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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既然表了态,众人当然深信不疑,于是“话又说回来”,昙奴表示:“齐王若能答应让你做夫人,其实也可以考虑一下的。”
转转说起他就脸色发白,虽然齐王举止还算斯文,相貌也能入她的眼,但忆起当时,所有的一切又都称得上不堪回首。她平时酒量很好,坊间装酒的小坛子,一个人解决不在话下。可是昨天不知怎么回事,才喝了两盏就不行了,百爪挠心浑身冒火,看见齐王就觉得他分外甜美可人,结果脑子一热,把他给正法了……现在想来有点奇怪,倒像是中了媚药似的,反正她力大无穷,齐王半推半就,事情就那样发生了。过程当然是惨烈的,以至于现在提起那个人都有种恐怖异常的感觉。
莲灯对昙奴的话很不认同,“什么夫人,不就是小妾么!转转为什么要去当小妾?她应该找个爱她的郎君,两个人举案齐眉地过日子。”
昙奴一直在定王帐下卖命,身边也多是赳赳武夫,耳濡目染久了,似乎很看得开,“男人不都喜欢小妾么!再说夫人和一般的侍妾不同,也算是有品阶的,将来生了孩子,也可以分得王爷家产,到时候转转就是有钱人。”
莲灯大皱其眉,“宁做穷人/妻,不做富人妾,你们好自为之。”
放舟在一旁听着,露出很赞同的表情,调过眼对莲灯莞尔,看得莲灯心头一蹦。
昙奴又兀自嘀咕起来,“说不定齐王还没有娶亲呢……”
放舟却一盆凉水浇了上来,慢声慢气道:“娶了,王妃是望族韦氏的后人。你们常在西域,可能不了解情况,这么同你们说吧,大历定鼎中原以来,韦氏出了三位皇后,衔恩尚主1者十余人,是不折不扣的皇亲。”
这么说来可算天作之合,几个人面面相觑,一派绝望。
放舟掖着两手复一笑,“不过这种皇室联姻通常都是表面文章,真正夫妻和睦的不多。若是跟了齐王,以转转小娘子的聪慧美丽,当上宠妾还是大有希望的。”
转转泪水长流,一连串的“我不干”吓坏了室内的人。外面隐约有说话声传进来,放舟忙示意她收声,众人屏息听动静,果真是齐王府的人来了,粗声大气的,像抓捕逃犯似的责问借居在此的胡姬到哪里去了。弗居道:“不巧得很,今早报晓鼓刚响就离开了。”
豪奴大为不悦:“去了哪里?可是你将人私藏起来了?齐王殿下要拿的人,你敢有意包庇,抓你上刑部问罪。”
弗居的话不急不慢,但是句句铿锵有力,“这里是红尘之外的清静地,贫道因见小娘子们无处容身,才发善心收留的,如今好人做出错处来了?小娘子们去了哪里贫道不知,修道之人不问来处不问归途,半路上行方便罢了,小娘子们来去自由。我说她们已经走了,诸位若不信,大可以在观里搜上一搜,若找得到贫道任你们处置,但若是找不到,那么贫道就要去御史台喊冤,连你们的齐王殿下一块儿告!”
这话一说最后不知怎么收尾,反正只听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渐渐归于平静,想来那些人已经走了。
莲灯长吁一口气,压声问放舟,“他们会不会派人监视道观?”
放舟点了点头,“所以我说要走,再晚不单是齐王,大理寺那边恐怕也要横生枝节。弗居是个懒散人,近来打搅她太多,这么下去她会发火的。”
众人知趣,连连答应。莲灯因国师那瓶药已经好了很多,试着撑一下,勉强可以活动了。让昙奴和转转把她搀起来,虽然伤口依旧痛不可遏,但和保命相比根本不算什么了。
放舟安排了下去,避开齐王眼线从密道离开。坊间停着一辆平头马车,趁着夜幕将至奔跑起来,赶到城门上时,正值门禁关闭的前一刻。长安城防太严,进出胡人皆要查明身份,莲灯起先因伤脑子转得慢了些,等到禁军盘查时才发觉事态不妙。可惜想回头已经来不及了,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将过所递了上去。
所幸这关是好过的,她们出城后顺着放舟指点的方向前往冬官别业,跑了不多远,见云幕之下有片屋舍,门楣两侧挂着灯笼,看上去像精怪故事里的女鬼幻化出来的宅邸。
进门时放舟和冬官都在,冬官的长相脾气和他的官职很相衬,千年寒冰一样的面相,几乎不怎么笑。但见过莲灯两次,碍于国师的面子,对她们还算客气。转转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悄悄挨在莲灯耳边嘀咕:“这个冬官长得白白胖胖的,可惜不会笑。本来像糕团,现在像雪人。”
莲灯怕她的话被人听见,狠狠剜了她一眼,转转缩着脖子吐吐舌,朝她扮了个鬼脸。
既然到了这里,便一一安顿下来。冬官向她们揖手,“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家仆。神宫的贵客,到我这里亦是贵客,万事不必客气。”
莲灯忙拱手道谢,送走了冬官,便让转转和昙奴回房休息。她也算熬得住,在马车上颠簸半晌没有叫痛,放舟在旁看着她,低声道:“李行简的事,你打算如何处理?”
她想了想道:“等我伤愈,我想再试一次。”
放舟闻言蹙眉,“谁也不是傻瓜,既然第一次杀不了,就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如今城内风声鹤唳,就算你行刺时易了容,身上的刀伤怎么隐藏?你要在长安行走,随时都得做好被擒获的准备。”
她沉默下来,隔了好久望向他,“那我只有回敦煌一条路了么?其实我自己也想过,现在这个当口,李行简定然比以前更警惕,莫说他的身,就连他的府第恐怕都不容易接近。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静下心来等,等上一年半载。可是这么长的时间,我担心会有闪失。”
放舟没有应她,春日风大,呜呜钻进檐角和椽子底下,从每一个中空的角落挤进来,声势惊人。放舟只是看着她,她在灯下有种宁静的、安居乐业式的美,仿佛遭受的一切痛苦对她来说都是烟云,甚至挨的那一刀也已经忘记了。
他曾经听老人说过三岁定八十,那时候并不真的相信这句话。他一直以为人会随着环境改变,不断磨砺棱角,或者成为一块璧,或者成为一块面目模糊的瓦砾。现在看到她,这些年来一点都没变,至少在他认识她的几年里依然如故。有时看着她,会莫名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她和她的母亲站在阀阅底下,被几个家奴挡在那道朱门之外。她牵着母亲的手不哭也不闹,眼神坚定,表情平静,那时就是一块顽石。
他虚虚笼着拳头放在桌上,下了狠心似的说:“我替你办妥,不就是一个御史中丞么,易如反掌。”
莲灯抬起眼,想也没想便道好。
放舟酝酿了半天的激愤,却被她一个字打得灰飞烟灭了。他以为她总会客套一下,比方说两句不忍连累你之类的,没想到居然连拐个弯都嫌麻烦。他惊讶异常,忍不住扬起声调嗯了声。
她眨着眼睛道:“我说好啊。不过你先告诉我,我应该用什么作为交换。如果我能够承担,我们就成交,如果我支付不起,我也照样感激你。”
放舟郁闷的地方不在这里,“国师说为你报仇,你为什么没有答应?”斟酌了一下笑起来,“难道同他见外,把我当作自己人吗?”
她没想瞒骗,老老实实地回答:“在我眼里国师是神祗,神仙只能救人,不能杀人。”
他更头疼了,“那我是国师身边的人,为什么你对我就没有半点敬爱之心呢!”
莲灯仔细看了他两眼,“当初不相熟的时候你就说我们有婚约,这样叫我怎么敬爱得起来?国师和你不同,他一直端着,到后来就算他的所作所为再离奇,我也还是把他当神仙一样供在心里。”
所以说人不能走错半步,一时的兴起很可能让你后悔莫及。放舟气恼地抱起胸,“这么说来神仙要好好保护着,杀人的事就应该让我这不怎么重要的人去办么?”
“是你自己说要帮我的。”莲灯一本正经道,看着他气苦的脸,终于憋不住咧嘴笑起来,“我是同你开玩笑的,杀人的买卖怎么能叫别人相帮?我自己知道厉害,不会急于求成坑害任何人的。”
这么一说他心里才好过了些,笑道:“小小年纪心眼倒不少,我是心疼你,不想看着你再去冒险。不管我们有没有婚约,你叫我一声阿兄,我拿你当妹妹一样看待,为你做些什么也是心甘情愿的。”他说着顿住了,犹豫着问她,“你同我说实话,你和国师究竟是怎么回事?”
莲灯脑子里茫茫然,“我和国师能有什么事?”
这个问题反问起来就难以回答了,他只得道:“我没有别的劝告,单提醒你一点,国师不能成婚。修道之人破了色戒,后果不堪设想。国师上了岁数,如果某天因你突然衰老,你要如何自处?”
莲灯被他说得骇然,想想国师现在风度翩翩的样子,再想想他满脸褶子拄着拐杖的样子……她狠狠打了个寒颤。不过破色戒又是什么?是不是不能有任何亲密的举动?如果仅是这样倒也不要紧,就像养花,不能看它漂亮就摘下来又亲又揉。国师和花儿一样娇柔,什么都不用负担,只要天天用他的美貌照耀她就可以了。
她稍稍挪动了下,“那么不碰他呢?他是不是会长生不老?”
放舟耸肩道:“毕竟不是神仙,人的寿命终归有限。到了寿终正寝那天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目前谁也说不准。”
“那……”她谨慎地问,“国师闭关最长一次有多久,阿兄还记得么?”
放舟细数了下,“好像是三年。”
既然如此,再闭上三年应该也没有关系吧!莲灯忽然觉得很高兴,掖着被子思量,时局不利,先回敦煌避过风头,也是个很可取的办法。
☆、第35章
放舟未逗留太久,这两天的事积攒在一起令人不堪重负,她又受了伤,还需安心静养。临走时嘱咐她几句,便反手掩上门出去了。
莲灯乏累得厉害,迷迷糊糊睡着了,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又回到那个熟悉的院子,庭院里草木茂盛,但出奇的寂静。她踩着落英走到房舍前,屋门半掩着,檐下的木地板上放着一套白釉红梅茶瓯,长柄的木勺搁在壶里,手把上挂着长长的穗子,被风一吹悠悠荡漾。
似乎是没人居住,又无处不透显着别致,地方不甚大,但极具人情味……她想她也许住过这里,总觉得很熟悉,在记忆的深处,只是因为以前的一切回忆起来依旧朦朦胧胧,就像精瓷上落了灰,只看出个大致的型,看不清纹路一样。她仰起头张望,屋顶的黑瓦衬着蓝天,瓦当上的六瓣莲花清晰可见。又站一阵,没有上次摘葡萄的婢女,也没有款款而飞的蝴蝶。
她对这里很好奇,视线落在拉门上。所谓的门,其实并不设防,没有锁搭和门闩,就像进深阔大的殿宇里用来隔断的屏风,纵/横几道木棂交织,桃花纸外糊着一层绡纱,只防君子,不妨小人。所以这里应当住着个与红尘没有来往的人,生活简单,心如止水。
她提裙上前……奇怪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换了衣裳,低头看,碧绿的襦裙上系着朱红的丝绦,她的手又变成那双肉肉的小手,摸了摸发髻还是垂髫,所以应当还是十来岁模样吧!再要往前,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回头看,一个穿着隐花裙的美妇立在那里,她有明亮的眼睛,克己的笑容。她冲口叫了声阿娘,忽然觉得不大对劲,却听她应了声,招手示意她过去。
“明日我们再去试试。”被她称作阿娘的女人笑道,笑容里满含了希望,“我托人打听到了,他明早回城,无论如何这次要和他好好谈谈,我是不要紧的,重要的是你。”她轻轻抚摸她的脸,“你同我在一起会毁了一辈子的,回他身边去。你已经不小了,听阿娘的话,同他们和睦相处,将来许个好人家,过安稳无忧的日子。”
她絮絮说了很多,莲灯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迟疑道:“你认错人了。”
她笑着在她鼻尖上一点,“每次都用这招,用多了就不灵了。”言罢深深看她两眼,蹲下身紧紧抱住了她,哀凄道,“阿娘也舍不得你,可是贪图一时安逸难免错过机会。不能再等了,你越大,他们越会有忌惮。”
莲灯听得一头雾水,想问她口中的他是谁,要让她回哪里去。可是刚要张嘴,忽然听见乱哄哄的人声,院门上出现很多军士,手里攥着粗壮的麻绳,凶神恶煞地向她们走来。
她被人手提了起来,用力摇晃,晃得头昏脑胀,然后她听见那个女人的尖叫,撕心裂肺地喊阿宁。她着急得厉害,可惜挣脱不开,忽然一个激灵醒转过来,耳边还留有她的呼喊。她心有余悸,惶然睁大了眼睛四下看,分辨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是梦,可是那么真实,的确发生过一样。
她逐渐平静,开始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