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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逢1966-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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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认为我是经不起考验。和你一样,认为我是一个逃兵。谢谢你能听完这些。这样讲一讲,心里就好多了。”蓓蓓仿佛轻松了许多。“其实,我等了你好几天,就是想找你,将这些话讲给你听,其他人我谁也不能讲。我们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我是很后悔当年出了这样一场风头的。如果不是这样,我不会像今天一样狼狈。我或许在一所非重点中学读书。文革的事情我也是能经受的。至多不能当红卫兵,就像你一样。”   
  生逢1966 10(4)   
  瑞平软下来了:“如果不是你,可能是我到新疆去的。” 
  “小妹还好吗?” 
  “你不如去看一看,又不远。” 
  蓓蓓就瞪了瑞平一眼。 
  “小妹满好的。赤着脚在拔秧,她的小腿上有很多的蚂蟥,自己一点都不知道。他每天起得最早,晚上睡得最晚,遵照毛主席的教导,和群众打成一片,她为贫下中农房东到井里打水,自己挑了,倒到人家水缸里。还把那个瞎眼老太的家里大扫除了一番。” 
  雨渐渐小了,蓓蓓虽然有点近视,却比瑞平早看见一只水泥船袅袅地从东边的苏州河荡来,摇橹的正是小娘舅。他们就走出门去。刚刚下过雨。泥路上就有很多的小水塘,门口就是一片。瑞平脱下了篮球鞋,一只手捏着纸和鞋,另一只手就伸向了蓓蓓。蓓蓓就有点害羞地把软软的小手交给了瑞平。蓓蓓穿了一双塑料底的布鞋,很小心地踮着脚,像跳舞一样,绕过了小水塘,不时还夸张地尖叫一两声。然后这两只手就没有松开过,一直到两人上了小娘舅的船。 
  后来回想起来,他是第一次很自然地握着女生的手。 
  正好是顺路,从曲曲弯弯的水路走,到瑞平劳动的杜家村前先要到许家村。船在青草味和水腥气中航行,不时穿过稻田,就有一团一团的麦香味飘过来。太阳还很高,不过是三点半的模样。在船到许家的时候,蓓蓓的小娘舅就靠上了河埠头,让瑞平先到家里去坐坐。而他立刻就摇橹赶到晒麦场去了。 
  这里也下了暴雨,河边的泥路上也全是水潭。好在这里没有下乡的学生,蓓蓓就又将自己的手交给了瑞平,瑞平就这样牵着她的手走跳上了石板踏级,进了蓓蓓外婆的小店。说是小店,其实很显然只是土路边上的一间屋子。和所有的小店一样,矮矮的屋顶上面盖着青瓦,门楣上有着林彪手书的“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红色的纸已经被太阳晒得很淡了。小店里面是黑黑的,从外面走进去的瑞平,一会儿才适应了里面的光线。立刻一股霉味和酱油的咸涩味就直冲鼻子。他的头差点碰上了灯泡,梁上下来的一根电线赤裸裸地吊着它,电线上爬着一串黑色的苍蝇。外婆,一个非常矮小的农村妇女,坐在小店的正中。外婆穿着一条白色的长到膝盖很宽大的短裤,她的上身光背,夏天许家村的老年妇女上身不穿衣服,皮肤粗糙,一片健康的黑色。上海女人和男人一样做田里的生活,一样吃苦挣工分。一个女人在农村嫁了人,他的胸脯就不再金贵,老年女人的乳房像两个倒空了麦种的麻袋,扁扁地垂在胸前,一样黝黑。整个前胸只有乳房的下面太阳晒不到的地方还有两个白色的倒月牙。瑞平依然不习惯看女人的胸口,就转过头去。蓓蓓笑着说不要紧,便告诉外婆,他就是陈瑞平。   
  生逢1966 10(5)   
  外婆就笑了起来,她似乎很早就知道瑞平是谁。她笑的时候露出了口中焦黄稀疏的牙,叫他们坐。外婆将近七十,耳朵有点聋了。走路还很快捷。便张罗起来。当外婆转过她厚实的背的时候。瑞平这才四下看看。屋里四个柜台有两个是空的。柜台玻璃旧得泛白。房间里只有一个小小的满是灰尘的灯泡悬在空中。土烧、黄酒,酱油,都在一个角落里。火炙糕,云片糕,都装在大玻璃瓶子里,看发黄的包装纸,会相信这些糕点都像石头一样坚不可摧。瓶子里深咖啡色的乌龟糖总是一分一粒的。柜台里的搪瓷杯子、手套、白蜡烛,好象都很久没有买主了,蒙上了一层灰。墙被岁月熏黑,有很多的斑迹,好象是一个陈旧的画框,包容着这黯淡的一切。 
  井水中泡过的绿豆汤和橘黄色的西瓜,用生气勃勃的鲜艳增加了房间中的亮色。曾经泥雕木塑一样陈旧的外婆,穿上了一件白色的短袖衫,立刻就成了一个慈祥的概念性的形象。 
  “外婆外婆,你变戏法。” 
  “好好”,外婆就回到自己的家中,拿来了一个很旧的白色小布包,从里面拿出来八个康熙通宝。康熙年代的钱币本来是很普通的,但是当外婆将这八个小钱放在白布上的时候,却是一片金光耀眼。“这是罗汉钱。”外婆说。外婆小时候在私塾读过两年书,他将铜钱拿到蓓蓓和瑞平的眼睛面前,说:“一般的钱,康熙的熙,左边多了一竖。只有罗汉钱,才是没有这一竖的。你看这钱亮得很,像是金子做的。其实本来里面就是有金子的。康熙皇帝是将镀了金子的罗汉像,用来做了钱币。这钱币算命就特别准。” 
  “外婆,你都说了九十九遍了,快变戏法。” 
  “瑞平还不知道。”外婆说,“我是说给瑞平听的。” 
  “瑞平,你猜中一个钱币,不要告诉外婆。”蓓蓓说。 
  瑞平就很仔细地看上下各四枚的罗汉钱,他认准了上排左面第一个,这个钱上面有一点流铜。外婆的手很灵巧地将钱币变成了一叠,又排了出来。这会,那个钱在下面了。最后,外婆再将钱排了一次。瑞平认准了,钱又在上面了。 
  当瑞平刚刚说出“上面”的时候,外婆毫不犹豫拿起了上面最右的一个。 
  “对不对?对不对?”蓓蓓追着问瑞平。瑞平说对,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怀疑外婆看出了他的视线。 
  “外婆教他,教他。” 
  “四旧的东西,封建的,不好教的。” 
  “外婆你是贫农,贫农没有四旧的。” 
  外婆于是说,其实,这很简单,只要将排在上面的时候记上一个长横“-”,排在下面的时候记上两个短横“――”,最后八个钱就全部在它的位置上了。刚才的那个,就是一个“-”、“――”、“-”,应该在这里。我们农民记不住,就将这些加上几个竖条,变成了八个字:“平、求、王、元、斗、非、半、米。”只要记着古人是从右面写到左面的,一点都不难。   
  生逢1966 10(6)   
  瑞平算了一次,没有算对。外婆大笑。蓓蓓越发笑得前仰后合了。 
  外婆最后是用三枚罗汉钱为瑞平算了一个命。外婆先说好了:“我不是算命,我是在讲故事。听故事的人,自己会晓得怎样去做。”瑞平将罗汉钱往上抛了三次,记录下了正面反面。外婆等他抛完了,用一支秃了头的铅笔写下来,一看,想了一想,就说了:“当心一点,我要讲的是男男女女之间的事情。要不要讲?” 
  瑞平说不要讲了。蓓蓓说自己家里,讲一讲没有关系的。 
  “这个故事讲的是一个男小人和一个女小人之间的事情。男的一开始对女的有意思,用手指头碰了碰女的脚,女子没有发怒,男的胆子就大了起来,就碰了碰女的小腿。女的也是有意思,就没有发声音。男的就扭了人家一下……” 
  瑞平说:“女的不要打他吗?” 
  “没有,”外婆说,“女的反而转过身子了,和他说很多的话,和他香面孔了。” 
  瑞平不知道这个命算得怎样。当时的重点中学里,男生不仅不会对女生说里面的爱情情节,连男生之间也不会说。在瑞平的心目中,一旦女生知道男生“动坏脑筋”一定恼羞成怒,这和外婆说的完全不一样。他的脸也就变得红红的。看看蓓蓓,蓓蓓的脸也是红红的。瑞平就感到这是很奇怪的事情,他忽然想到男生在想的事情,女生或许也在想。这样的猜想后来一直萦回在他的脑海之中。 
  外婆又说:“这不一定说的是男女之间,还可以比方别的事情。比如男人和男人之间的事情,你和别的什么之间的事情。你自己去想。” 
  那时的瑞平,是无论何时都想不通的,后来他读了周易,才知道外婆当时神秘的暗示其实就是从易经来的。外婆教给他的是悠远的东方智慧。外婆的八个罗汉钱就是八卦。平、求、王、元、斗、非、半、米,就是里、艮、乾、巽、震、坤、兑、坎。外婆为他算的命,是六十四卦中的第三十一卦“咸”,关于这个卦,学术上颇多争论。瑞平只相信外婆的。只有外婆才能将最深奥的学问用乡下话说出来。 
  小娘舅很远就喊:“肚皮饿煞了,吃饭了!”一只船已经停在了河埠头,里屋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饭老早盛好了。红烧冬瓜;咸菜豆板汤。”这是蓓蓓的外公。这就闻到了乡下麦草烧出的香味。从侧门看过去,桌子上是大号的碗,是满到起了尖的菜,还有满到起了尖的饭,像丘陵一样放在桌子上。乡下人的吃饭是最重要的事情之一,饭量表明他们的健康和没有心事。城里人是永远没有这样的饭量的。蓓蓓的外公用一把破的芭蕉扇在饭菜的上面舞动着赶苍蝇。   
  生逢1966 10(7)   
  瑞平就说要走了。外婆摸着他的粗短的头发,说:“很多的事情现在看来是做不到的,不要灰心,或许以后也能做到呢?不过,成份倒是不要太看重,小娘舅贫农出身,高中毕业不是还在种地?” 
  瑞平劳动结束回家的那天,因为疲劳的积累,下午4点钟就往床上倒下睡得不省人事,半夜一二点钟被一种令人恐惧的声音惊醒了。 
  声嘶力竭的喊叫在继续: 
  “剽窃别人的科学成果,当上头头。明明是一个坏分子,阶级敌人!” 
  “苏联来的全是外国特务,那么你们就是中国特务,就是汉奸!” 
  “你们是混进革命队伍的阶级敌人,毛主席早就知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报销!” 
  “你搞腐化,全世界都知道,革命人民早就一眼看穿了你的阴谋诡计。你们是在第三实验室里,晚上七点多钟,在一张旧的皮沙发上,看见的人多了,不要抵赖,不要抵赖,欲盖弥彰,铁证如山。男的女的全部没有穿衣服,当然连裤子也没有穿。无产阶级司令部已经批准!光屁股,拉出去枪毙!” 
  然后,一种很惨然的歌声就从对面的亭子间的窗口传出来了。瑞平的后背生出一股冷风,手臂上平添上了很多的鸡皮小疙瘩。不知道他在唱什么歌,曲调有一点熟悉,用俄文唱的。嗓音嘶哑,唱得跌跌撞撞,有很多的休止符。 
  妈妈就站在了瑞平小间的门口。妈妈两只手臂交叉在胸口,只说出一个名字:“余子建。” 
  “他怎么变疯了?” 
  “他每天晚上一二点钟,一定要疯一次的。” 
  妈妈用眼睛示意了一下,床边的小桌上,有一个荷包蛋,一小碟酱菜,还有两个馒头,这是瑞平的晚餐。 
  瑞平从床上跳起来,附身看着对过亭子间。弄堂里很安静。疯子在这个年代,远远没有什么观赏价值。加上每天此刻,相同的呼叫令人生厌。台灯光线之中的余子建,穿着一条短裤,上身裸露,双手紧握着拳头,白皙的皮肤,肌肉块块绽出。写字台的玻璃板下面,压着一个红袖章。 
  他疯了吗?他疯了吗?连他这样的人也会疯吗? 
  多少年来,对过亭子间的灯光一直是他的灯塔。 
  还是瑞平读小学的时候,有一天,妈妈把他叫醒,为的是让睡眼惺忪的他听一听一种嘶哑着朗读俄语的声音,看一看对面亭子间的灯光。在大同坊,余子建大大的有名,比他的校长父亲还有名。在他出国留学的日子里,他的事迹一直在弄堂里流传。这是因为在读高中的时候,他经常在早上4点起来读俄语。也就是说,他要比倒马桶的更早。因为父亲是68中的校长,需要“避嫌”。所以他用最优秀的考分到南区的重点卢湾中学读书。他的功课几乎全在95分以上,特别是数学物理,除了100分不可能还有其它的分数。因此俄语的92分就显得有点寒伧。他每天早起,读完俄语,吃完泡饭,才上学去,一路上还在背诵单词。到校之后,他一面打扫教室,一面将一本俄语书拿在手中。在进行那些只需要使用小脑的劳动时,他有效地运用了大脑的记忆部分。他的成绩从92分升到97分没有超过一个月,但是,余子建是要100分的人,他用了三个月,终于在俄语上勇冠全校,而且永不动摇。   
  生逢1966 10(8)   
  如他父亲的愿,他在中学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高二通过政审,考上了留苏名额。最后到了列宁格勒附近一所航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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