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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立誓:做官当做紫金吾,娶妻要娶刘鹅鹅。在此期间,他曾派人将十余封情意绵绵的信函转交给刘娥,亦曾求叔父上门提亲,皆因官家不屑于商贾的世俗偏见,终令其酷恋着的心田干涸成了一片荒漠。现在,紫金吾之任他尚在奋争之中,而欲娶的才貌兼优的女子刘娥,而今你在哪里呢?为情所苦的举人陈尧叟仰望茫茫天际,长叹一声,只得扫兴而归……
再说这天早晨,天光之剑,划破沉沉夜幕,东方天际,始露出鱼肚白色。
自古有道:夜行路,晨赶集。以贩卖和手艺谋生的人们,大多遵循这一古训,天未亮之前要赶到集市上,期盼着早揽生意,挣个把辛苦钱。
这时远远地来了一个挑担子的壮汉。这壮汉正是成都府远近闻名的银器匠人龚美,字世济,二十岁模样,上穿一件褐色短夹袄,下着一条玄色灯笼裤,头戴棕幞头。他十五岁随师傅学艺,月前才满师。今儿个,他挑着新制的银匠担儿——新铸的化银化铜炉,以及师傅精心为他锻造的大小模具,身怀跟师傅学就的那套护身用的打斗武功,兴致勃勃地向距成都四十里的四方镇疾进。担儿悠悠,步子急急。第一次赶集揽活儿的那份昂奋,那份怵惧,那份莫名其妙的惶惑与不安,似乎都化作了用之不尽取之不竭的力量,驱赶着他的身心与脚步。
月暗星微,黎明将至。龚美透过薄薄的雾霭远眺,黑蒙蒙的村庄已在视野之中。他轻松地放缓步子,暗想:腿随心愿,总算提前赶到了。这时,天空越发放亮,路旁原野的蔬菜禾苗,渐渐清晰了面目。他挨近了四方镇的村口,拽过束腰长带的一头抹把汗,磨担儿倒肩正要进街,只听得道旁打谷场上窸窸窣窣、刷刷啦啦传来一阵儿轻响声。龚美循声望去,只见稻草堆里钻出一个少年,手里拎一只长布口袋,朝道路两旁东张西望。那少年行动诡秘紧张,神色苍白惶然,见有人挑担儿停在近在咫尺的路中央,于是就像受惊的野兔,倒转身儿就要走开。
“请留步!”银匠龚美冲少年的背后疾呼。
少年一个急煞车,脚钉在原地,但他并不转身面对龚美,而是呆呆地站着不动。
“哈哈!我看出破绽来了。你是一个女娃!”龚美放下担儿,言语表情都异样郑重,“你这样现身人前,一旦撞见居心不良之辈,会吃亏的。”
少年激灵一下转过身,一对秀目直扫龚美的面颊。“谢谢大哥指点。”少年言犹出口,两行感激的热泪,已潸然垂下,泪滴滑过白嫩如玉的脸庞,浸湿了青缎胸衣。
“你是遭难逃出来的吧?”龚美猜测说,“不过小妹请放心,我不是歹徒,不会伤害你。你若信得过我,我可以倾力相助。”
“扑通”一声,少年闻言,双膝着地,跪在龚美面前:“谢谢大哥!出逃第一天就遇到大哥这样的义士,实属三生有幸。义士若不嫌弃,我愿认你作义兄。大哥若不答应,我将长跪不起!”
龚美哪里经历过这等场面,一时手脚无措——他想上前搀起她,碍于男女授受不亲,欲搀不能;答应她吧,自己的生计尚无个着落,挑担儿赶集第一天就拖累上这么个义妹,生活苦累且不计,尴尬别扭亦不讲,单夜间打尖住宿就多有不便,这事儿令他思而生畏。
“你起来,我们好商量。”
“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相持良久,龚美见状迫于无奈,只好答应了她。她拍拍膝盖上的尘土眼含泪花儿一个甜笑:“光口头答应还不行。我们兄妹现在就找个秘密所在,对天盟誓,歃血为盟,彼此之间终生终世不得相负。”
“好,好!哥听你的就是了。”
说罢,龚美没有进镇支摊儿,就挑上担儿,带上义妹就近找到一户店家买了香火,接着又找到荒野上的一处破庙宇,两人焚香结拜……结义的过程中,龚美方知身边跪定的义妹刘娥,原来就是梨香院那个以征选破身情郎为由,先拖延接客时间,然后伺隙潜逃的倩倩姑娘。
“你那个叔叔也太坏了。”得知实情之后,龚美气愤得咬牙切齿说道,“携去仅剩的一点点家产潜逃,就够丧天良的了,还笑里藏刀,居然将胞兄的掌上明珠骗进梨香院卖掉,简直是一只披着人皮的恶狼。”
刘娥叹口气道:“所幸的是,在走投无路之时遇到了你这位侠肝义胆的兄长,我今后亦算是有了依托。此后,我将同龚兄相依为命,远走天涯海角,再也不离开了。”
他们步出村外的关帝庙时,已至辰末时分。极目四方镇街心,人来客往,行人如流,十分热闹。龚美颤悠一下肩上的担儿,回首对刘娥说道:“妹妹暂且回破庙里等我,千万不要乱跑。等我揽活儿挣几个钱,就带你远走高飞。叫狗日的这辈子永远逮不住你。”
刘娥目送义兄没入人流,便又踅身回到庙里。这是一座规模不大且为战火焚毁的荒废庙宇,庙宇及其配房已塌了顶,大殿亦被烧得千疮百孔,但那尊正襟危坐的关帝老爷,却还捋着长髯威风凛然地接受着少数香客的虔诚谒拜。大殿之后是一堵堵残垣断壁,它们多为蒿草荆棘所掩。
刘娥不敢久待大殿,怕被香客识破自己的女儿身,更担心梨香院的人追查到这里。因此,她后悔不该将这里定为聚首的所在。值得庆幸的是,来这里的香客极少,即使如此她亦为自己暗定一条戒律:一旦有香客进庙,不待来者进大殿,她便先行从殿侧的小掖门潜走,悄无声息地在殿后的荆棘丛中隐藏起来。
整个上午,没有一个香客进殿。眼看着日头业已西斜,庙宇里依然是死一般的沉寂。她忐忑不安极了,无可名状的恐惧,千奇百怪的念头与揣测,好似从四面八方袭来的无数只金钩,一个个都抻拉紧拽着她的神经,使她紧张得几近崩溃。有生以来,她第一次品尝到这般刻骨铭心的等人之苦。这种神志的痛苦熬煎,要远比肉体的折磨难耐。她想去找龚美,又怕如龚美所说自己撞上冤家;继续等待下去,实在是……
忽然间,庙门口有了动静。她支起了耳朵聆听,显然有两个男人在对话:
“一个黄毛丫头,她敢躲这里?荒废得比乱葬坟岗还可怕,就是胆壮如牛的绿林好汉来这里,头发梢亦得竖将起来。”
“老弟,可别这样说。”另一个男人说道,“老板娘不是讲了,碰到可疑的死人棺材,亦要想着招儿搜查;就是挖地三尺,也要将倩倩姑娘捉回来。人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小子连座破庙都不敢进,不敢搜,还想得到老板娘的百两赏金?”
刘娥闻言,心猛地紧缩了一下,随之是浑身筛糠般瑟瑟地发抖。她没有听下去,赶紧从后掖门溜出大殿,躲进殿后荆棘丛中去了。夜幕降临之前,她始终没敢出来,直至镇街店户人家门口挂起红灯笼,她才蹑手蹑脚地走出庙门,朝镇子街心走去。她怕进镇子,又不能不进镇子;她极想找到龚美,又怕寻人不着反被人捉。她坚信龚兄不会扔下她远去。她猜测一定是龚兄到大殿寻她不见,误以为她被人逮去或者疑他不诚,偷偷溜掉了。但是,不论属于哪种情形,龚兄于近几日之内,都不会离开四方镇。前方是一家客栈,一盏风灯挂在门口,门楣上“客栈”两个大字,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她在门口游移片刻,还是战战兢兢地走了进去。
“客官可是住店?”肩搭白布巾的店小二迎上前来。
“我是来找大哥的。他叫龚美,是位银器匠人。不知可否住这里?”
“哦,是这样。”店小二深深地盯她一眼,“小官人稍等片刻,待小的到各房查问查问。”
店小二去了。她像时刻准备逃脱似的走出门房,在店门口踅来踅去,瞧瞧门里,觑觑门外。
“官人请进屋里稍等片刻,刚才我找到你大哥,你大哥说了,穿好衣服,就来接你。”不一会儿,店小二赶出门来对刘娥说道。
她宽心了许多,进屋里刚落座,就见从门外闯进两个彪形大汉,不容分说,就三下五除二绑了她的四肢,用一块有异味的白布巾堵了她的口,其中一人将她横扛于肩上,撒丫子就往黑的大街飞奔。尽管这险情来得猝不及防,甚至连挣扎一下的机会亦没给她,她还是认出了擒拿她的两个人——他们都是梨香院的护院。她拼命挣扎着,扭动着身子想从护院的肩上滚下来;她哭叫着,暗骂两个贪得亏心钱的贼人。但还没出镇子,她的神志便恍惚起来。当她从昏昏沉沉中醒来之时,她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破废的关帝庙大殿。一只红蜡,飘忽忽地燃烧着,照得关老爷那张尘封了的面孔比白天还清亮可辨。
“你终于醒了!”有人激动地说,“今日若救不活你,我便无颜活在这世上了。”
刘娥定睛一看,原来身旁曲身坐着龚美,一副着急的样儿。她艰难地抿嘴儿笑笑道:“我捉摸着龚兄是不会离开我的。在小妹落入贼人魔掌时,我还在想龚兄你一定能救出我。”
“来日方长,有话待日后再讲。”龚美情急地道,“你未苏醒之前,我就想扔下担儿,背上你远逃,可这担儿又是我们将来赖以口的,就……”
刘娥闻言精神一振,抽身坐了起来,左右看看,说道:“龚兄刚才一提‘口’两个字,我就想到了我的那只长布口袋。那口袋里装的,亦是我们将来用来糊口的一面鼗鼓,遗在了客栈的迎宾室里,不知龚兄是否取了来?”
“我取担子的时候,一并取了来。”刘娥提起客栈,龚美忿忿地气不打一处来,“把门的那个店小二不是个好东西,是他通知了那两个护院,方擒拿了你。凑巧我在隔壁住着,闻到了动静,追出二三里路,把那两个护院打翻,总算将你救了出来。”
“这么说,龚兄打杀了那两个恶人?”
“不。若真打杀了他们,我们倒不急着赶路了。只打昏了他们,将他们绑在了一片坟茔旁的两棵松树上。我担心他们醒来之后,会再追赶我们。”
“那就快走!”刘娥一听这话,忍着裂心似的头痛,强自挣起身来,信手从担儿的一端取过装着鼗鼓的长布口袋,往肩上一扛,便随着龚美颤悠悠、咯吱吱的担儿,先奔至长江码头,而后乘船顺江而下……
2真州城一澄指迷津运河畔张耆滋恋情(
转年就是太宗淳化元年。是年初春,某日的午后,忽然有女子的歌声从真州江畔传来。歌声凄婉悲凉,如泣如诉,分明是一落难女子在诉说自身的遭际。
真州江右华严寺和尚一澄法师,此时正于江边散步。他驻足细听,伴歌的乐器是鼗鼓,鼓声清脆,铃声叮咚,歌声甜润,只是调子过分悲怆过分苍凉了些。其歌唱道:
蜀山巍峨长江长, 鼗鼓清脆铃儿响。
慢道声乐不遂意, 岂奈小女心悲凉。
小妹家居成都府, 少小孤苦死爹娘。
幸有刘氏收养女, 视若明珠托掌上。
东请骚客教诗赋, 西聘史家授华章。
三岁颂诗“鹅鹅鹅”, 五岁命题著诗行。
八岁抚琴学书画, 十岁便有才名扬。
金屋玉食十四岁, 天火熊熊毁店堂。
一生积蓄成灰烬, 百年老店一夕亡。
二老悲极升仙去, 余财尽被叔父抢。
更恨叔心似蛇蝎, 诓骗侄女效十娘。
……
一澄边听着曲儿边漫步前行,不觉间便上了江畔滩头。他右手打个眼罩儿,迎着阳光朝西望,只见江边沙滩的中央处,集聚着一片人,唱曲之声,正是从人丛中传出的。他迎着人群走去。尚未近前,人圈外围的一些人早就发现了他。这些人知他是华严寺的高僧,便主动闪开一条路;多数人虽不认识,见他白髯拂风、雪眉虬长,身着大红袈裟,必不是一般的和尚,便亦纷纷让出一条通道,令他顺顺当当地进入了人圈,同唱曲的女子站了个面对面。
“好一个不同凡俗的奇女子!”一澄法师举目打量,不由心头一格登,暗忖道:“这样的奇女子沦作俚曲艺人,想必是天意使然。”
一澄立足未稳,唱曲的女子已唱完一支曲子。这时,只见一个粗壮的汉子,将手间的一只细瓷盘儿和一根竹棍儿递向唱曲的女子。那唱曲女子便敲着盘儿,转着圈儿朝围听曲子的人们讨钱。边收钱嘴里还不停地说着:“谢谢了,小女子谢谢客官!常言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诸位今天肯为小女子捧场,我们便是有缘,有缘便是朋友。诸位朋友肯把一杯茶钱拱手相送,用来帮助朋友,让落难朋友有碗饭吃,小女子不胜感激……”
少许,那唱曲女子旋转至一澄法师面前时,她没有向他伸出讨钱的碟子,只瞅了他一眼,便转向了下一人。但一澄法师追前一步,将足有五钱重的碎银子轻轻地放进她的盘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