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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五点钟光景,我怀着一腔热忱,到她家里;看见她的背景,饥兽般的喊道:“迈贞!”她回过头来,淡淡的答了一声;端了一杯茶,敬了一枝纸烟,说了些平凡的话,再没有话了。我心里奇怪起来,分别了两个多月,哪会变得这样快的;或者别久再见说不定有这种情形的。可是这种情形,使人难受到极点了;我觉得今天大失所望,便辞别她出来。
当夜我到吴淞去望纪恺,他这几天正望我回国。他看见我开头就问:“迈贞见过了吗?”我一句答不出来,只是催促他到野外去散步。
我们俩沿着温藻浜走去,两三处封闭的纱厂,荒凉岑寂,像罗马遗下中世纪的。Basilicas。明月照在我们的前路,我就把这种情形告诉了他,他只是笑个不止。我心里异常焦急,他才说出:迈贞在我回来的以前,得到我一封绝交书,所以她恨我到这个地步。我自问没有写过这封信,听说她坚执着有的,并可公之大众;这事奇怪极了!
纪恺又说:自从我那天去后,不久迈贞便到吴淞来看纪恺,纪恺感激到无可言语了;于是死灰复燃,他们俩的感情一天一天的浓厚了。啊,啊!二个月前我动身的前夜,住在A旅馆,纪恺也在,迈贞在旅馆里守了一夜;依依惜别的一种情状,还在眼前,这是同行的C君所羡慕不过的。我在那天早上动身后,哪会想到有今天呢!虽然,我和纪恺是最知交的朋友,在这一点上我嫉妒他吗?不,最先迈贞和纪恺要好,纪恺为了别有难言之隐,就一肩卸到我身上;迈贞很聪明的,也明白其中的原委,体谅纪恺,于是和我要好;他的父母也很欢喜我,一年以来我和她的历史上,处处相关的。如今……
我再不能想下了,纪恺说:或者还可挽回呢!我们谈这件事到夜半,才回到纪恺家里,胡思乱想,一夜没有睡觉。
四月二十日——我身体大不舒服,住在A旅馆里,半身裹在被窝里,半身靠在床架;灯光红赤赤充满室中。纪恺和C君都在这里,依旧二个多月前我动身时的光景,只是迈贞不在;我心里懊丧烦闷失望,一切难以形容的苦痛,都聚拢来了。
纪恺打电话去喊迈贞,她不愿意来;他又亲自到她家里去,听说被她的母亲怂恿了,才和纪恺同来。她看见我只是招呼了一声,她随便和纪恺C君闲谈,好像不大起劲。这时我恨不得立刻跪在迈贞的前面,把我性儿剖给她看看,撤去我们二人之间的薄幕。他们三人在这儿晚饭,我是知觉一半失掉了,如饿非饿,如饱非饱;纪恺C君都教我同膳,我只是痴望着迈贞的背影,愈望愈觉得玄妙不可思议。啊啊!去年同到P城去,她这纤细的身子,我擎着双手抱她下月台的。同到S城去,在马车里她这轻盈的身子,坐在我身上的。现今我不怪别的,只怪我的一双手,徒然操纵自如,而再不能抱她。我的身体徒然蠕蠕匍匐,而再不能载她了。
他们晚饭罢了,迈贞留下的一半纸包鸽,问谁要吃?我忙跃下去,尝她留下的残羹。这时我像饥荒极了,鼓动了奋勇,一口吞下,觉得有种起死回生的异味。但是她的神情大不高兴,以前呢,一种菜物时时同食的,现在只好怪我的嘴巴不争气了。
迈贞临走时,教纪恺到她家里去玩;啊,这话何等刺我的心啊!C君深明我们二人的历史,今天看到这种情形,时时发着寒颤,代我忧郁。他等迈贞去后,握持了两拳,在地板上愤愤地踏了几脚;反而我去安慰他呢。
四月二十五日——我不好意思跨进迈贞的门口;也不想跨进她的门口;我并非有所怨她恨她,我不愿意她对着我,发出憎恶之情损失她的高贵的精神。可是纪恺约我到她家里叙会,我只好厚着脸皮,把悲痛敛抑到心体里去一次。
我到她的家里,等在客室,纪恺在左侧的书室里和迈贞讲话。仆人去报告后,我在眼角里窥见迈贞在推出纪恺,忙的把书室的门关住了。我虽是和纪恺在客室里讲话,心里想到那间书室里有座沙发,也会做过我的专利品;写字桌上,也会装着我的照片;现今我望之渺渺乎如蓬山的了。
当夜我回到朋友的寓里,熄了灯光,躺在床上,只觉二眼发热,烘烘地涌出许多眼泪。便又起身,开了电灯,写了一封信给她说:
迈弟:(我最后称呼你弟)我自恨这次到东,不死在海里依旧回到故国;故国本来没有我的立足地了,我以为还有个你,我就怀着十二分的热情来见你;料不到适足以增你的憎恶我厌恨我的情致。
你对别人说:我有封信和你绝交,那是上有青天,下有大地,我可以立誓没有写过的。你误会了!朋友之间若是有了误会,有了疑虑,结果务必背道而驰的。我决不怪你怨你,我只怪怨我的运命。
总之我你认识了到今,我一点没有待差你的地方;即使有时我发着神经病来苦缠你,现时我在忏悔,并且望你宥恕我那种出乎万不得已的压迫。我并非要故来苦扰你呀。
以后我再不好意思来见你的面了!但望你憎恶我更深,厌恨我更深;我呢,依旧爱你,莫要你些微的酬报。……
五月四日——从前几天写了一信给迈贞后,我打定主意不去看迈贞了。可是事情出乎意料之外的,她的父母晓得了这件事情,责偏她不情理;于是她也想会我一次。今天纪恺在Y菜馆里当做东道主,请我和迈贞,C君也来的;在这里午膳后,我们又到半淞园玩了半天。
我的一切勇气都消沉去了,但是心涡里却发着咆哮;想要去亲近她,总是畏缩地莫敢前进,她虽是时时和我殷勤,我看她的神色之间似乎出于勉强的。她应该对我的一切好意,一切柔情,如今都移交于纪恺了。我与她,总觉得中间横着一条小小的河流,可是跳跃不过的;又没有桥梁使两岸可以交通,这种可望而不可即的情形,教我如何忍受呢!
我们从半淞园出来分手后,晚上我又遇见纪恺,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我一见了他像父兄似的依恋他。我强求他到A旅馆去同住,对床夜话的习惯又在这里再现了;我只是把我们俩的谈话记在这里。
“纪恺,我今天会见她我觉得比不会见都痛苦。她对于我的一种气度,多么勉强,多么不自然呢!她也明白我为了她罹了忧郁病似的,露出无力与不振作的神情。于是她发出一些慈悲心来安慰我,可是完全情面上的事。
“朋友,什么叫做慈悲;反一面说就是假人情,她虽然不愿意做假人情,然而有种势力压迫她要做出假人情呢。与其在这假人情里周旋,毋宁不要会面了罢!其实我何必要会见她,我一闭目间就是会见她。”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是要刻意恢复你们的旧情。但是在于有种不可能的情形罢!
“现在你还没达到失恋的地位,在这如绝非绝之间,你已痛彻肝肾;那末到了正式决绝的时候,你那多情的生性,如何结束我可以预料的。所以我很愿意恢复你们的旧情。
“朋友啊,如其你有诚意要恢复,我可以为你牺牲。”
“你呢,怎样?”
“我横竖先前介绍给你的,只是你去后,她的感情的全部到我这里来了。究竟不是圣人不是木石,我的初意于此消失了。
“我有忍心回到我的初意,可是我要接受比你更深的一切痛苦呢!”
“我未始不想恢复,一方面我也不愿意你受像我那样的痛苦。譬如你真的忍心回到你的初意了,你去设法恢复她和我的旧情,然而她不愿意恢复,可不是于我也无补于你也无补,终于两败俱伤。”
“你的话多少有点意思,但是天下事莫有固定的,昨天不知今天,今天不知明天呢。”
“我横竖到这样的地步了,你千万莫要为我牺牲。本来我们常常说的:我得了她也可说是你的光荣,你得了她也可说是我的光荣;朋友,莫使她两败俱伤。”
“还有一种秘密,你是不明白的;她因为和你相爱过的,在这爱的路程上你们太急进了,于是有这种结果。她现在恨你厌你,就是爱你;也可说是从回想而来的羞耻。如其她不爱你,也不必恨你厌你了。
“她的秘密我窥见的了,在这一点上想来,我是牺牲的好。然而我终竟没有牺牲的勇气。”
“她还爱我吗!啊啊……”
…………………………
五月十日——这几天梦里时时和迈贞在一堆儿玩,还是从前的一种人物景象。醒来只是悲伤啊。我这一件破废的东西,被弃在草莽之间,还有谁来过问呢。
人总是莫有满足的时候,我想到这里回溯一年中,她对于我多少殷勤,多少好意。我这薄命人受到这样的奇宠已是例外的了;难道还不满足吗?啊,我的野心太大了,第一我没有黄金供她的挥霍;第二没有广厦供她的居住;人家称她为天使的,在这一年中堕下凡界,与我这个陋俗的东西一块儿来来往往,我还不满足吗?
我只好无怨无尤地,把她的纯洁的身体,送还到上天。我呢回想了一年间的种种,就可安慰了。以后的生涯但愿在这一年中踏过的路上,反复重踏。
住在上海一点不称意,这个几天来尤其感到不快的情意。大约我对于人世也怠倦的了。照我现在的情形,理想之间时时矛盾的。虽然不会就离人世,至少要拜别上海。我这样想了几天,终竟没有离上海,好像我在上海有件事情没有了结。
我再不想去看纪恺与迈贞了。今天晚上C君到我这里来,我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感情,涌上胸次;我见了他就像久别了似的,我流下几滴眼泪,我想此后能安慰我的只有C君了。我把藏在抽箱里的一些外国的糖果,递给他我对他说:“这些东西平时我总是留给迈贞的,我真对你不起你今天我才想到真实的友谊,和空虚的爱情的轻重了。”C君听了这些话,摇着头为我叹息。
C君对我说:“前天碰见迈贞的母亲,问你的近状很详的很详,她还很欢喜你呢!”他说到这里,我立刻想到前几天我遇见迈贞的妹妹她招呼我说:“K君你何故不来玩呢。”后来我又遇见迈贞领她的弟弟在马路上走,她的弟弟拉着她的衣角,指着我对她说:“姊姊,我看K君也来了。……”她一声不作地走去,似乎很厌恶她的弟弟。——啊,这些事我不想下了。我私地里为她的母亲祷祝健康,为她的弟妹们祷祝前途的幸福。我呢,没有资格挂记在你们的心上了。
至于她呢,一年来我供之奉之,比神还虔敬。那是我许她莫要酬报的。所以不愿她恨我骂我,也不愿她再来爱我,只愿她把我这个人忘掉了;像没有认识时一样。
C君回去后,我躺在床上,头里发热,好像激成了狂海郁成了怒涛。在这狂海怒涛中,一种愤懑不平的溅沫四处喷射。张开了眼儿,看见我的朋友们,我曾爱过的爱人,他们在我面前一歇变了怪兽似的,一歇变了菩萨似的:在那里试演魔术。把我心中的愤懑不平除去了。于是我坐起身来,呼呼地大笑了一阵。这时我才觉察我离去了我的所谓爱人所谓朋友们的世界,我现在所栖息的,另一个世界了。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人,也可说是有二人;因为我闭了眼儿就有一个天使似的女子在我旁边,这个人我平昔所想望的,我平昔在Dente G.Rossetti①的诗中画中时时遇到的。
以前的一切,一切的以前,忘去忘去!此后尽我的Life force②在我的——二人的闭了眼儿的——世病上生活罢。
五月十二日——他在夜间痛哭,
流泪满腮;
在一切所爱的中间,
没有一个安慰他的;
他的朋友,
都以诡诈待她,
成为他的仇敌。
——《耶利米哀歌》
“朋友们,仇敌们,再会!再会,我去了,不来见你们了;也说不定永远不与你们相见了。从此你们走你们的路,我走我的路罢!你们莫要想念我,我就在这时忘掉你们了。……”今天早上,我离去上海,搭了火车到B城去,上了火车,我就默默地把耶利米哀歌的一节念了几遍,车子行动了我又靠着车窗,向上海说了一套告别辞。
车中不相识的人们,相对而望;我看了他们的脸儿,我恨不得把我的脸儿掩住呢。对面的一位中年人,清的面庞,额上隐隐有几路皱纹;这些皱纹里看出他早年中了恋爱的伤痕,近年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