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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左方。
“舟叔叔,你也回来了!”她含着一包眼泪说。
“我是昨天回来的,H姊姊!”
“好不惨苦呀!太太去了!”
“啊!爱我的母亲和姑母先后去了!这是我的不幸啊!”
“天下最不幸的人们,是无父无母!”她说到此地,哭不成声,便也联想到自己无父的人,也是不幸中的一个,掩着脸儿,走向她母亲去了。
这一次秦舟碰见H小姐,两人的别绪离情,都被哀痛驱逐出了;不久秦舟回到学校,不十分放在心上。
这一年的暑假,秦舟在M专算毕业了,他也不愿意再进学校,也不愿意担任职业,便住在江先生的家里。他的父亲也很赞成,以为可以多多领略江先生的大教。他因此认识了许多做小说吃饭的朋友;他也曾跟着他们,做些情致缠绵的小说,译过些欧洲的侦探小说。朋友们看他年纪很轻,有骗钱的技能,也很佩服他。但他的初意,并不为了骗钱,想做一位赫赫有名的时髦作家,在Y女士前更可体面一点了。
他出了M专后,久久不得Y女士的信息,便做了许多哀感动人的诗词,在报纸的末一张上登载,希望Y女士见了后,恢复旧时那样的时常通信。
八
一九一九年的春天,虎丘山一带,有三个少年,中间夹着一位忧郁而深思的秦舟,他的唇儿微微的动着,他在念自己做的诗:
……
“春风十里山塘水,恨不能消我热狂!”
远处的山色,隐隐如图画。秦舟站在山塘的堤畔,有意无意地望四周景色。像这样的山明水秀,大好风光,只缺少一个美女子。他想到这里,他的脸儿火赤赤的,显然有一种早熟的狂热。他没有意思久留在这里,便拉着同伴离去。
他从苏州回来,神经昏乱;有时与朋友们住到旅馆,过一二天自由生活。他觉得江先生那边有点拘束,不想回去。有一夜,他在浙江路的一家旅馆里;不知道为了什么,一夜没有睡觉,便做了一首诗:
“枕边飞上瓜州曲,彻夜相思不肯休!如此青衫余涕泪,问天长倚最高楼。”
近来江先生批评他做的东西,有词胜于诗,诗胜于文的话,他又很高兴做词。
一间精致的客室中,灯烛辉煌。七八个少年围着桌子坐下,秦舟也在。这里役妇连一连二送上山珍海味,啤酒黄酒,每人旁边都有一位很漂亮的女子,尖锐的胡琴声,像要刺人似的呼喊着。秦舟摇头微笑,听那旁边的一位歌女尖锐歌声和胡琴声。他不会喝酒,他听她的歌声醉了似的,脸儿飞红,心儿乱跳。她唱完了,握住了他的手,叙些恩情的话。
三马路一带有几条胡同,门外挂着用“花”“红”“情”“绿”“珠”“玉”“金”“银”等字做名字的牌子。秦舟时时和几位少年,在这几条胡同里来住,到了深夜,垂头丧气地回到寓里。第二天十时起身,便出外看朋友;什么写字读书,都忘掉了。他因为母亲姑母都死了,没有爱他的人,也不愿意时时回到家里。可是年底快到了,他不得不回去一次,望望父亲嫡母和弟妹们。
这时他在家里了。
“舟儿你来看。”
他的父亲在书室里喊他。他走到父亲前面,父亲将手里的信稿给他。他一看是江先生的手笔,内中说秦舟做的东西,比较从前进步得多;近来欢喜到外边去逛窑子,虽说名士风流,在所不忌的,可是他的年纪还轻,配不上做这种事情。……后面附着三首词:
“芍药兰前,水晶帘底,频来替我梳头!却惺惺相惜,着意温柔。几处笙箫彻夜,仔细听:婉转歌喉,消魂够。佩环微响,梦转香浮。休休,才人落魄,走马遍长安无分封侯!想昨宵情绪,月上帘钩;人倚碧纱窗下,还记否,薄怒佯羞?相逢巧,重来杜牧小小勾留。”(《凤凰台上忆吹箫》)
“已凉天气未寒时,香满小荷池;草堂夜雨人归后,万般事,万种相思。正是黄昏过了,零星一梦谁知?海红帘底语丝丝,依旧细论诗;含情欲问情何物:未言情,情自难持!清夜悠悠若苦,如今月又来迟。”(《风入松》)
“别来争奈病缠绵,困人天,写红笺,心事悠悠仔细诉君前。相见时难翻易别,言不尽,万千千。此情如水更如烟,去无边,又丝连;君有他心,银烛别家筵。约指金环君使欲,宁复惜此戋戋!”(《双调江城子》)
他看了想到这是我二月前做的词,请江先生改削,不料他寄来父亲前了,真是否运否运!
“我叫你读《呻吟语》的那年,还记得吗?读了十年书,全无规矩。第一桩千咛万嘱,教你交好朋友;如今却交些浮荡的一辈子。乳臭没有干净,不在书本上用切实工夫,倒在酒地花天去作孽;不做圣人诤言的文章,做些秽亵的靡靡之音;混账东西,不可教矣!……”
他的父亲声色俱厉,拍着桌子对他说了一套话。他想父亲少年也曾流连声色的地方,至今嫡母也还讲起的。那一年在苏州州考什么样的;那一年在扬州任事什么样的。幸亏他还有“父命父训”挂记在心上,究竟是弱者,不敢和他父亲反抗,便认罪了罢。
“以后我决不敢,……求爹爹恕我!……”
他泪汪汪地认差了,对壁站着,只听得门外他的弟弟的嘲笑声。
九
秦舟在家里混过了新年,又到上海于是他决意改去去年的行为,由江先生介绍到某公会中担任文牍。他初入公会,同事的人以为他年轻人,很看不起他。他也傲慢成性,不去理那八字须的老前辈。他们将重要的笔墨,都推他一个人身上;他幸而在江先生处学过公文法式的,倒也不见破绽。他因此看出老前辈有意玩他,便也更加看不起老前辈了。不久他因为意见不合辞去了,他觉得住江先生家里,总有点不舒服,也没心绪用功读书;不用功,那末对不起江先生的谆谆指导。他天天有口无心地翻读书籍,送去虚空的时日。
上海的南境有个半淞园亭台花木,雅趣横生。在这污浊的地方,算这个花园最雅致的了。春天的阳光,唤醒了许多游人;男男女女,在这个园子里,忙地穿进穿出。秦舟一个人在江上草堂碰到多位朋友。他们有的带着夫人,有的领了妓女。他近来忧郁不乐,不愿和他们同玩;又一见妖艳迫人的妓女,想到父亲的呵责,不由得悲痛直上心头;他一个人在人迹稀少的地方坐着,更显出孤独而沉闷的样子。
“Mr秦,我们久不见了,你来多少时候了?”
他抬头一看,是一位N中学的旧同学,同时留级同时退学的C君,他喜出望外,握住他的手请他同坐。
“C君,我久久要看你;不知道你住在什么地方?”
“我住在闸北R路的银光里请过来玩!”
“你仍在卢家湾的F大学吗?”
“我侥幸去年年底毕业了;你也毕业了吗?”
“我名义也算毕业了;你近来赶什么事?”
“我正预备到法国留学,此刻所以很忙;你呢?”
“我很羡慕你呀!说到我,堕落到极点了;从前的希望,完全打消了。”
“为什么呢?”
“说来话长,我也不愿意说;我们此次一会,或是最后的一次;以后我也不知道是活是死!”
“你说罢,我可以帮助你的,总当尽力帮助!”
“在这短时间,我不能说出;最好我们约一天在很静的地方谈罢!你以为怎样?”
“也好;你住在什么地方?”
“我住在一个父辈江先生家里,很拘束的,我也不常在家。”
“那你可搬到我的地方同住。我住的房主人姓罗,我们带一点亲戚的。我一个人住一间侧厢,很觉寂寞。”
“那是很好,我过几天便当搬来。”
……
闸北R路的银光里是新造的房屋;罗家住的在里的尽处。秦舟与C君住在楼下西侧厢。罗家用的仆人,他们也可指使的。秦舟觉得比江先生处适意得多。C君因为预备赴法的事情,天天奔走在外。秦舟在这里读书,不常出外,也觉得有点沉寂。
秦舟与C君同住后,他常常听一种声音,好像这里娇嫩的声音,似乎他从前听得很熟悉的。有一天,他偶尔向东侧厢的楼上一看,有一位少妇装扮的也在看他。她急急引避。她的脸儿也很面熟,秦舟觉得奇怪极了,他想自身除非在梦中,或者已死了;如果尚在人间,那末人间真不可思议的了。
“噢!想到了!想到了!她是……她像是Y女士!”
秦舟掩了自己的口,说给自己听了;闭了眼儿,以前的种种,一一现到他眼前。“这是梦中,这是冥府,决不是人间!”他面色灰白,靠在椅子上这样想,愈想愈难受了。
过了一个星期,有一夜,电灯熄了,西侧厢的后房,对面排两只榻。C君与秦舟都躺在榻上,还谈些白天里做的事情。
“C君,今天我们四人打麻雀,两个都罗家的媳妇吗?”
“是的,那位年轻的,做罗的媳妇才两个月哩!”
“所以还不脱处女的面目;她的本家在什么地方?”
“听说从Z桥娶来的。”
秦舟听得C君的话,尤其决定她是Y女士了。Y女士还有位嫂子,是C君的表姊;她的丈夫跟着父亲,天天到公司中办事,晚上才回家。Y女士的嫂子,时时请C君秦舟和Y女士一同打麻雀消遣的。Y女士的心中,也很知道C君的朋友是秦舟但是面上都没有露出前已相识的记号。
不久C君因经费问题,回到家里。秦舟更感寂寞;恰又沾染了时疫,一个人呻吟床褥,忽热忽冷;但他也不以为意,他很希望一病不起,了却许多烦恼;他觉得活在世界上,真没意思啊!
“秦先生要保重身体才好,请你尝点药儿!”
罗家的婢女,送上一包药,提了一壶开水到秦舟那边来,殷勤的劝秦舟进药。秦舟受了药,看看包纸上,有铅笔写的一个英文字“Heart”,他不由得落下两点眼泪。
“谢你!我是时疫,不关紧的;谁教你送药来?”
“新奶奶教我送来的;因为C先生回去后,你一个人没有商量的地主,所以教我服事你。”
“你替我谢新奶奶,我真感激她!”
“秦先生,不必客气,我冲给你饮罢!”
“不必!你把开水放在桌子上,让我自己冲饮罢!”
“那末我去了,你别心焦呢!”
“谢你!谢你的新奶奶!”
银杏之果银杏之果(6)
十
他的病好了以后,整天的坐在室中,天天望C君回来,可是连信息都没有。他偶然从箱子里翻出从前写的字,以为这是很可纪念的东西;虽是注视在纸上,其实他的心里在回想以前。这时Y女士忽然推进门来。
“秦先生,你写的字给我看看呢!”
“这都是从前的,没有一点可取。”
“你的笔致很秀丽,像女子写的。……我尤欢喜你临的小字。这种什么碑?”
“这是高湛墓志;本来很圆秀的,可惜我临得不好。”
“不必客气;但我却不欢喜那一种。”
“那种是造像字,呆笨可笑,一看便不是女性所欢喜的。”
“……今天谁都出门了,留我守家;趁此机会和你谈谈罢?”
“这是我非常愿意的,——前年写给你的信,你收到吗?”
“正要说呢!你的信我都见过;只是我自小父亲卖我到这里。我听得他们要娶我了,我什么都不高兴,便也不把回信给你;这是我很对你不起的。”
“哪里的话!你到此地不久吗?”
“还不到两个月,我很感激你找寻到此地呢!”
“不,我一点都没有知道你在这里。C君教我和他同住,便搬来的。”
“是的吗?那是凑巧极了!”
“你的丈夫想是很和善的罢!”
“他……他……我是没奈何!”她说后,泪汪汪的向窗外望了一望,她再也忍不住了,用手帕掩她的面。
“你何必这样呢!你已有安身之地;像我这种人永远飘浪,朝不保暮。”他说后也抬头不起了。
……
他们声浪低低地又讲了许多话,沉默了一回,后刷去泪渍,装出无事的样子。
“秦先生,这十天中我要到家里走一次。”“那我更加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