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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遇-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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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地方去。他们理好了东西,就到四方八面去张罗,费尽心计,好容易到了晚上,才跨过这个难关。可是他们迁到什么地方,还没有定;就要求房主人,因为天色晚了,把东西暂时寄存这里,明天来取去。这房主人为了房钱已经付清,也就一口答应,笑容满面的送他们出门。    
    在灯火辉煌的街道上,他们并着肩儿,彳亍地走去,谦田说:    
    “今晚我们怎样?”    
    “不要紧!”式君爽直地说了,摸出小皮包,摇出了银钱的声音,接下去说:“这里尚有二十二块钱,这一个晚上,尽够使用!”    
    “我明天回去的车费都没有。”介南说。    
    “我想迁到法租界的表兄家里,也要一笔费呢。”谦田说。    
    式君把小皮包里的钱,分给他们说:    
    “那末你们每人五块钱,够了吗?”    
    “你呢?”谦田说了。介南也接着说:    
    “你明天究竟到什么地方去?”    
    “我横竖还有十二块钱,让我想一想再……”式君没有说完,介南推着他的肩儿说:    
    “这里不是北四川路吗?你莫要糊涂!那家洋服店快走到了,你欠他们的钱,那个麻子来过几次了。”    
    “是的,被他看见了怎样?”    
    “他这混蛋真坏!我被他扭住过一次。”谦田低低的说。    
    “那你藏在我们的左面,我们俩把你遮盖住。”介南说了。拉着式君夹在他们俩的左面,鬼鬼祟祟地好像罹了重病似的,把外衣的领裹住颈项,耸起了肩儿,两手插在衣袋里,默不发声的走过去。    
    他们走进了一家小旅馆,一个服役者傲慢地引导他们上楼去,开了一间比较宽畅一点的,二只床的,五号室。谦田首先看了一下,问道:    
    “这间要多少钱?”    
    “两块钱。”    
    谦田听了惊愕地对式君,用日本话说。    
    “Yo amari takai chiya nai ka?”(喂,太贵吗?)    
    “Kamawan oredachi saunin dayo takaku nai daruto.”(不要紧,我们有三个人呢,不算贵罢。)    
    式君也用日本话答了。介南意会了似的,对他们做眼锋。弄得那个服役者,一声不发,大起恐慌,发出了一些不懂外国话的悲哀,他这老于上海的骄横的服役人,料不到也会吃这一次亏的;随后他听得他们定了这一间房间,似乎得了一种教训,也就顺从地照管他们。    
    当晚他们在这五号室里歇息,谦田和介南一起睡在一只大的铁床上,式君一个人占了对面的小铁床睡着。第二天早上,式君在被窝里,似醒非醒的,听得谦田和介南的洗漱声音;也就睁开了眼儿,向帐顶望着,二条视线深深地嵌在帐顶的布纹里,不住的胡思乱想。介南向他说:    
    “时间到了,我要乘车去了。”    
    “嗄,嗄,你,……”    
    “不要糊里糊涂,你住定了什么地方,早些通知我呢。”    
    “嗄,嗄,……是,……是。”他含糊地回答,擦了眼儿望介南,介南已开门出去了。    
    “你还不起身吗?”谦田问了一声;他才懒懒地欠伸了一回,坐起身来说:    
    “你也要去吗?”    
    “不去干甚么?”    
    “我们……啊我们,这种夫妇般的生活,竟会一朝离异吗?”    
    “……”    
    “谦田,你记得吗?我们在东京时,也这样甜蜜地常常住在一起的;到了毕业的时候,你说——快要分别了,快要分别了!——何等含有离情别绪呢?”式君起劲起来,披了紧身服,又欠伸了一回;谦田只低头,在地板上轻轻的踱来踱去;式君接下去说:    
    “我们回来了后,想不到住在一起的,既经住在一起,也想不到又要分别了。”    
    “问你,问你呢!”谦田止了足步,扭转身来对他说了,接着“问你……你究竟住到什么地方去?”    
    他仰天的想了一回,没有回话;谦田重复问道:    
    “那边的东西,早上就要去搬出来呢,你究竟住到什么地方去?介南大约把东西拿出去一起上车了。我也要去了。”    
    “你先,……”    
    “你住到什么地方去?”    
    “我从前住过的有块地方,我住到那边去。”    
    “那你快起身罢!”    
    “我就要起身了,你先去,把你的东西搬出。”    
    谦田就整了衣冠出去,式君的视线,也跟他出去,至于不见他了才收回视线。从床上跃下,赤了足,把门推上,仍然回到床上。靠在床架上做着长呼吸,舒畅了一回。他闭了眼儿,——从前住过的一块地方?他这样想下:“从前。”何等渺茫呀,何等悠远地死了的呀!回到家里吗?对家里人的说不过去,还是小事!那些张牙舞爪的族兄,堂叔们,望他做了官,想攀附骥尾的;如今他们失望了,免不了要藐视他呢!他虽然坦白无动,可是何以处不识予心的家里人呢?回住到学校里的寄宿舍吗?年纪一年年大了,那有神奇的法术,使他还复到童年呢?回住到日本去吗?那一笔浩大的经费,何来呢?回住到朋友处吗?朋友们当年望他做学者,做艺术家的时候,对他何等亲昵;现今毫无建树,早早听得有议论他的,有诽笑他的了,可不是多去遭几回白眼吗?啊,啊!住到牢狱去吗?住到帝王的宫殿里吗?最后,他想到今年的暮春,他住在诺弗花园路的时候,一宅小小的红砖的洋房;庭前的一丛月月红,开得正盛,在风中摇曳,像一群青年女子的舞蹈,他就是这里的主人。这屋子里:楼下是会客室,膳室;楼上一间是他的寝室,装饰得很精巧;一间是他的书室,四周的玻璃橱里,插了许多红面、黄面、蓝面、绿面、一切杂色面的金字的洋装书,每一室装点了些西洋式的什器,雇了一个仆人,一个婢女服侍他。早上十点钟前后,一个很时样的女子来拜访他,他便备许多的酒馔,款待她,互相亲密地谈到深夜,才始分别。可是——可是只有一个月,只有三十天,他便离去这座华美的洋房,一切精致的什器,尽归乌有;只带回了几箱的书籍。在这时,像有个女子的背影,站在他的前面;她梳着S髻,腰儿细细的,穿的绣花妃色缎的夹衣,玄色印度绸的裙子,边缘上扣着排须。这个影像,迷迷糊糊地,送到他的眼前;他的心窝里,微微的酝酿着一种感伤的情绪,泪汪汪的注视她,她的影像渐渐地远去、小去了。他想要呼喊她,可是没有发作声音的勇气,只现出失望的神情。——大约不能挽回的了!——他这样一想,脸儿充血色的慢慢的皱了起来。那种感伤的情绪,转变成厌恶而愤慨的液汁,在心窝里发酵;一阵阵的酸辛之气,冲出口来,他忍不住了,他把右手不住的继续拍在床簟上,像是繁弦急管,催促悲壮的歌声,于是他自言自语道:    
    “人世间还有恩义吗?假使没有恩义,我决不信世界上有人类。啊!我为了你牺牲先人血汗所得的金钱,牺牲攻究学问的高贵的时间,牺牲洁身自好的名誉,你还不够吗?你竟一去而不返吗?以我自身而论:正当年青,禀有颖敏的天性,有刻苦用功的精神;别一方面,我有家产,我有英迈的风姿。朋友,前辈亲戚,一切与我有关系的人,谁也不看重我的,羡慕我的?我素来不肯让人一步,我也并没有让人的地方。你竟弃我而去吗?你会辨别歹好吗?    
    “哦,我差了,徒然供奉了一次物质上与精神上的牺牲!高明像我,早已明白现在的女子!——女子的名词,多么好听!其实是一匹畸形的恶兽,这一匹恶兽的肚子,像海一般的大,那种虚荣的狂潮,永不会止息的;又像泉一般的深,那种欲望的瀑布,永不会满足的;它的外形,五光十色,炫耀人们的眼目,进而迷惑人们的心情,有一种使人们与兽性俱化的力量。我虽然明察精饬,可是道高一丈,魔高十丈;我不是未卜先知的诸葛亮,我是过后方知的周瑜,终于不敌它了。上帝用泥捏成这一匹怪兽,大约要铲灭人们的圣明,由它专利呢!啊,太残酷的了。    
    “我又差了罢?像我这样的聪明,决不是那种知其一而不知其二,知正而不知反的人。我未始不晓得女子是一件圣品!欧洲中世人的瞻拜圣玛利亚;中国帝皇为了佳人而倾国倾城;自从人们有了崇拜女性的共通性以来,为女子而杀身舍生的人,不知有几千万呢!像我牺牲区区的金钱,时间,名誉,那是极小的事;在这里我应该自己庆幸,上帝赏赐我,跃在舞台上献出身手,为女子牺牲一切的机会。——大丈夫生存于世的价值与意义,除了为女子奴仆,忠臣以外,没有别的了。——这种稀有的机会,大丈夫们奔走钻营,朝朝暮暮的祷天以求,可是一大半到了老死还没有求到;现今上天偶然赏赐给我,我何等荣幸。论理:我的境遇,我的才貌,在世界上随处可以找出与我同等的人;而且还有比我更强的人。在楼阁中夸大,岂不可耻!碰到了这种千载一时的奇宠,极应该喜跃欢呼,谢天谢地都来不及;那有闲工夫去想别的事呢。    
    “可是我虽然一度被人称为恶魔主义者,生来却没有恶魔的根器!……”    
    


迷宫葬礼(3)

    他说到这里,一个服役者推进门来,看见他这么狞恶的神气,不由得惊骇地退了几步。他也立刻止住声响,像是梦里醒来,急急披了衣服下床;只见玻璃窗上,蒙了一层湿气,窗外的雨声滴滴点点地闹个不住。他转身问那个服役者道:    
    “下雨了多少时候?”    
    “一早就下雨的。”    
    “现在还早罢?”    
    “下午一点钟过了!”    
    他听得了,现出些惊愕的样子,向室中的四周望了一下,像在找寻什么东西。服役者问下:    
    “先生要什么点心吗?”    
    “唉……唉,拿一点面来罢。”    
    “鸡丝面呢?火腿面呢?”    
    “随便,随便!”    
    “那末这间房间,今天还要住下去吗?”    
    “不住下了。”    
    “先生,照例一过了十二点钟,今天的房钱也要付下的。”    
    “那末就住下去也好。”他摸出了五块钱的一张钞票,付给他去。    
    第二天,雨滴虽然停止了,天气还是阴沉沉的,像要下雪的样子。他混沌在室中恶浊的空气里,似乎中了嗜眠症,一天到晚,浑身裹在被褥里。酣眠的时候,总像神游在别一个世界上,赏识那不经见的奇异的人物、鸟兽、山川、河岳。醒过来骨骼里发出异样的酸痛,于是延长了声浪,呻吟一回;好像吸鸦片烟者的瘾头到了,涕泗淋漓,甚至忍无可忍了。    
    到了第三天,好容易太阳光渲染在窗上了。他起身后,开了窗子,觉得清醒了一点;就吩咐服役人,泡了一壶很浓的红茶来,他斟了一杯喝了,又斟一杯,一口气连喝了五六杯,他更觉得全身舒畅,两手用了气力,向左右一伸,骨接里垒拉地响了一响。壁上挂着的一件外衣,像对他媚笑。他摸出小皮包来一看:    
    ——第一次,付去旅馆费二块钱,交给谦田与介南十块钱;第二次,付旅馆费五块钱,现下剩得五块钱了。    
    ——来日大难!来日大难!住房子,吃饭一切用费,这区区的五块钱以外。……    
    他想到这里,又复心火上升;四周望了一望,不住的绕室而行,他觉得除了自己的身子以外,都是别人家的东西;不是,他觉得自己身子以外,还有些什么东西,可是想不出来。    
    ——噢,是的,还有十箱子的书籍,存在前月住的地方;那是我的生涯的伴侣,不应该忘记的。    
    他想出了,渐渐欢喜起来,就坐在床上,搓着两掌,坚决地自语道:    
    “Take no thought, saying, what shall we eat? Or what shall we drink? Or wherewithal shall we be clothed?”(莫要挂念:怎样吃?怎样喝?怎样穿衣服?——《福音书》)    
    他的心气渐渐平静起来,觉得人生的事业,不单是衣食住的问题,还有更大的问题。于是他以前的奢望,又回复到他的心里了。他觉得虽然读了十几年书,居然大学毕业;究竟没曾下过一番的苦功,如今也居然立到大学的讲坛上,把外国人苦心研究成功的东西,变卖一下,以炫耀博学多能;欺骗自己,不过私德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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