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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遇-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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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先生,当我作最高一步的希求,——就是你深恐我跨入迷宫——的时候,第一运命眷爱我呢?嫌恶我呢?我莫得而知。第二没有做过第一第二两级步骤的工夫,当时一脚闯进,立刻感到黄金与名誉的必要;妇人有所心爱的,就是这两种东西。——真情好比一杯清水,淡而无味;一定要将三分半黄金,三分半名誉加上去,真情也只要三分;那末才有味。——才如咖啡般能使妇人兴奋起来。我明白这个情由,在理,我自己须先检省一番,有没有闯进女性王国的资格?有否黄金?有否名誉?假使这些礼物没有,那末不必闯进;就是进了,也应赶快退出。然而仓促之间,我未曾细想到这个地步;进去了后,又不甘退出。K先生,你是知道我的性情的,我虽然没有黄金,而我阔绰的程度不肯让人的;我虽没有名誉,而我骄狂的素性不肯自敛的。我是乳臭未干的青年了,靠些先人的馀荫,那比得衮衮诸公的任所欲为呢?于是在甘味中发见了苦味,在苦味中恋慕着甘味;甘……苦苦……甘,在这甘苦的液汁中,我浸淫了足足有两年半的岁月。将我能力所及的一切,轮流贡献给了几位女王?到了家人怀疑我,先辈轻视我,亲戚朋友远离我;我才感到异样窘迫,回视诸女王,仍未餍足她们的愿望。K先生,我在去年春天回国来,深悔我几年来所学的东西,不足以致富,也不足以成名;要想改业为商人,先把黄金的问题解决。然后从事政治活动,把名位的问题解决。那末再有一个问题,不成问题了。可是当时连本行的职业也没有,一个失业者而言改业,可不是一件滑稽的事吗?在这走投无路的时候,一个朋友来告诉我说:W为我而发狂了!W之为人,你是知道的;W为我而发狂,正像我为某女王而发狂。我听得这个消息,吃了一大惊慌;悟到世事如神出鬼没,我辈徒为傀儡;于是我敬谢诸女王,揖别而去。重渡东京,住在岑寂的郊外;时已凉秋,寄寓在一家废园里,我天天危坐室中,开眼读圣经,侧耳听窗外秋声的萧索;真无异于修道院的僧侣了。K先生,这种情形,在常人名曰失恋,在我名曰脱出兽窟。    
    K先生,我这回到东京去,不像从前和你邻居时候的情形了。要好的朋友,先后归国去了;孤零零地举目无亲。就是日常生活方面说起来,从前家里按月有钱寄来,现今我不愿意再向家里要钱,家人也不知道我的行踪;度日维难,不得已,到日本的一处衙署里佣书,备受了他们的侮辱。我虽是穷困,大约志气尚没有失掉,便挥手辞去。于是流浪在异国,失恋,穷困,孤寂,萃于一身。前途黑暗,可想而知。那个黝黑而庞大之死的问题,突然显到我的眼前;K先生,这个死字,好像对于我很有感情。我虽日诵圣经以自抑,然而苦难太深,无能战胜对敌;几次要走死的道路。K先生,索性死了,倒也爽快!何奈意志薄弱的我,轮到这个时候,勇气全消;返想过去,有的不值一死呀,为什么呢?我这二十四岁的短促生涯中,没有经验过一件称心的乐事。我想在死的以前,至少要享乐一下;那末不负天生之材。享乐的等级不同,高贵的享乐,我是无分的了。卑下的享乐,像幸卖淫妇一类的事,大约还容易干罢!但先要一笔钱,钱从何来?去做强盗,……啊,K先生,夙昔为你识拔而爱护的我,竟有这种卑下不伦的思想,来破坏你的知人之明,我何忍呢!    
    那末既不愿意死,又不愿意干卑下的享乐;除非用力上进,除非到寺院里茹苦修行。然而上进的机会,上天不来赏赐给我;我虽想上进,而找不到一条上进的路呢。要是修行,和我不惯恬静不惯苦况的禀性相抵触,我徒有这种心愿,而无实践的勇力。K先生,四面的路程,一处不通的了;现今我陷在一处狭隘的深渊里,无由自主,以待最后的审判。    
    (民国)13年12月5日


外遇Post Obit

    月光洒满在中庭,把白天的炎热凉化得干干净净;凉风一阵一阵的吹拂过来,四娘几乎没有气力来消受了。她的脸色苍白得像月光一样,在这死气逼人的庭院里,假使没有她的叔叔——丈夫的叔叔伴住她,她简直要变成幽灵了。    
    “到底怎么样办呢?”她把右手的臂腕靠在藤椅的档栏上,脸儿歪斜地贴着臂腕,对她的叔叔说。    
    “……”他的叔叔秀丁,坐在她不远的那张椅子上,垂头丧气地沉默着。    
    过了好久辰光,他们俩还像墓坛上的雕刻,丝毫没有动静。    
    “情形不好,怕被他们觉察了罢!”她终于忍不住地发问了。    
    “有甚么办法呢?”他千拣万拣地,答出这一句话来。    
    “你不要糊涂呀,足足有五个月了。”    
    “五个月么?”他无意识地抬起头来,向她的腹部望了一望。    
    “我想,率性留住它罢!”她扭了扭身子,吐出这阴郁而带苦笑的调子。       
    “那是痴话……”    
    “那末教我怎样办呢?”    
    “除了打胎一法……”    
    “不,不,我决不做这个勾当。”她说了,眼眶里随即流下贮藏很久的冷冷的泪水来,并且抑止不住地流淌着;把秀丁的心坎打了一个强度的激荡。    
    “四娘……四娘……四……”他站起来,走近她这样招呼。    
    “谁要你叫四娘,四娘,”她哭出低微的声音来,似乎又带着些怒气。    
    “总是我的不是……”他这样一说,自己也忍不住起来,一头流出眼泪,一头想到自身负有几重的罪孽:对她是这般的说不出,对死去了两年的侄儿——她的丈夫又那般的不安。死刑的执行期到了,悲切和苦痛,霎时间一倍一倍地增加;他的眼眶中也不断地涌出泪水来。    
    “家里的人,或者还没有觉察,可是邻人家像已有议论的了。”她平静了些说。    
    “那末到底要揭破的……”    
    “可不是!”    
    “倘使揭破了……”    
    “那还了得,这生铁一般的顽固的家庭……”她的话没有说完,又呜咽地哭泣起来,她的脸儿埋在两手里,身体蜷缩得像偷瓜畜一样。    
    “只有……”他想接下说出个“死”字来,可是喉咙哑了;他踱着步沉默了一回,竟找不出适当的话来安慰她。    
    月光青灰色的荡在空庭里,显出更凄楚的神情,细微的虫声时时惊醒他们;四娘懒懒地直起腰来,把衣角拭了拭泪面,对他说:     
    “我是打定主意了。”    
    “死不得……你死了,我的罪孽更重了。”秀丁站停了足,对她望着。    
    “事情终究要揭破的!”    
    “那末你要说出我吗?”     
    “说出你……更糟了,我想……”    
    “怎样好呢?”    
    “邻人们怕早已觉察了,并且不久要传到家人的耳朵里来。”      
    “到了这个地步……”他慌着,说不出下文来。    
    “说不定家人已觉察了呢!”    
    “觉察了,真的觉察了,那末……”    
     “你不用说,这样顽石一般的家庭,翁呀姑呀,还有其他呀,除了你,那个不是利害家伙……我想,这风声,与其逐渐地从邻人送进家人的耳朵来,不如你去向我的翁姑告发……免得你……”    
    “我去告发吗……”他无忌惮地顿了顿足,心里更着急起来。    
    “你不要急……”    
    “可不是不打自招吗?”    
    “不,不,你不要急,我不说出你,决不说出你;你要明白,顺着自然的趋势揭破起来,我和你是不能两全的;并且两个人的脸更不知丢在何处,如其照这样做,我一个人横竖无可避免的,你可以对家人方面坦白无碍,他们也不会疑你的了。”    
    “那我怎能对得住你?并且我没有这股勇气。”    
    “为了顾全你,也可说把家顾全些,你不得不照这样做!”    
    “但是,我……怎能对得起你?”    
    “事情是两人的,我要你这样做,我决不埋怨你;早晚要揭破的,还不如这样的爽快!你不这样做,我更难堪了。”    
    “但是,啊……”秀丁退坐到椅子上,脸面仰天,把右手的手掌覆在额上,脑儿被践踏一般的痛楚着。    
    隔了几天,秀丁把四娘身孕的事,告诉了他的父母;更由父母告诉了他的兄嫂——是四娘的翁姑。家里的人,把一切对这事件的气愤,装在酒瓮里一般的无可如何的郁酿着。于是对四娘,便睁出无数狰狞的眼儿来监视她。在这个时候,邻人家也像风潮般的在暗地议论了。四娘自己明明白白设身在重重敌人的包围中;在她再没有生路可走,只等候有一天众人把石子去击死她。    
    把礼教当饭吃的秀丁的家庭里,不能再忍耐了;外间风声愈大,而家庭的恶化也愈烈。那天,家里的人密商了好久,秀丁也参与其间,最后决定把四娘逐出。并且要她供出来是谁做了这个花头的?这个决定,秀丁在当时也竭力主张的。    
    一个阴黑的晚间,虽然已到了秋凉时节,但是一种无名的散漫的热气,还在屋子里浮荡着。这是一件多么重大的多么不名誉的事情呀,秀丁和家人总共四五人,怒气冲冲地,扮起青铜的脸孔守候在四娘的房门外。房间里是四娘的姑,一个瘦削削的五十岁以内的精干的妇人,坐在对床的一张凳子上在盘问她。在这阴郁的烛光中,四娘掩面哭泣,长发披散在两肩,比妖鬼还可怕。    
    “究竟是那一个人,你说出来……你说了,我们可以饶恕你的!”她的姑这样盘问她,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了;四娘一句话不回答,而她一句逼紧一句地问下去:    
    “你说出了那个人,我们可以帮助你们俩成功事实……你说呢!”四娘的姑比裁判官更巧妙的要诱出她的供状,但她老是没有回话。门外老年人的呵斥声,叹声,拍板壁声,一种非人间的杀气迫袭上来,四娘像跪在阎王殿上,知觉全然失去的了。     
    这样足足有两三个钟头,仍没有些微的结果。四娘的姑退到房门外来,摇着手显出懊丧的神气。她的翁歪绞着树皮一般的颈项喊道:    
    “教她走罢!”    
    “教她走罢!”还有其他家人也握着拳儿附和四娘的姑说;这一阵的裂帛般的苦叫,把秀丁的心儿垂荡了数尺。在这紧张的空气中,四娘被逐是不可避免的了。他想挺身走出,把实在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他想找出一把手枪 来把家里人扫射一下,让他和四娘在家里过活;他想和四娘一同出走,一同逃到天涯……他的空想还没有完结,四娘掩住了脸儿,走出房门,她的姑捏了烛火在引导她向后门走去。    
    老人家的咕噜声,翁的辱骂声,姑的责备声,这一片替礼教争气的声音,嘈杂地把四娘一路送出去,弯弯曲曲地送出了边门,送她到没入荒黑的暗夜里。秀丁跟着一路走去走近了边门,不由得顿了顿足,发出了一种怪异的叹息。    
    从这个稀有的事件传出了以后,邻人家对这事件,开始公然的议论了。有的说四娘和家里的仆人某某有关系的;有的说她夫家这样铁锁一般严紧,怕和母家的亲戚某某有关系罢!有的说……这般那般地揣测,徒然把四娘声名哄动得高高的,但这事情的真相,隔了好久,还没有人敢断定。    
    秀丁留意四娘出走后的下落,有时装出无意识的样子询问邻人。母家离开不远,确然没有在母家。有人传闻她在丝厂里做工,有人传闻她到尼庵里去了。秀丁良心上钉了一针毒刺似的,彻骨地隐痛;他的健旺的身体一天一天的萎靡了。    
    邻人家议论四娘的风声,还是没有熄灭;在这浮漾的风声里,还有人赞扬秀丁执行家法的严紧,赞扬秀丁首先发现四娘的身孕,赞扬秀丁为了这不名誉的事件而忧伤。然而秀丁天良上的痛苦,已到了不可测度的地步了。    
    又隔了几时,邻人们哄传,四娘死在有名的随缘庵中的荷塘里,肚子胀得高高的,浮在水面;那个时候刚巧秀丁卧在床上发热病。病势已到了可怕的程度,家里人谁都惶恐起来,招了几个邻人来看守病人。终于无可救药了,秀丁说了一篇不可捉摸的呓语而长逝。     
    秀丁在临终的时候,曾屡次呼喊四娘的名字,并且最后说欠她的债要去还她了。这个消息由守病的邻人传了出去,又成了一个议论的中心,许多人甚至他的家人,在因果报应的头脑支配之下,都说秀丁去还债了,因为四娘投水死了,他是首先发现四娘身孕主张逐出她最力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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