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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历史研究--玉搔头中短篇集-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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猩⑷ァ

  郑注痴痴地仰望着满天翛翛飞舞的青蝇,心里充斥着颓废的感觉。敏感的游医敏锐地感受到了噩梦的征兆。他躺了好多天。当青蝇带来的恶心感觉终于消退后,他决心向我们和盘托出噩梦的秘密。

  贾餗拜相了,相者的谶语就要应验了。滑州宴会的座上客们在山谷间仓皇地找寻着隐匿的地方,以躲避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

  十月初九深夜,密使李好古为王守澄带来了一杯酒——那一定是杯美丽的金屑酒:无数亮晶晶的金屑落叶般纷纷扬扬,在琥珀色的液体里飘摇,将把酒之人带进难以言传的秋的境界。我对这种酒神迷已久了。从魏晋开始,多少风流人物就在金屑酒营造出来的秋意里散了他们的灵魂,消散了他们的太息和太息一般的魂魄。现在却轮到与风流无缘的王守澄不无遗憾地将这满杯肃杀的秋色一饮而尽。他应该预见到会有这么一天。就在那年秋,曾和他一道执掌北司权柄的宦官杨承和、韦元素、王践言已经在遥远的地方被赐死了,已死的崔潭峻剖棺鞭尸,而陈弘志也死了,被封杖击杀在一个叫青泥驿的地方……单一的每一条死讯也许说明不了什么。可当它们串起来,一切就昭然若揭了。

  王守澄出殡的日期选在了十一月二十七。那天,送葬的宦官们一齐来到浐水吊唁这位元和宫变的主犯,该到的一个不少。就在浐水上,也许是掼碎一只杯盏,也许是一声挤出来的干咳,也许只是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从寒风中飘过,郑注从凤翔带来护丧的数百名壮士就会手持白棓一拥而上,将临风悲泣的阉人们杀掉……

  以上只是郑注的表述。如果故事照着他的思路讲下去,鸩杀王守澄和清除阉党是前后牵连的,是一个事件的两个步骤;而李训却将它们看作分开的两件事情——顺便提一句,有的学者相信这个分歧就是甘露之变成败的要害。

  李训认为,事情应该是这样的:

  为王守澄送丧前一个清冷的早晨,左金吾听事后的石榴树上出现了甘露。于是我们看到了一桢群臣舞拜、欢声四起的动人场面。朝会地点立即被改到可以接受贺礼的含元殿。文武百官都在静谧的大殿上等候消息。过了良久,奉旨前往左仗观察的文官们回来了,他们认为大约不是甘露,不可贸然布告天下。说实话,我也不晓得所谓甘露到底是什么东西。大概不会是露水那么寻常。据说其凝如脂,其甘如饴,能使“不寿者八百年”。尽管我们知道关于甘露的许多传说,知道汉武帝的承露盘和汉宣帝的年号,可不管是《礼记》还是《汉书》都语焉不详——在古代,甘露为何物似乎是毋庸多言的,反正是祥瑞。李涵的时代几乎从一开始就充斥着灾异:大小流星纵横天汉上下;彗尾两岐,遍指四方……可真正预示灾难的,不是那些频繁出没于天际的流星、彗尾。是祥瑞,反而是太和一朝很罕见的祥瑞指向了一段不堪回首的前尘旧事。

  李涵很有技巧地示意自己无法认同文官们让人扫兴的观点,不露痕迹地让取代王守澄不长时间的神策军两中尉仇士良、鱼志弘带着宦官们去复核。不疑有他的阉人们欣然前往左序。他们不知道,伏兵藏在帷幕后面……与此同时,事先安排好的河东、邠宁兵卒将从丹凤门蜂拥而入。循着这个思路,郑注也在劫难逃。李训的故事不会为郑注预留下什么美妙结局。

  至少故事开头部分,宦官仇士良的陈述和李训是相同的。他欣然领旨,向石榴树方向去了。不过,脚一踏进左序他就直觉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这个寂静的院落还是如他所熟知的那般寂静,可正是在百分之一百的熟悉中溶解了百分之二百的不熟悉。他听见随同而来的右金吾卫大将军韩约身上簌簌做响——那是甲胄上的铁叶在颤动。仇士良有些惊诧,他不知道将军为什么会紧张到失态的地步。这时一阵阴惨惨的风穿堂而过,两厢的帷幕飘了起来。帷幕的后面是青光闪动的甲衣……瞬间,他心头一震,什么都明白了。

  仇士良们恶狠狠地挟持着李涵撕开了含元殿后的罗网,迤逦退入深不可测的内宫。身不由己的李涵知道,在他背后,宣政门正在阖上。皇帝与他的文职官僚们不会再有什么联系了。

  李涵如水。可是只需要一滴水,石榴树上的一滴甘露,就足以将他完全淹没了。有时候,所谓深渊,不过是一滴水而已。

  李涵居藩时,内官曾密献过的一部书,也是李训借以邀宠的一部《周易》,简单明了地揭橥一段血肉模糊的历史命运,可他们君臣都不曾读懂——水至柔;雷至动。如果上面是水,有至柔至弱的性格;下面是雷,也就是要有非常的举动,这样上坎下震的卦象称作“屯”。

  “屯”就是:泣血涟如,何可长也。

  从观感上讲,甘露之变与中唐其他几次政变最大的不同就是血腥。被意外事件激怒了的阉人们疯了似地制造恐怖气氛:到处都是情状可怖的血污,到处都是教人作呕的残肢碎片,到处都闪烁着半弧形的白光,到处衣冠扫地。两省各衙司的一切:印鉴、文牍、生命都被无情地践踏。仅仅初始的几个时辰内,就有六百多名未及逃逸的两省官员惨死在皇城里。他们没有参与密谋,到死都还懵懵懂懂。稠厚的血液汩汩地从门缝里淌了出来。很快,阉人控制下的左、右神策军蝗虫般铺天盖地地扑向那些显赫的文官们居住的里坊。长安,和它所代表的官僚政治体系象舒展开来的叶片,被撕咬、咀嚼并吞噬下去。在元和宫变中漠然地充当看客的文职官僚们现在惊恐万分地发现:在宪宗被弑十五年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命运终于落到了他们自己头上。宫墙上,独柳下,兴安门外,还有右掖官署里的血污和到处弥散的腐尸气味都在刺激长安的感官。那许多穿着绯红皂鞋的市井少年,象一尾尾鱼在血乎乎的空气里摇摇摆摆,很兴奋地到处游动。他们喜欢溷浊的、流动的生活。生活给了他们一个很难得的机会来表现他们的虐待欲。他们往那些即将被夷族的人身上投掷了很多瓦片。很多,所以须发苍苍的宰相是站在瓦砾堆上被腰斩的。尸体没有人收殓,就一直被扔在那里,直到第二年春……后来新的宰相李石说那年刑杀太过,冬天格外寒冷。

  除了这个故事以外,所有的故事都只是故事而已,就象流星就只是流星、彗尾就只是彗尾,而不是别的什么,不管钦天监弄什么玄虚,天文志写了些什么。故事与事实的同步效应让我们如此强烈地体验到历史本身残酷的真实。

  就转折意味而言,我以为甘露之变远不如元和宫变来得重要。它的影响主要是在文官们的心理上。那个寒冬的血腥记忆在文官孱弱的内心留下了一道不结痂的伤口,使他们中的很多人为侥幸存命于大清洗后而庆幸,却对艰险时局噤若寒蝉。白居易不就曾语气沉郁地用“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来诉说他心中的沉痛。但《资治通鉴》所谓“自是天下事皆决于北司,宰相行文书而已”之说,我是不敢苟同的。甘露之变并未标志宦官公开专政的开始。郑覃、李石和他们所代表的文职官僚集团仍在灾难性的寒冬里艰难地稳定着局势和人心。宦官们在随后的会昌和大中两朝还将先后受制于李德裕和李忱。那时,对宦官压制的力度不仅是甘露之变前的长庆、宝历朝没有的,甚至元和年间也不曾见过。诚然,甘露之变后宦官们对政治生活的介入的确日趋制度化了,比如护军中尉们开始列席延英会议,而内诸司使也逐步建立起完整的官僚行政体系,系统地分割原本属于南衙的权力。但总的来说,变化是渗透式的,渐进的,而绝不是激变的,看不出与甘露之变有什么直接的关系。所以,甘露之变仅仅是一曲有背景,但没有铺垫也没有余韵的嘹唳悲歌,来得匆促,去得瞥然;远不象元和宫变,以三幕悲剧的形式,艺术地布置了一段帝国走向衰微的曲折剧情。更不必说,元和宫变还开了一个弑君而不受追溯的先例。如果说在此之前的事件,无论安史之乱、朱泚之乱还是河北三镇层出不穷的叛变行为,本质都只是对长安权威的质疑;那么这个先例的涵义却在于否定帝王的生命——王朝的历史也就转入另一阶段。从外在权威到内在生命,不正揭示了一个危机逐步加深的过程。

  从标志历史分界的角度看,数年以后李忱的驾崩也较甘露之变更足以作为中唐与晚唐的时间界碑。

  李唐皇室确实曾经是在莽莽天穹下的长草间充满活力地游走的一群。然而,长安的庭院已经将天潢贵胄密不透风地禁锢两百多个春秋了。他们已经蜕变成猥琐地蜷缩在金莲花盆里的蜥蜴,有龙的形象,没有飞龙在天的能量。十六王宅和太极宫的半幽禁生活给了他们孱弱的形象和文质彬彬的气质。鲜活的草莽气息在他们身上淡得几乎嗅不出来了。他们的政治知识基本上来自于策府卷帙浩繁的藏书,却失去了从粗糙的未经提炼的生活本身去汲取和历练的机会。书本给予他们的,只是二手的生活经验。那么,他们的政治实践,包括他们的阴谋就不可避免地带着浓郁的书卷气。一个明显的例证就是李涵。但是,他们所面对的政治命题是无限复杂的。他们在解决这些政治命题过程中所接触的人物更具有他们所不能比拟的复杂性。于是,天子个人与宫廷政治之间,呈现出明显的不对称性。李涵的努力以悲剧收尾就是这种不对称性的结果,必然结果——或者说,命运。也许只有李涵的十三叔李忱例外。在长长的漂泊路上,他经历过雨雪风霜、接触过三教九流,懂得了人情事故,也品味过冷暖滋味……于是他身上就散发出一种新鲜的江湖气息。这是李涵他们所没有的,也只有这种气息才给宫廷的沉沉死气一点活泛的意思。从这个层面上说,李忱是宫廷最后的生机。所以,他在大中十三年最终退出历史,意味着为改变命运总体走向而煎熬着、挣扎着、抗争着的中唐历史永远地定格了,凝固成巨蛇缠身的拉奥孔父子那样的雕像。至此以后,是死而不僵的晚唐——即使有努力有作为,也显而易见地带着明知不可以为而为之的意思。

  黯然的夕照下,稀薄的血光笼罩着长安。接踵而至的黑夜低低地压着濒临圮坏的城垣和谯楼。象征灾异的彗星也早已从黑夜里划过,现在看不见了。

  当那一滴水,一滴褪色的血,终于在无垠的黑暗中蒸发掉时,坎水的时代也就结束了。没有结束的,是长痛不息的日子。按《易经·卦序》的解说:“坎者,陷也。陷必有所丽,故受之以离。”从卦象来看,上也是火、下也是火的“离”喻示了火,喻示了下一位天子的名讳,喻示上下同象所代表的会昌一朝君相一心,也喻示了短暂的光芒和功业如灰烬的感慨,还喻示了……

  生生之谓《易》——寒日里的长安等待又一季草木枯荣、雁去雁回。 


第六篇:忆平泉

  一个身形已略微有些佝偻但气度依旧的背影缓缓地走下丹墀。

  天子李忱楔形的眼光牢牢地钉入那背影。可背影还是无所知觉似地渐行渐远,行到步廊尽头,消失在宫门。伫立在旒扆后的天子徐徐踅身,木着脸对左右说道:“适近我者非太尉邪?每顾我,使我毛发洒淅。”话说得很慢,但很清晰。发音清晰,意思也很清晰,清晰得教起居舍人的手微微一颤,一大滴墨汁忽地溅落在素净的纸笺上。他连忙用狼毫舔了一舔墨点,提了提手腕小心地用端正的楷体录下了那句话。他知道,无论以后将由谁来修撰这段历史,这一行字不会遗漏。

  溅落在起居注上的那一滴墨汁在政治空气里激起无形的层层气浪——朝廷又将要在疾风暴雨里完成新一轮人事更迭了。

  总是在新旧更替的时候,宰臣们会蓦然发现自己正颤巍巍地立在危崖边,往前半步,就是渊薮。个中原由很多:有时候是因为自己在东宫之争中站错了立场;有时候是因为维系旧主的圣眷难免结怨于新君;有时候是因为新君储位东宫的时候旁观者清,不免对前朝执政有所指摘;更有甚者,新君杀大臣立威也是屡见不鲜的。政治命运转瞬枯荣所蕴涵的沧桑况味被民间很直白地概括为“一朝天子一朝臣”。永贞内禅中是韦执谊,元和宫变后是皇甫鎛,武宗践祚时是杨嗣复、李珏,现在轮到太尉李德裕了。

  他是在李忱听政的次日被罢免的。薛元赏兄弟也步其后尘。不久,李德裕的密友李绅也许是非常适时地撒手人寰了……李忱急不可耐地对李党进行了第一轮打击——这标志着一次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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