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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历史研究--玉搔头中短篇集-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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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言的,无助于你理解长安,它可能还是无生命的——它的生命被太长太长的时间搞得没有开始没有终结,至少我们看不到,或者感觉不到。没有冲动和感慨,或者欣然,或者凄怆,那实不能称之为生命。

  有生命的物对长安又都缺乏有高度的审视:

  这个城市的上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鹰隼的踪迹了。它们和鲜卑人一起裹挟着大漠的寒流,不可抗拒地入主关陇。宇文恺为长安勾勒出大致模样时,它们在天空中漫无目的地流浪。永徽五年阎立德为长安的罗城添上了最后一砖时,它们还在。它们目睹过筑城者拍了拍手,在布衣上揩去泥,流露出很满意的样子。从那以后,城市从内里老得很快,外观上却没有太大的变化。几百年来,只有鹰隼很天才地发现,长安从宏观上看就是一只向天张开的嘴:女墙为唇长街为舌,在上千年里不间断地吞咽下世事的甜汁与苦果;并且无论如何的檀口香腮,唇舌下依然残余着黏液、殠臭和一些肮脏渣滓。可是即使是鹰隼也对长安腻烦了,消失了,连一点遗迹都没有留下。没有了鹰隼的苍天空落落的,云填补不了,给风让出了足够的空间。枭鸟也许偶尔出没过,但是这些不祥的飞禽是那么的不同寻常——他们是长安所上演的程式化情节中的奇崛转折,是罗嗦冗长的对白中一句教人心惊的谶语,可以标志非常事件却不能描述常态。

  骆驼曾是长安城内最伟岸的生命。它的头颅如果能昂然四顾的话,也许超过城南昭行坊和永阳坊不少低矮逼仄的黄土房宇。可是时间到了元和十四年,它们已经越来越少了。不要以为我说的是哥舒翰从遥远安西派来的白驼——它们是那个年代里神话般的异数,它们如幻的形影当然随着那个神话般的年代一起湮没在西北的滚滚风沙中了。我说的是那些很普通的骆驼。它们曾经不远万里驮着天竺、波斯和大食的璀璨和绚丽来到天可汗驻跸的地方,曾组合为一道市井小民也惯见的寻常风景。安史之乱后,朝廷已经没有多余的力量来维系薄弱的丝路防御了。吐蕃切断了长安通往遥远西域的路线。路没有了,为路而存在的骆驼自然也就丧失了存在的价值。它们只能在西市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恹恹地卧着,破落了的九姓胡商宅门前可能也栓着又老又残的几峰。最大的满足就是让深秋午后温吞的阳光晒晒它们说不清是灰还是黄的斑秃皮毛。没有了意义的时间一滴一滴从骆驼们软塌塌的嘴角淌下来,在尘埃里积成一滩翻着白沫的涎水……骆驼曾经构建起长安横的和纵的线索,使多少传奇故事有了无比坚实和大气的框架。但它们象已经过气的角儿,早该淡出长安的下一幕剧情了。

  当红的主角正在骆驼尾巴的驱赶下嗡嗡地忙碌,忙碌不息——只有青蝇的复眼,才对长安投以长久的注视。这种注视离开地面,有我们无法企及的高度,但又从没有达到到俯瞰全局的地步;那是局部的观察,有些超然的意味却又囿于粉墙素壁的分割,是能将若多寻常角落记得清清楚楚却永远无法把总体规划理解透彻的注视。但也是能去伪存真地把握内幕和细节的——这也是我们所不能。因为我们总是受制于全知视角的习惯,很多时候不能自觉地意识到,有限制的、哪怕是有高度限制的视角也自有其特殊的价值。

  是的,我说的就是那种生命:李昉提到过的青蝇;附在骥尾上的;武儒衡吃瓜时用扇子驱逐过的;从郑注的药箧里逃逸出数以万计;也是《朝野佥载》里教人呕吐的青蝇。

  当我为我的叙述铺设舞台的时候,总希望有如此一种生灵:它是长安所司空见惯的,因此足以贯穿起时间和空间中那些不相干的因素。因为它的存在,使我有更为别致的写法来展开一个难以透彻阐述的题目。它最好有些世故,世故的后面是对世事无人能及的领悟;它应该超然,可又没有超然到教人无法领会的地步——是那种可以亲近的清高,可以仿效的智慧。这样,我就能站在它的角度上很好很轻易地观察长安的人和事。可惜,我总也找不到这样的角色。或许它根本就不存在。青蝇看起来很接近我要找寻的生灵。它们能够认识长安,但认识长安最终是为了认识它们自己。因为它们以长安的阴晦气氛为生存背景,而且,他们自身就是长安阴晦气氛的构成要素之一。当它们将长安当作认识和陈述的对象,实际上也就是在叙述它们自己。这使那些自轻自贱又自视不凡的青蝇特别的复杂。它们的心情是极度矛盾的、左右摇摆前后不一的,唯恐一不小心就从脏兮兮的材料里证实生存的本象。青蝇是被肢解了的生命,在被肢解后却仍是一只只有生意的个体。因此,它们是长安最后的鲜活生命,最后的景观。可是青蝇终归太过渺小了,它们的明白只是暂时和局部的,针对一人一事,远不能和以前的鹰隼及骆驼相提并论。不过,青蝇也不象三两只枭鸟,从数量上讲都构不成这个城市的常态。它们是随波逐流的一群,密密匝匝地在角落旮旯里来来往往,嗡嗡的振翅声里总不免有些不祥的气息。它们也是敏感得讨人厌烦的生灵。宫廷里教人不忍卒读的错,它们条分缕析地耐心品评过;街巷里最不堪的流言蜚语也靠它们来传播;人前背后的种种丑态是它们所熟悉的;它们还对阴谋和凶杀有着发乎天性的兴趣;如果这种兴趣看起来不那么可能有好的结果,它们就和尘埃一起飞舞、和风一起逃遁;你在断壁残垣间看到不起眼的一点黑泥,那也是青蝇的尸骸,肥了砖缝瓦隙里生长出来的瑟缩青草——青蝇不能拓展我们的视野,却推动着我们深入到故事的情节里,特别是一些不起眼的细枝末节。但一般来说,它们是不会告诉我们关于贩夫走卒市井人物的百态千姿。倒不是因为它们不知道,而是它们根本就不屑于将时间浪费在这里。青蝇是注重出身的,它们和一切势利的人物有共同的品性,看不上它们认为不如自己的生命——那些不会飞舞的生命。青蝇只对宫闱庙堂有兴趣。可是,青蝇又不总是有那么多的机会去接近那些地方。这更增加了它们的窥探欲,促使它们去搜寻一切可以为它们带来这方面信息的资料。复眼偶尔也会从宫室窗牖的缝隙偷窥到一点什么。这种偶尔是叙述的最初萌芽,它刺激了叙述者敏感的神经,进而构成历史叙述特别真切的源头。

  因为,在我们的教科书或者和教科书无甚分别的历史著作里,对长安的描绘委实是贫乏到了极点。除了繁华就是繁华,舍此似乎就没有其他词汇可以造句了。这使我们特别珍惜从前的青蝇所传达给我们的内容。青蝇和长安有着很深的不着痕迹的默契,自然也就晓得那些装模做样自说自话的历史学家是多么的可笑。它们晓得长安病得不轻——对病的、臭的和丑的,它们有本能的敏感。

  秋,在别处,或许只是一点难以言传的意思;在长安,秋就是慢性疴疾:泛在脸上,沁入肌理,砭入骨髓,蜇伏在长安的膏肓之间。即使是雪后的晴、月落的夜,哪怕是绿肥红瘦的节气,它也一样在咥噬长安的生机,如蚁似的,一丁儿一丁儿,每口都不多,却没有歇止的时候。每年夏之后冬之前的那几月,在这里,不能算是秋,只是秋发作的时节罢了。所以,这个时间里,青蝇特别的多,三一群五一群地散漫在长安。你看它们无处不在似的,从最狭隘的街巷到闾阎仆地的钟鸣鼎食之家,到巍然槐衙,甚至宫阙最上方的栋和梁,都可能有它们的踪迹。青蝇绝不仅仅是暮鼓晨钟里虔诚的舞蹈者。对疗治长安的痼疾束手无策,可它们也有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心思。为长安号号脉,并对病情有一个大致的了解,对青蝇来说也不是难事:右手寸脉浮而滑、尺脉数而牢——那是惊恐忧思的表象呀。

  说到为什么而惊恐,忧思些什么,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了。说出来,是一个完整的故事。不过,青蝇可以引领我们领略长安风光,使我们在进入故事的起因、经过、结果前就培养起一种真正的历史感。

  很多人在旅行时都有过如下所述的经验:当我们满面风尘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经常会遇到这样的人,一个,有时是几个——他们多是本地的土著,对周围的一切极为熟稔。身量不高,可一双特别灵活的眼珠子转来转去透着显而易见的狡黠。他们带着纡意相就的意态上前招揽生意,围着你转来转去,由衷地希望充当你的向导,引导你走进当地风景。可是,有时候你会觉得他们本身对当地风物所蕴藏的诗情画意就具有不容置疑的销蚀力。

  青蝇也是。

  浮离于历史宏观叙述的细微想象物们很好地阐释和象征了写故事的人,在故事中也是具有多义性的。它们解构长安,帮助我们超越畦分棋布的城市表象深入唐朝的本质,虽然它自己未必有如此的悟性。如果你有沈三白那番素帐留蚊作青云白鹤观的情致,那么不妨将青蝇看作琼楼玉宇之间佪翔的青鸟。如此情致使你仍然能在从诗意的云端中隳落下来的长安里诗意地栖居,或者倘徉。

  青蝇引领着我们从春明门入城。我们只能是从这里,也就是长安城的东门进入长安和它的情节里去。一千年过去,我们已经从长安向东走了很远很远。现在要折返,就应该从东门入城。

  春明门内的兴庆宫原是玄宗被封为临淄郡王时的潜龙邸。宋王李成器等后来将与之毗邻的府邸献了出来,于是就有了兴庆宫的雏形。所以,兴庆宫是玄宗兄弟伯歌季舞、棣华增映的象征。非对称布局的宫殿没有太极宫和大明宫那么多的建筑,但兴庆殿、南熏殿、新射殿和金花落等主建筑无不气势磅礴。它们都在龙池北岸,让整个南内呈现出“东北何霭霭,宫阙入烟云”的曼妙景致来。开元十六年以后,兴庆宫对王朝来说是一段无限繁华的视觉体现。但都已经结束了。也就是从玄宗起,这里更多的时候是作为上皇、太后颐养的地方。以兴庆宫为终老居所自有它的道理:除了宫内水光潋滟、花木繁庑,这里还毗邻东市。闹市的浮嚣正可以聊解疲老之人的寂寞情怀。兴庆宫一带成了宫廷与市井信息交流汇集的场所。东内的秘闻经过夹道暗暗地传播到南内,再从墙垣上方逾越、下方流泻出去。肃宗不喜欢上皇待在这么一个地方,可他也不能禁止峨冠博带的青蝇们三三两两地歙集在花萼争辉楼下,探听和交流着弥足珍贵的信息,并别有用心地加上自己的看法。它们熙熙攘攘的声响多少有些招人厌烦,却是我们了解真相所必不可少的。因为,闲话说玄宗的白发宫女估计下世已久,要不就是老得辨不清人间万象了。

  在春明门内倘徉,满眼只有黄叶在天街上走走停停。这使我们深切地感受到,和一去不回的开元盛世相比较长安已经大大地走样了。长安坊里的荣枯是随着时世更迭而变化的:唐初以太极宫为天子正衙时,皇城东西诸坊生机无限;大明宫在高宗以后成了帝国中枢,其南诸坊独占风流;玄宗尤其偏爱兴庆宫,所以开元、天宝年间春明门内各坊盛极一时。

  直到一曲《霓裳》把中原舞破。

  又过了很多年,到了曾被告诫“长安居大不易”的白居易在兴庆宫南的常乐坊僦房而居的时候,这一带的广厦细旃已经微微地有了些破落的意思。他租住故相关播的府邸就在常乐坊十字街西北。相国下世后,房舍或空或赁,很快掩不住颓唐气象了,就连东亭下无声无色的修竹也被人随手折去编筐做帚,剩株已不满百。其中一竿长竹也没有。经问一个关府老人,才知道那是老相国亲手所植。诗人遂挥笔将《养竹记》,连同感慨之情都书写在东亭的白壁上。

  常乐坊也是长安最负盛名的美酒产地。虾蟆陵一带酿造的阿婆清和剑南的烧春、荥阳的土窑春齐名,酝酿过盛唐的无穷滋味。酒实为世间最不可捉摸的事物了。兴盛时,它助长了人们狂欢的兴致,没落时又勾起了多少沧桑感慨。所以,无论盛世末世,常乐坊的酒在近处的东市都是畅销的。不过酒色是越来越浑浊了,酒里有一股不易觉察的霉味。轻轻一啜,古老的气息就在整个口腔里弥散开来了。青蝇的翅膜上沾着隔宿的醉意,在恼人的猇声狺语和弥散着汗气的空气里摇摇晃晃。可是它们与引车卖浆之徒并不亲近。青蝇即使混迹其中,也是一沾即离的,也还是带着飞翔者睥睨万物的眼神和心境来看待他们的。

  如今,东市的诸多功能中只有一项没有衰退。那就是充作刑场。也只有在行刑的日子里,东市才畸形地恢复了往昔的盛况。今天要处决的是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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