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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一天天长大,等他能稳稳当当地在地上行走时,他几乎成了爹不折不扣的跟屁虫。爹在宣传队里编排国民党或者日本鬼子时,石头就坐在最前排目不转睛地盯着父亲,尽管听不懂父亲在说些什么,他脸上却布满了愚蠢的崇拜;爹在河边摸鱼捉虾时,他会兴冲冲地帮着提鱼篓;爹在田里割稻时,他就跟在后面拾那些因匆忙而遗漏的谷穗;哪怕爹上厕所,石头也会说:大伯,我也要尿。要命的是,他常常会在我们家蹭完午饭蹭晚饭,而且毫无节制。我看着爹娘因缺少食物而一天天消瘦的面孔,心里对石头常常产生由衷的恨意。但是我毫无办法,因为爹娘对他的疼爱只增不减,而且,他毕竟也是我弟弟。
那年月虽然饥饿,但小孩的生产速度却一点不见减少。连三叔四叔都有了自己的孩子。看到兄弟们拉家带口的样子,爹的脸上有一点点失落,但在娘的面前,爹从来没有显露过这种失落,他总是一副“我们的生活比蜜甜”的模样。但娘不能掩饰自己的忧郁,这些年来,她一直不肯原谅自己轻易就放我走的事实。终于有一天:娘对爹说:“贵贵,我们离吧,完了你另找一个能生养的,我不能让你没有自己的孩子。”爹立刻就生气了:“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不就是孩子吗?老二老三老四的孩子不就跟我们自己的孩子一样?一个个疼都疼不过来,恐怕我还真没有闲功夫料理自己的孩子。”娘哀哀地说:“那不一样的,孩子总归是自己的好。”爹无法说服娘,其实他连自己也说服不了。我相信爹那时决不会如现代人这般洒脱。一句安慰娘的话,爹都想了老半天:“天底下没有孩子的又不是我们一家,不一样过得挺好,你听好了,你是我相中的媳妇,你就要和我一起走这段到“瓦岗寨”的路,逃跑是没有用的,你跑到哪里我都会把你抓回来”“瓦岗寨”是我们村的一片坟地。父亲那时当然还不会说“五十年不变”之类的话,但他说瓦岗寨时的动容令我娘无话可说。
然而,离开爹的想法一旦在娘的脑子里产生,就如同生了根一样,再也无法抹去。我注意到:从那以后,娘经常在夜里辗转反侧,也许从那时起,她就已经在思考着如何结束和爹的夫妻关系了。
爹那时已经是大队支书了,除了正常的出工,还要组织各种各样的讲用会、办科学种田学习班,偶尔还要组织文艺汇演,一天到晚象没头的苍蝇一样忙,根本无暇顾及自己的心情。
我觉得那时的农村到处莺歌燕舞、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田间地头,随时都会有文艺演出,有的是自编自演,有的是上面送戏下乡。简直跟过节一样。不过,所有的戏里面,我当然最喜欢我爹跟我娘搭挡的白毛女,我娘那忧愁、绝望的眼神真实地再现了喜儿的苦大仇深的形象。而我爹的长春也无比到位,每当我爹挥动着那把系着红绸巾的木制驳壳枪示意同志们勇往直前的时候,我的心里都会充满激动与自豪。
我很奇怪那时的人们几乎从来就没有真正吃饱过,怎么还会有那么多的心思苦中作乐,好象锣鼓声每天都会响起,大队部的白炽汽油灯通常都会亮到很晚。
但饥饿的感觉是始终存在的,作为支书,我爹常常会在夜里被小孩饥饿的哭喊声惊醒,并为之汗颜。每当集体仓库里新存进一点诸如红薯、花生、大豆乃至用做“瓜菜代”的灰萝卜时,总会被无数的人惦记。父亲的工作日程里又新增了一项,不厌其烦地找哪些被当场抓住的窃贼做徒劳的谈心,父亲的温和激起了社员更大的欲望,不断地有新鲜血液加入偷窃的队伍。父亲只好和几个支委一起轮流守夜,投入到保卫粮食的战斗中。
在一个漆黑的夜晚,父亲的守候终于结出了苦涩的果实,在明晃晃的手电光下,父亲居然看见了我娘平静而美丽的脸和她手上装着几颗红薯的小包袱。
娘很平静,在大队部里,当着我爹、治保主任、和民兵营长的面,一一交代了自己的罪行。包括未被现场抓到的木材、花生。爹恼羞成怒地问娘赃物的去向。娘说:“能吃的吃了,能烧的当柴烧了。我又冷又饿。”爹立时觉得无地自容,好象他从来就没有让自己的婆娘吃饱穿暖过,实际上家里根本就没有惨到这一步,娘的信口开河让爹颜面全无,好歹他还是大队的支书啊。爹完全被气疯了,使劲地拍了一下桌子,却说不出一句话,只好恨恨地蹲到大队部外面抽起了旱烟。外面的风很冷,估计爹的心也比较凉。
这件事情过后,爹再也没脸在支书的位子上呆下去了,本来就是个费力不讨好的活儿,丢了也不觉得可惜。问题是,爹和娘的关系也从此淡了许多,以前的亲密无间仿佛成了过往云烟,我实在看不懂娘那幽幽的眼神里到底蕴含了怎样的意思。
而对爹来说,他依然不能原谅娘的行为给他带来的耻辱,在他眼里,这简直是一种辱没祖宗的行为,当年奶奶被饥饿折磨得奄奄一息时,他都没有从集体的仓库里或偷或借过半斤粮食,而是硬着心肠目送奶奶撒手人寰。爹从爷爷那里继承聪明与厚道的同时,也承袭了爷爷那些关于礼义廉耻的道德操守。娘的行为对爹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
但是爹始终无法明白:为什么一直贤惠善良的娘竟会出此下策。做出如此糊涂的事情,以后的很多年爹都被这个问题折磨着而百思不得其解。
但这一切似乎还远没有完结,一个春光明媚的中午,母亲在收工的队伍里缓缓回家,好象是不经意的,从母亲的衣襟里竟然掉出了两株粗壮而娇嫩的油菜,正处花季的油菜青翠欲滴、泛着绿汪汪的水色。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父亲掀开了母亲的衣襟,于是,一株株油菜宛如缤纷落英般坠地。爹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生平第一次扇了娘一巴掌,并对着娘破口大骂:“连没长大的庄稼你也要偷,和猪有什么两样?”父亲的巴掌激怒了娘,娘那天好象疯了一样,好象一点都不认为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毫不示弱地对着爹又抓又挠,嘴里还不肯闲着:“方二贵,你以为你就那么清白?为集体喷洒农药时,你有没有把多余的农药洒在自家的茄子苗上?施肥时,你不照样把公家的牛屎拔拉进自家的菜园?接待文艺宣传队时,你把没抽完的招待烟揣进自个儿兜里,有没有?……”够了,已经足够了,爹已经完全被我娘给气疯了,连我都弄不明白:娘为什么会如此无情地对着父亲“狠斗私字一闪念”。娘说的那些,其实有点冤枉我爹:所谓农药,差不多已经见底,爹不过是不想浪费而已;所谓牛屎,不过是牛系在柳树下时随便拉下的一泡;而香烟,更是几乎只剩下一个空盒,里面仅有一根沅水牌香烟。如果连这样的小节父亲也要拘一拘,那父亲就未免太小家子气得不象个男人了。但娘却如此煞有其事地借题发挥、夸大其词,我实在是有些疑惑:娘今天是怎么了?
但爹就远不止是疑惑了,爹已经接近崩溃,他的嘴唇在颤抖,他已无法为自己辩解,娘的攻击使他有一种末日来临的恐怖。他怎么都想不通昔日小鸟依人的媳妇为何此刻竟如此歹毒,几乎招招致命。这种双重的打击差点让父亲倒下。
“这日子没法过了。”当时父亲的脑子里肯定只有这一个念头,“实在过不下去了,不过了!”我听见父亲反复念叨的就只是这几句。
几天以后,娘终于从我们家的小屋里走了出去,随身只拎着一个蓝布碎花的小包袱,那里面装着娘不多的换洗衣服。娘离家时的脚步坚决而轻快,好象这个她生活了十年的小屋已经压迫了她太久太久,此刻她有一种翻身农奴得解放的喜悦。但娘经过柳树时的脚步有些迟疑,她一定想起了在树底下贪睡的我,但只是一瞬,娘的脚步反而越来越快。我有些不甘心地追随着娘的身影,在她迈出村口的那一刻,我终于看清了娘的眼里早已噙满了泪水,那些压抑了许久的液体此刻正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我无法分清楚那些透明的东西哪些是为了父亲,哪些是为了我,或者,哪些是为了娘自己。
虽然是早春了,空气却依然寒冷。冰冷的北风在我的头顶依旧响的厉害,却让我感到了一丝清醒。我忽然觉得:娘所做的一切,可能都只是一个蓄谋已久的圈套,它唯一的目的就是让父亲觉得他们夫妻间已经恩断义绝,彼此再无任何留恋,从而使离婚变得顺理成章。
在春寒料峭的早春二月里,一阵透心彻骨的寒意向我袭来,我无比绝望地在心底呼喊:娘啊,你好傻;爹,你蠢得象块木头。
此后,娘在自己娘家一直平静地生活着,此时娘唯一的兄长已经随着儿子去了省城,娘变得形单影只,好在娘还不算太老,依靠自己的劳动维持温饱似乎不成问题,只是,娘无法容忍周围那些投放在她身上的各种各样复杂的目光:怜悯的,不怀好意的,娘用自己冷峻的面孔把这些目光一一挡了回去,但是我无法参透:在娘平静的外表下面,是不是时常会潮流暗涌?
然而父亲,却终于在娘出走后的第二年,领回了一个叫桂兰的女人。血吸虫病夺走了桂兰的丈夫,在媒婆的撮合下,爹终于肯再结一次婚了。本来父亲对婚姻已经彻底失望,这一年里,他始终在回忆娘以前的种种好处,他无法相信娘已经真的出走,他不明白问题出在哪儿。在没想明白之前,他对婚姻有一种本能的抗拒。但是架不住大家的热情。我看见那些婆婆们一次又一次地踏进我家的门槛,一次次地开导父亲:“二贵啊,你都快挨着四十的边儿了,再不结就不赶趟了,人好歹得有个伴啦,再生他一窝小家伙,热闹热闹。才有个过日子的样子,才象个家啊。”父亲终于没能抗住这些软磨硬泡,只好答应和桂兰见面。处了几次以后,两颗受过伤的心很快就走得比较近了。于是,父亲又开始了他的第二次婚姻生活。
我知道从现在起桂兰也是我娘了,尽管我有些不情愿,但我不愿意悖逆我爹,虽然我从来没有在世上好好呆过一天,我还是愿意做一个懂事的孩子。为区分她们,我管春芝叫娘,管桂兰叫妈。
我爹和我妈婚后的地二年,我就迎来了我的第一个亲兄弟:老虎出生了,他的降临比当年石头的出生带给了我更多的惊喜,因为这是我的亲弟弟。老虎的第一声啼哭很快就传到了我娘的耳朵。满月那天,待庆贺的乡亲们走完以后,我看见娘在漆黑的夜里摸着小路走来,把一竹篮鸡蛋悄悄地放到我家门口,然后就悄悄地回去了。
然后是二憨和小豆的降生。五年时间,我爹和我妈创造了三个生命,他们以勤奋踏实的工作态度体现着对优质高产的最新理解。每一个孩子的满月喜宴之后,父亲都会意外的在门口收到一篮鸡蛋。我一看见父亲那种纳闷的眼神,就会感到由衷的生气:觉得爹实在是越老越愚蠢了。
我娘四十二岁那年,她的在省城教书的侄子担心她年纪大了,一个人在村子里照顾起来不方便,给她在学校谋了一份扫地烧开水的临工。娘终于要走了。
那时小三子小豆已经9岁了。却依旧在一年级的教室里死皮赖脸地坐着。我们家几乎所有的人都已经对小豆的读书天分感到绝望,这正好遂了他的心愿。他一天到晚忙碌不已,不是在烂砖碎瓦的缝隙里搜索蛐蛐的身影,就是爬到树上掏鸟窝、抓知了,要不,就泡在沟渠里面猛捅膳鱼洞,成天把自己弄得灰不溜湫、肮脏无比。那天,小豆拿着弹弓悠闲地在村边的杉树林里游荡,正在观察哪只麻雀比较容易对付,我娘出现了,娘对小三说:“小豆,伯妈送你一样东西,喜欢吗?”小豆看到了我娘手里崭新的黄绿色书包,书包的正面印着鲜红的伟人手迹: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在小豆的眼里,如此高级的书包只配在电影里或是连环画里才能看到。他不能理解这位伯妈为什么偏偏要把如此美好的礼物送给他这个学校里人见人烦的坏小子。我娘读懂了他眼里的疑惑:“伯妈送你东西只是因为喜欢你,不过你得答应伯妈以后要好好认字。将来做个有出息的人。”小豆很含糊的点头,有些迟疑地接过书包,他意外地发现:书包里居然还有一些让他惊喜不已的东西。我娘说:“字典和练习本是给你们三兄弟的,直尺圆规三角板给老虎,文具盒和橡皮泥给二憨,连环画你留着自己看吧。”小豆有些兴奋地取出连环画,贪婪地翻了起来,那些关于三国水浒西游记董存瑞黄继光刘文学的故事很快就让小豆着了迷,连我娘什么时候走出了杉树林,小豆居然一无所知。
整整一个下午,小豆就那样悠闲地躺在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