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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物,便笑道:“不要紧的,将来有事,只推说这是我送给您的纪念品。”当年,赛金花即意识到了自己角色暧昧,处境尴尬,她说:“将来我的生命能得保全,已算万幸,其他的别无所求。”
据赛金花晚年所述,她与瓦德西的关系清清白白,瓦氏有西方文明国的君子之风,连一句淫邪的话都不曾对她说过。她的证词当然没人肯信。赛金花还说,她眼见瓦德西整日行坐于宝山之中,绿荧荧的眼珠子滴溜溜转悠,很是担心他守摄不住心魂而监守自盗,会将宫中洗劫一空。巧的是不久后仪銮殿失火,瓦德西英雄救美人,抱着赛金花破窗而出,只可惜当时现场没有摄影师,这一组美不胜收的镜头便消逝于历史时空之中,早已无迹可寻了。但仔细一考证,这一情节完全是后之饶舌者的瞎编排。仪銮殿失火确有其事,可瓦德西平日并未住在仪銮殿中,而是住在左近的大帐篷里(在宫禁中搭帐篷,这是瓦氏的一大发明)。《辛丑条约》签订后,慈禧太后的鸾舆从西安返回北京,赛金花也在接驾之列,她还记得那位避难归来的西太后当时穿一袭普通的蓝缎袍服,并没有多余的修饰。叶赫那拉氏见接驾的群臣中夹杂着一位陌生女子,便问她是何人。某大臣当即出列,将赛金花在洋帅瓦德西面前一语解纷,保全了宫中城中的事迹大略呈明,西太后装模作样地夸赞了赛氏几句,也没动用斤两十足的形容词。慈禧很明白,同样是女流,她与赛金花一个在朝一个在野,自己贵为天朝母后,仓皇间将百姓遗于豺虎,将宫室弃与洋人,失威失得够多了,丢脸丢得够大了;赛金花只不过是一位倚门卖笑操持贱业的青楼女子,却把握机遇,触底反弹,成了救世主和活菩萨。试想,西太后心头的那团暗气又如何能平?但她碍于瓦德西那层关系,表面上的和颜悦色还是要维持的,何况赛氏操得一口流利的德语,又娴于在洋人中间周旋,慈禧太后不想再惹什么麻烦。
“世无英雄,遂使妓女成名”,那又如何?羊脂球比她同行的任何一位绅士都更为侠义更为高贵,这是雄辩的事实。但暴得大名也给不了中国的羊脂球多少实惠,待瓦德西归国,一代名妓赛金花便又回到李铁拐斜街鸿升店,高张艳帜,重操旧业,卖笑生涯正未有穷期。
中年的赛金花主持“金花班”,旗下签约的妓女有七八名,她摘下自己的芳标,只作鸨母,偶尔接接熟客。她的脾气不算好,跟唐朝女诗人鱼玄机一样不能善待下人,只不过两人的命运大不相同。道姑鱼玄机笞杀侍婢绿翘,被当局处以绞刑;鸨母赛金花逼死养女凤铃(对此她从未承认),虽也被逮至刑部,但得到各方奥援,判罪却十分轻微,只不过将她递解回原籍,终生不许踏入京城半步。
在刑部大狱中,狱卒要敲取赛金花一笔银两,故意将她关到沈荩被杖毙的那间死囚房。此前,狱卒已曾得手一次,他们将犯有“纵兵扰民”罪的苏元春关入此间狱室,苏元春见地上碎肉狼藉,血迹斑斓,大为骇异,等他弄明白原故后,大为惊恐,当即出银三百两,请狱卒另换一间牢房给他。赛金花却不怕,她含泪说:“沈老爷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我是认得的,为什么要怕他?”她把那些碎肉收拾好,行礼如仪地埋在窗下。李伯元在《南亭笔记》中感慨道:“夫赛金花一贱妓也,其胆气竟高出久历戎行之大将,奇哉!”
且说这沈荩,是谭嗣同、唐才常的好友,的确算得上是一位铁骨铮铮的英雄,1903年初,他在《新闻西报》上披露了《中俄密约》的内容,清廷恼羞成怒,将沈荩逮捕入狱,处以极刑。当时,正值清廷操办慈禧太后生辰庆典之际,唯恐公开行刑会影响“庆典”的喜气。刑部的官吏便遵从慈禧的懿旨,改用竹鞭在牢房中捶击沈荩,酷刑连续四小时,打得沈荩血肉横飞,惨不忍睹,沈荩骂声不绝,竟被绳索勒死,时年31岁。
赛金花能如此敬惜英雄,其胆魄和识力自非凡庸妓女可比。
二、状元夫人
法国作家西蒙娜·德·波伏瓦在《第二性——女人》一书中开宗明义:“一个人之为女人,与其说是‘天生的’,不如说是‘形成’的。”照此推理,妓女就更不是天生的,而是被逼迫扭曲而成的。将“淫”与“贱”两个红字深深烙印在妓女身上,这正是伪善的社会自以为得计的洗脱方式。淫之为行,绝非一厢情愿而可包圆,有买春的才会有卖春的,这是不争的事实,单向的谴责——只谴责妓女不谴责嫖客——可谓蛮不讲理。再说,妓女被认为贱之又贱,污秽不堪,那些十倍于倡条冶叶的逐臭之夫(或许不止10倍,否则妓女难以生存)又何尝是什么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如果说妓女是社会的痈疽,毫无疑问,嫖客也是社会的脓疮,只有这样他们才扯成平手,半斤八两,互不亏欠,谁也别以为自己占了上风,可以戳对方的脊梁骨。
赛金花祖籍为安徽休宁,祖上原是富户,因逃避洪、杨之祸而迁往苏州,家道中落而至于贫苦。她本姓赵,乳名彩云,家住苏州萧家巷。她编造了一段自己的青春史:13岁时受“拉纤”(即淫媒)金云仙诱骗,上仓桥浜的花船出了几回“条子”(即见客)。其后,她得到祖母和母亲的许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挂了个富彩云(后来曾朴在《巷海花》中改“富”为“傅”,变成傅彩云)的芳标,做了“清倌人”(卖笑不卖身的雏妓)。实则,她出生于1864年,比她虚报的年龄要大10岁,皮肉生涯自然也多操了10年,清倌人又哪能做这么久呢?彩云小时候最喜欢吃一种“状元饭”(苋菜汤与热猪油拌饭,颜色鲜红),便有人开玩笑,说她将来一定会嫁个红状元,做状元娘子。她的名气很大,交际范围甚广,生张熟魏,送往迎来,她的幻想当然也就是尽快在那帮趋之若鹜的堕鞭公子、走马王孙中寻个称心如意的好主嫁了,从此攀上高枝。彩云小时候的状元饭果然没白吃,可巧的是,她真就遇着了隐居苏州张公巷为母守孝的晚清状元洪钧,“红状元”原来是洪状元,这是他们的缘法。洪钧有文胆,有慧心,虽年近半百,风流精神却丝毫不减当年。彩云席间侑酒(劝酒),笑靥如花,吐气如兰,一双秋瞳尤能剪水,真是南国璧人。洪状元走过许多地方,眼界开阔,顶尖的南都粉黛、吴下名姬也没少见识,说句阅尽人间春色的话当不算吹嘘。可他这回见了彩云的姿色,也着了魔,不禁为之倾倒。何况彩云绣口锦心,又殊非庸脂俗粉可堪比并,因此更获洪氏青睐。洪状元热孝在身,依旧放浪形骸,一帮旧友个个都是人精,早瞧出了他的风流底色,便从旁撺掇,笑闹着要讨一口喜酒吃。于是,他们一齐帮衬着那位黄土及颈的老状元用绿呢轿(不是花轿)和状元灯娶了头戴凤冠身披霞帔的彩云回家。洪钧不忍委屈她为簉室(小妾),而称她为“新夫人”,宠以专房。这位昔日的彩云,今日的梦鸾(洪钧替她新取的名字),才不过24岁,就大有与洪钧元配王氏平起平坐之意。其后不久,洪钧出任德、俄、奥、荷四国钦差大臣,老妻王氏不肯同履风波,而彩云自告奋勇,也不怕那洋毛子会生吃人肉(当时的传说),倒要去看看西方的花花世界。
彩云由江南名妓升格为“钦差夫人”,这样的飞升确实堪称火箭速度。她可有飘飘欲仙的美妙感觉?许多年后,她承认自己当时的确如饮琼浆玉液,尤其陶醉于“东方美人”这一常在耳畔响起的赞誉声中。在欧洲,彩云大开眼界,不仅与德国的朝野名流(包括铁血宰相俾斯麦)时相酬酢,其衣香鬓影使异域男子为之倾倒,还与洪钧一道晋谒了德王与王后。可惜春秋代谢,好景不长(3年),洪钧任满归国,升迁为兵部左侍郎,仍居于京城邸宅。洪钧患有消渴症(糖尿病),回国后病情加剧。早在德国时,彩云难耐闺中寂寞,曾与年轻力壮的仆人阿福私通,并生下一女,名为德官。洪钧眼明心细,侦知奸情,赶走阿福,也从此落下一桩心病。洪钧本是蒲柳弱质,哪禁得起身病和心病的交煎?由于他私刻的中俄边界图把帕米尔画在界外,俄国公使拿着这张地图大办交涉,御史杨宜治恶狠狠地参劾了他一本,若不是李鸿章出面为他打圆场,险些就吃不了兜着走。洪钧颇受慈禧太后赏识和器重,这回也担惊不小。三下里毒火交攻,他不久就一命呜呼了。应该说,洪钧说话算数,还算仁厚,他深知彩云水性杨花,此时已与武戏子孙三勾搭,将来还必有几番折腾,决不可能为他守节,仍然送给她五万银元,好歹做了五年夫妻,彼此没个亏欠。可这笔钱后来并没有真正落到彩云手中,而是被洪钧的族弟洪銮暗地里吞占了。
无奈之下,彩云只好在沪上再张艳帜,干回老本行。19世纪末的上海,妓院分若干等级,最上的叫“书寓”,其次叫“长三”,再次叫“幺二”,再往下就是“花烟馆”和“野鸡”之流。书寓要能唱曲,长三也要有十八句谈风,总须有过硬的功夫才上得台盘,并非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那么简单。当时,上海名妓有“四大金刚”之目,这四人分别是林黛玉、张书玉、金小宝、陆兰芳,她们均是海上名花。倘若曹雪芹地下有知,自己笔下“质本洁来还洁去”的女主人公林黛玉竟被一位妓女冒了牌,必定要气得踢烂棺材板吧。
洪钧虽死,但他的那帮旧友——尤其是他的亲家陆润庠(其女嫁洪钧之子)——依然维护他的清誉,眼见洪钧尸骨未寒,彩云就重操旧业,自然大为不平。他们也不好怎么着,只要求她不再用“富彩云”和“梦鸾”的旧名作为标榜,多少替洪状元留一点体面。彩云就依从了这一条,用“曹梦兰”的假名作为芳标,与四大金刚去争奇斗艳。后来,彩云的姘头孙三在上海惹了祸事,为地面上所不容,只好仓皇北迁,他们索性自立门户,在天津成立了“金花班”,与一帮显贵(蒙古籍户部尚书立山等人)常日周旋,倒也名噪京津两地,生意做得红红火火。
三、“帽子戏法”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敏感的人总是容易被蒋捷《一剪梅》中的这句词弄得惊心。昔日春风得意的清倌人富彩云如今已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半老徐娘赛金花了,所幸马樱花下,枇杷门前,尚未完全冷落。郁达夫曾道“江山也要文人捧”,名山胜水如是,昔日的青楼女子就更需要社会名流的揄扬。赛金花的身世摆在那儿,已是现成的大好题材,作文不愁无情可造,吟诗也不必掐断胡须。风流名士樊樊山(即樊增祥)曾作前、后《彩云曲》,也仿学那位对崔莺莺小姐始乱终弃的唐才子元稹,在序言中装腔作势地说什么“甚愿知之者不为,而为之者不惑耳”之类的便宜话。《前彩云曲》的结尾是:“君既负人人负君,散灰扃户知何益?歌曲休歌金缕衣,买花休买马塍枝。彩云易散琉璃脆,此是香山悟道诗。”樊樊山搬出白居易晚年的觉悟——这位临老入花丛的大诗人有樊素之口可亲,有小蛮之腰可握,何尝真的觉悟——坐在岸边,眼睁睁地看着赛金花从船上掉入江中,扑腾扑腾着就要没戏,说什么“人生无常”显然是十分讨巧的事情。相比之下,他的《后彩云曲》倒是有意无意间说了几句实话,“彩云一点菩提心,操纵夷獠在纤手”,说的是她劝瓦德西约束八国联军那桩故事,读之稍稍令人透气。比起樊樊山的忸怩作态来,李鸿章的孙女婿杨云史就要慷慨大方得多,赛金花死后,他作《灵飞墓诗碣》,公然礼赞这位名妓,第三首诗为:
京阙生尘万户空,平康女侠鲁连风。
宫中宝玉闺中秀,完璧都从皓齿功。
他称赞赛金花为烟花女子中的鲁仲连(中国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和平主义者,专门排解国际争端),有古侠士之风,保全了京城的子女玉帛。
然而,文人的赞美是算不得数的,赛金花的悲剧命运还要一直演到头,决不会中途落幕。民国七年(1918年),45岁的赛金花不堪再落风尘,决定择人而嫁。有道是,丈二豆芽,老里泛嫩,犹可一食。然则白门秋柳不摇曳向人,又待如何?第一回她嫁的是洪状元洪钦差,梅开二度时嫁的是沪宁铁路总稽查曹瑞忠,第三次嫁人仍要选高枝,她挑中了曾任江西民政厅长的魏斯炅(字阜瓯),至此,她的婚姻算是上演了“帽子戏法”。魏斯炅也是一位风流自赏的老名士和革命党人(因着这份资格,他后来做了中华民国的参议员)。据虞麓醉髯的《赛金花案》所记,当年,政客徐光弼与魏斯炅是莫逆之交,前者将赛金花介绍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