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民国的参议员)。据虞麓醉髯的《赛金花案》所记,当年,政客徐光弼与魏斯炅是莫逆之交,前者将赛金花介绍给后者,魏斯炅倒也凑趣,出手豪阔,用一百块大洋打茶围要见赛金花,他说:“甘蔗老头甜,越老越鲜鲜。”他与赛金花十分投缘,此事就成了妙局。有好友调侃他,“中年从良,娶去做娘”;有好友提醒他,赛金花专烧断头香,是个克夫的主;也有好友劝魏斯炅好端端的别作这“剩王八”(在《红楼梦》中,柳湘莲不愿做剩王八,决意收回信物鸳鸯剑,结果害得刚烈的尤三姐横剑自刎),魏却自我解嘲道:“剩下的都属于我,有何不可?!”回答得真是绝妙。结婚那天,一对老来俏坐的是花马车,仪仗队奏的是铜管乐,行的是文明婚礼,主持人是大名鼎鼎的民国元勋李烈钧,报上还发了消息,炒得沸沸扬扬热热闹闹,可谓风光一时。没多久,魏斯炅时来运转,做了中华民国的参议员,赛金花也不再叫赛金花,魏议员为她掸落了满身的风尘味,让她恢复原姓(赵),改名为“灵飞”,仍然视她为既有灵光又能高飞的凤凰。有了男人的怜惜和疼爱,有了做人的宝贵尊严,赛金花好不开心,昔年是清朝的“钦差夫人”,今日是民国的议员太太,好歹总算摘掉了头顶那对羊角样的引号。然而,这依然算不得终成正果。10年后,魏斯炅一病不起,赛金花又再次不能见容于魏氏家族而遭驱逐,从此江河日下,生计拮据。她算是真的觉悟了,不愿再去开妓院,张艳帜,招引狂蜂浪蝶,汲取滚滚财源,坑害小姐妹。
据当年的报章(主要是天津的《大公报》)所记,香厂居仁里的赛金花寓所门额现出“江西魏寓”(魏斯炅是江西金溪人)的斑驳字样,颇能象征主人命运之衰微。院中葡萄成荫,果实累累,室内较为窄狭,布置仍有相当的品味,壁间悬挂多幅外国油画,虽经尘封,而颜色不改,另有一帧赛氏30年前在沪上某豪宅拍摄的相片,曩昔的明眸皓齿自然迥异于此时的鸡皮鹤发。将军怕白头,美人恐迟暮,赛金花心底的悲哀如寒泉幽咽,三天三夜也诉说不完。到了这一步田地,她还哪有揽镜自照的兴趣?赛氏失望于人,便移情于物,家中豢养了三头西洋犬和两只波斯猫,这正暗合了希腊哲学家斯多噶的那句名言:“我认识的人越多,就越喜欢狗。”至少狗不会嫌她日穷月蹙,也不会嫌她人老珠黄。
四、美人迟暮,文人捧场
应该说,赛金花晚年声名未烬,文人墨客也与她多有往还。徐悲鸿先生曾画了四幅骏马图送给她,她将其中一幅赠予屡次在困境中向她伸出援手的王青芳,其他三幅则都变卖了,换些日常所需。与赛氏结缘最深的三位文人依次为曾朴(孟朴)、刘复(半农)和张竞生。曾朴与赛金花有远亲关系,一度钟情于她,可惜公子有情,美人无意,彼此间落下个老大的心病。曾朴写长篇小说《孽海花》,便怀着一股愤懑之气,歪曲了不少事实,将傅彩云描写成工于心计、颇为淫荡的妓女。后来,他既不肯承认自己曾对彩云钟情,也不肯承认小说中用了曲笔,这样的文人一旦泄完私愤,还哪管什么亲戚不亲戚,旧情不旧情,一揽子全扔到海里喂鱼去了。刘半农先生是新文化运动的一员骁将,对晚近传奇人物的事迹怀有浓厚的兴趣,他与弟子商鸿逵曾多次拜访赛氏,细谈达数周之久,积下不少笔记,打算以生花妙笔作《赛金花本事》,可惜他中年(44岁)即归道山,这本3万多字的小书最终由商鸿逵写成。当初采访之日,刘半农与商鸿逵曾答应赛氏,一旦此书付梓,便将版权完全赠送给她,充作她晚年一笔可靠的进项。可后来商鸿逵自食前诺,只送给赛金花五本新书,除此之外,别无表示。人情之凉薄,赛氏又美美地领教了一回。还是那位鼎鼎大名的性学博士张竞生古道热肠,他与另外几位“赛迷”合捐了25元钱(金元券)寄给赛金花,以解她的燃眉之急。张博士原打算发起一个“赛会”,为赛金花定期筹募资金,无奈热心者不多(真不知那些同靴兄弟都躲到哪儿去了),这事也就告寝。张博士的信写得很有意思,他拿赛金花与慈禧太后作比,建议她为抵抗外侮(日军)再尽绵薄之力,还想给她写一个电影剧本,这足以见出那位颇受物议的张博士真性情中饶有趣味的另一面。且看此信的节选文字:
灵飞女士:
北平苦热否?珍重为佳!
此间近时炎虐满天,使我只好看云,云极多种的,然都善于变幻。本是一个妙华丽女,倏忽变为老媪,再一会儿连影迹也消散了。然而在那一边又幻成一个美人似的胎形。
女士,你看云吧!北平的云当比上海的更华丽更变幻啊。我当看了许多花,你就在云与花中认识你的人生,或不至于太痛苦吧。
闻你现极热诚念佛——阿弥陀佛,最好就在看云玩花时不知不觉中念了一二声救苦救难观世音。
我常喜欢把你与慈禧并提,可是你却比她高得多呢!假使她在你的位置,什么事都显不出。最多只能被作为“哭娘”(慈禧是以此出身的)。若你有她的势力嘛,当能变法,当能做出许多新政治。你虽位卑,人格并不微,当联军到北平,她抛却人民和宝贝的太监们溜走了。只有你在金銮殿中与外帅折冲,保卫了多少好人民。
佛号是无灵的,惟有人力的奋斗。华北又告警了。你尚能奋斗吗?与其空念阿弥陀佛,不如再献身救国,一切慈善事均可加入的,看护妇也极可为。若能领率一班女同胞作有规模社会活动,更是好不过的。
我们对你是极愿帮助的,然而为力甚微弱。无阔友,有也赶不及了。无大腹贾作后头账房,自己又穷得可以。所以登报后到此日结束,只收到这点款(数目捐者另纸附上)。可是我们对你心情并不因此结束也。
我个人曾与明星电影经理郑正秋先生计划为你编一部电影剧。据他说费用过大在这样穷的我国电影界,只好暂时放下,可是我并不肯将此放下。将来扮演你的,自有许多女明星。郑君说,胡蝶极称职的,可惜她比你胖一些些,你那一张俊俏脸儿,添上两个酒窝,尽够延长你的美丽的生命到天长地久了。
你看!你个人生命是长存的。
顺此,祝你
福寿无疆!
张竞生谨具
1934年7月12日
张竞生信中所讲的计划(为赛氏拍一部电影)最终没能实现,只有“四十年代剧社”于1936年在上海金城大戏院上演了夏衍写的七幕话剧《赛金花》,内容完全是赞美性的。由此可见,那个时代的文人对赛金花的传奇经历抱有极其浓厚的兴趣,而且褒多贬少。这样的剧作出现在抗战时期,十分耐人寻味,有评论一语揭开谜底:“在国家飘摇之秋,兵荒马乱之际,一个妓女身上还闪动着爱国热情,尤其同那些鼠窃狗盗者比较起来,更显得她的人格神圣伟大!”《赛金花》剧组曾到各地巡演,1937年1月在南京民国大剧院卖票,这等于是把手指直接戳到了蒋介石的脊背上,结果可想而知,此剧被民国政府明令禁演。
赛金花收到张博士寄来的25元赠款,深为他的义举所感动,旋即回鸿致谢,这封信后来刊登在1934年9月12日天津《大公报》上,此处全文照录,赛氏晚年的境况依稀可见一二——
张竞生先生台赐:日前捧读来函,很使我感念到万分!要论在现代的社会人情上,阁下足算是一富具热心的人了,替我这样的尽力,使我多么感佩啊!愧是远隔山河,恕我不能面谢,迨得机会时节,再拜谢你的美意吧!我现在的境遇很好,不过是敷衍生活罢了,老迈残颜,不堪言状。回忆当年,惟有用这一腔的热泪将它顺送下去。现在的时期不同了,又道是知足者常乐,现在只是闭门隐度,别的一切热闹交际,绝对是消极的。我的相片现在还没有找到,找到时一定寄上。帮助我的江先生等四位,暂且替我谢吧!你先生我这里先谢谢你。所寄下的二十五元钱,现已完全收到,请放心吧!敬祝文祺。魏赵灵飞拜。
信的末尾部分写得稍形凌乱,但整封信措辞还算得体,可见她的水平并不算太差。赛金花红透半边天的时候,日进斗金,哪里担心将来犯穷,现在却要为区区25元千恩万谢,今昔之对比何其巨大。民间说,富得流油,穷到滴水,真是所言不差。赛金花一生命运仿佛庐山瀑布大起大落,从青楼女子到“钦差夫人”,这是飙升;从“钦差夫人”到青楼女子,这是狂跌;从青楼女子到八国联军统帅的情妇,这是飙升;从八国联军统帅的情妇到青楼女子,这是狂跌;从青楼女子到议员太太,这是飙升;从议员太太到枯守穷巷的寡妇,这是狂跌。赛金花的一生好比一支极为震荡的股票,不是疯涨,即为狂泻,涨能涨到云间,泻能泻到谷底,浮沉之速,更迭之快,着实令人捉摸不定,瞠目啧舌不已。
正因为赛金花的经历充满了波诡云谲的传奇性,有许多不可思议的地方,所以一直有人怀疑她是一位撒谎专家和扯白大王,与瓦德西的那段风流韵事尤其遭到后人的质疑,认为她是“婊子演戏丑邀功”(唐德刚《晚清七十年》)。她到底是不是中国的羊脂球(当然啦,真要是如赛氏所述,时人所记,那么她的行为就比羊脂球更伟大)?久而久之,已变成了一笔呆账和死账,谁也清算不了。有人将她这段经历全盘否定,显然过于武断,证据也并不充足。依我看,关键是在打几折,究竟是打九折,打七折,还是打五折?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百年前的故事,我们就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吧。只是妓女救国这一节,太不光彩,正人君子一定会斥之为妖言惑众,就算是证据确凿,也决计上不了台面,进不了历史教科书。要不然,大人先生们的屁股可以舒舒服服地搁在柔软的皮沙发上,那张脸就不知该搁往何处去了。全世界最讲究风度的法兰西绅士一路上吃了羊脂球的食物,得了她的解救——相映成趣的是,倒霉的法兰西绅士们遇上的也是宿敌德国鬼子——尚且赖账,中国的遗老遗少们赖上一回,又有什么稀奇!
都说造化弄人,从赛金花的身上你能充分地看清命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整套把戏。它比旧时街边的猴儿操要好看得多,三通锣响,便能叫人看傻一双眼睛。
1934年秋,《申报》驻北平记者双松作为同乡,采访了赛金花,撰成《赛金花晚年自述》,谈到赛氏栖处居仁里的落魄情状,即使叫穷,仍有二仆二犬四猫。且说有一天,她在香厂卖丝绒线,碰巧被参观杂耍的韩复榘认出,随即嘱咐副官致赠大洋一百块。赛金花感激涕零,写了一封答谢信:“赛金花老矣,谁复见问?蒙齐鲁大帅韩主席不弃旧情,慷慨解囊,赏洋百元,不胜铭感,谨呈七绝一章,用申谢忱:含情不忍诉琵琶,几度低头掠鬓鸦,多谢山东韩主席,肯持重币赏残花!”双松还录下了赛金花作于晚年的一首《悠悠曲》,其中充满忧伤和悲愤,值得一读:
天悠悠,地悠悠,风花雪月不知愁。斜睇迎来天下客,艳装袅娜度春秋。度春秋,空悠悠,长夜尽成西厢梦,魂魄深处唱风流。唱风流,万事忧,一朝春尽红颜老,门庭冷落叹白头。叹白头,泪日稠,家产万贯今可在?食不果腹衣褴褛!衣褴褛,满身垢,一副骸骨谁来收?自古红颜多薄命,时运不济胜二尤。胜二尤,深海仇,纨绔王公皆猪狗,赏花折柳情不留。天悠悠,地悠悠
同年10月,天津《大公报》的记者金东雷采访了71岁的赛金花,撰写了一篇精彩的对话体访问记。其中两句为:
金问:女士一生经过,如此复杂,个人作何感想?
赛答:人生一梦耳,我现在念佛修行,忏悔一切。
别人吃斋念佛,将木鱼敲烂千百条,也未必真能了生断死,赛金花却是完全可以看破红尘的。一辈子人上人下,得意失意,载浮载沉,荣华寂寞,她都尝到了最深处的况味,试问,还有什么困惑的阴翳能遮住她觉醒的双眼?要说,她不入佛门,就真的没人可入佛门了。
1936年12月4日,赛金花病故于北平(北京)居仁里家中。早年,曾有嫖爷出一无情对,上联为“张之洞”,赛金花急中生智,对出下联为“陶然亭”,若往狎邪处想,的确能让人会心一笑。但谁也不可能料到,荒冢累累的陶然亭最终果然成了赛金花的葬身之地。
再补说一句,多情文人给迟暮美人捧场,也有捧过了头的,潘毓桂作《赛金花墓表》,竟把她比作汉代出塞和亲的王昭君,如此比拟不伦,着实令人喷饭。
董竹君:织梦者
籍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