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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依米也回来了,已经深夜两点多,孩子没有到家。
“如果孩子出事,我也不活了。”巴洛玛也不哭,就这么一句。说时两张乌黑的脸就那么进门来了。我走上去,捉过来就打,头上身上给乱打,打完这个追来那个又打。孩子也不抵抗,抱住头蹲著。
那个晚上,怕余火再燃,大家都不敢睡沉。阁楼上的南,悄悄问我∶“ECHO,你什么时候走?”我说过几天。他又说∶“如果巴洛玛死了,你来不来带我和西撒一起去台湾?”我跑过去,将他连毯子一起抱在怀里,下巴顶住他的头,不说什么。旁边睡著了的西撒,身上一股重重的烟味。
“接是快乐的,送人没有意思,我坐火车走。”我说。
巴洛玛不讲话,那天她一直没有讲话,把一条沙漠毯子摸出来,要我带走。又写了生辰八字,说妣日不通信,这回到中国,一定要给算个命用西班牙文写来。
讲好大家都睡,清晨只我和夏依米去小城的车站赶火车去马德里。然后我飞瑞士,回台湾了。
那个晚上,其实没睡。将孩子的衣服、裤子都修补了一下,给厨房悄悄打扫干净,浴室也轻轻擦了一遍。回房数了一下旅行支票,除了留下一百美金,其余的都签好字放入一个信封里合上了。
这些,南都看我在灯下做,他很专注的盯住我看。我们不说话。
清晨六点二十的火车,出门时孩子都在睡。夏依米提了箱子装上车,巴洛玛用爬的爬到院子里来。我跑过去扶起她,摸摸她的脸,说∶“亲爱的,不要愁,安心等,上天不会叫人饿死的。”她点点头,在轻微的发抖,身上一件单睡袍。我亲亲她,问她看得见早晨的山林吗,她说看不见。
“我走了。”我轻声说。她挥手叫我去,一只手将身体挂在篱笆上。
我再看了她一眼,晨雾里,巴洛玛的眼睛张著,没有表情,好似在看著一片空茫的未来。
车门砰一下关了起来,我们开出小路,还看见巴洛玛呆挂在那个门边上,动也没动。
强尼守在自家门口,也只得一个寡母和他相依为命,强尼看见车经过,就去躺在路上。我下去拖他,他死也不肯起来。他的母亲,包著永远也不解下来的黑头巾,出来拉儿子,白痴、疯子的骂,也打得惊天动地。我们的车就这样跑了。
桥头边等著的是贝尼,我下车,笑著向他跑去,四周除了夏依米没有别人。我们很自然的亲吻了一下彼此的面颊,我对他说∶“好兄弟,我走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圣像牌来送给我,说得很轻,说∶“唉!亲爱的妹妹,哪年再来啊?”不知哪年再来了,拍他一下,说∶“走了!做个好牧人呀!”
在小城几乎无人的月台上,夏依米跟我踱来踱去的散步。
他反反复复的讲,希望过不久能有一个差事做,我啊啊的应著。天那么凉,铁轨看上去冰冷的。这不过是一个夏季的结束,到了冬天,这里会是什么样子?
车来了,我将行李放上去。跳下来,跟夏依米紧紧的抱了一下,把那个前晚预备好的支票信封顺手塞进他的口袋。他要推,看我眼睛一湿,就没再讲什么,他的眼眶,也慢慢绕上了一圈淡红。
“谢谢!”我说。他追了几步,火车开了,我扑在车窗上向他挥手,直到那个胖胖的身影淡成了一片落叶。
上面过的是一九八二年的夏天。一九八三年又去了西班牙。巴洛玛的家人,在马德里的,没人接电话,打了数十次,电信局说那已是空号了。发电报也没有回音。一九八四年我在美国,写信去小村 ,回信的是夏依米,信中欣喜若狂,说在小城的一个旅馆终于找到了柜台的工作,是夜班,收入可以维持生活,不必再汇钱去。留下了旅馆的电话号码,叫我打去。
立即拨了长途电话,那边接话的是一位小姐,问起夏依米,她叫了起来,喊著∶“你一定是他的好朋友ECHO,夏依米天天在挂念你。”我问∶“那他人呢?为什么没有上班?”她说∶“哎!很可怜的,旅馆生意不好,前三天把他裁员裁掉了。巴洛玛又突然发病,送去医院,说是昨天送去了马德里”倾城一九六九年我住西柏林。住的是“自由大学”学生宿舍村里面的一个独立房间。所谓学生村,是由十数幢三层的小楼房,错落的建筑在一个近湖的小树林中。
是以马德里大学文哲学院的结业证书申请进入西柏林自由大学哲学系就读的。在与学校当局面谈之后,一切都似可通过了,只有语文一项的条件是零。学校要求我快速的去进“歌德语文学院”,如果在一年内能够层层考上去,拿到高级德文班毕业证明书,便可进入自由大学开始念哲学。而宿舍,是先分配给我了。
“歌德学院”在德国境外的世界各地都有分校,那种性质,大半以文化交流为主,当然也可学习德文。在德国境内的“歌德”,不但学费极为昂贵,同时教学也采取密集快速方法,每日上课五六小时之外,回家的功课与背诵,在别的同学要花多少时间良不晓得,起码我个人大约得钉在书桌前十小时。
一天上课加夜读的时间大约在十六、七个钟点以上。当然,是极为用功的那种。别的同学念语文目的不及我来得沉重,而我是依靠父亲伏案工作来读书的孩子。在这种压力之下,心里急著一个交代,而且,内心也是好强的人,不肯在班上拿第二。每一堂课和作业一定要得满分,才能叫自己的歉疚感少一些。
苦读三个月之后,学校老师将我叫去录音,留下了一份学校的光荣纪录一个三个月前连德语早安都不会讲的青年,在三个月的教道训练之后,请听听语调、文法和发音的精华。
那一次,我的老师非常欣慰,初级班成绩结业单上写的是最优生。
拿著那张成绩单,飞奔去邮局挂号寄给父母。茫茫大雪的天气里,寄完了那封信。我快乐得流下了眼泪,就是想大哭的那种说不出来的成就感。当然这里又包含了自己几乎没有一点欢乐,没有一点点物质享受,也没有一点时间吩过一个年轻女孩该过的日子,而感到的无可奈何与辛酸。那三个月,大半吃饼干过日的,不然是黑面包泡汤。
也不是完全没有男朋友,当时,我的男友是位德国学生,他在苦写论文,一心将来要进外交部。而今他已是一位大使了,去年变的,这是后话,在此不说了。
在德国,我的朋友自律很严,连睡眠时枕下都放著小录音机,播放白日念过的书籍。他说,虽然肉体是睡了,潜意识中听著书本去睡,也是会有帮助的。他不肯将任何一分钟分给爱情的花前月下,我们见面,也是一同念书。有时我已经将一日的功课完全弄通会背,而且每一个音节和语调都正确,朋友就拿经济政治类的报纸栏来叫我看。总而言之,约会也是念书,不许讲一句闲话更不可以笑的。
约会也不是每天都可以的,虽然同住一个学生村,要等朋友将他的台灯移到窗口,便是信号你可以过来一同读书。而他的台灯是夹在书桌上的那种,根本很少移到窗口打讯号。在那种张望又张望的夜里,埋头苦读,窗坍总也大雪纷飞,连一点声音都听不见。我没有亲人,那种心情,除了凄苦孤单之外,还加上了学业无继,经济拮据的压力。总是想到父亲日日伏案工作的身影,那一块块面包吃下去,等于是喝父亲的心血,如何舍得再去吃肉买衣?总是什么物质的欲望都减到只是维持生存而已了。
因为初级班通过的同学只有四个,而其他十一个同学都不许升班,老师便问我想不想休息三个月。他也看见我过度的透支和努力,说攻息一阵,消化一下硬学的语文,然后再继续念中级班是比较合理的。
听见老师叫我休息,我的眼泪马上冲出来了。哪里不想停呢?可是生活费有限,不念书,也得开销,对自己的良知如何交代?对父母又如何去说?于是我不肯休息,立即进了中级德文班。
中级班除了课本之外,一般性的阅读加重了许多,老师给的作业中还有回家看电视和阅报,上课时用闭路电视放无声电影,角色由同学自选,映象一出来,我们配音的人就得立即照著剧情讲德文配音这个我最拿手。
“听写”就难了,不是书上的,不能预习,在一次一千多字有关社论的报纸文字听写考试中,一口气给拼错四十四个字。成绩发下来,年轻的我,好比世界末日一般,放学便很悲伤,一奔到男朋友的宿舍,进门摔下考卷便大哭起来。那一阵,压力太大了。
我的朋友一看成绩,发现不该错的小地方都拼错了,便责备了我一顿。他也是求好心切,说到成绩,居然加了一句将来你是要做外交官太太的,你这样的德文,够派什么用场?连字都不会写。
听了这句话,我抱起书本,掉头就走出了那个房间。心里冷笑的想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没有人要嫁给你呀!回到自己空虚的房间,长裤被雪湿到膝,赶快脱下来放在暖气管上去烤。想到要写家信,提起笔来,写的当然是那场考坏了的听写,说对不起父母,写到自己对于前途的茫茫然和不知,我停下了笔将头埋在双臂里,不知再写什么,窗坍冬日的枯树上,每夜都停著一只猫头鹰,我一打开窗帘,它就怪嗥。此生对于这种鸟的联想有著太多寂寞的回忆,想起来便不喜欢。
每天晚上,修补鞋子是天快亮时必然的工作。鞋底脱了不算,还有一个大洞。上学时,为著踏雪,总是在两双毛袜的里面包住塑胶袋,出门去等公车时,再在鞋子外面包上另一个袋子。怕滑,又用橡皮筋在鞋底鞋面绑紧。等到进了城内,在学校转弯处,快碰到同学时,弯腰把外层的塑胶袋取下来。为了好面子,那脱了底的鞋总当心的用一条同色的咖啡色橡皮筋扎著,走起路来,别人看不出,可是那个洞,多少总渗进了雪水。进了教室立即找暖气管的位置坐下来,去烤脚,虽然如此,仍是长了冻疮。
同学们笑我为了爱美,零下十九度都不肯穿靴子。哪知我的脚尺寸太小,在柏林买不到现成的靴,去问定做价格,也不是一个学生所花费得起的。自然,绝对不向父母去讨这种费用,家信中也不会讲的。
那天考坏了,被朋友数落了一顿,都没有使我真正灰心,写家信也没有,做功课也照常,只是,当我上床之前,又去数橡皮筋预备明天上学时再用时,才趴在床沿,放开胸怀的痛哭起来。
很清楚的记得,那是十二月二日,一九六九年的冬天。
那时候,学校说二十二日以后因为圣诞节,要放几天的假,我跟一位同宿舍的男生约好,合出汽油钱,他开一半,我开一程,要由西柏林穿过东德境内,到西德汉诺瓦才分手,然后他一路玩玩停停去法国,车子由我开到西德南部一个德国家庭中去度节。我们讲好是二十三日下午动身。
那时,由西柏林要返回东德去与家人团聚的车辆很多,边境上的关口必然大排长龙,别人是德国人,放行方便。我是中国的人,那本护照万一临时在关卡不给通过,就穿不过东德境内,而坐飞机去,又是不肯花机票钱的。
为了这事,那位与我同搭车的法国朋友心里有些不情愿,怕有了临时的麻烦,拖累到他。那位朋友叫米夏埃。他坚持在旅行之前,我应该先跑到东柏林城那边的东德政府外交部去拿过境签证。如果不给,就别去了。说来说吩,就是为了省那张飞机票钱才弄出这么多麻烦的。
米夏埃不常见到我,总在门上留条子,说私果再不去办,就不肯一同开车去了。我看了条子也是想哭,心里急得不得了,可是课业那么重,哪有时间吩东柏林。课缺一堂都不成的,如果缺了一天,要急死的,实在没有时间,连睡觉都没有时间,如何去办手续?
心里很怕一个人留在宿舍过节,怕那种已经太冷清的心情。“中国同学会”不是没有,可是因为我由西班牙去的,又交的是德国男朋友,加上时间不够,总也不太接近,又有一种不被认同的自卑心里,便很少来往了。
那天,十二月二日,终于大哭特哭了一场。不过才是一个大孩子,担负的压力和孤寂都已是那个年龄的极限。坐得太久,那以后一生苦痛我的坐骨神经痛也是当时死钉在桌前弄出来的。而自己为什么苦读虽然语文是我心挚爱的东西,仍然没有答案。
第二天,十二月三日,也许因为哭累了,睡过了头,发觉桌上的小钟指著十点,又急得要哭。抓了书本就往车站跑,跑的时候,鞋子一开一合的,才知忘了扎橡皮筋。而左腿,也因为坐骨的痛压到神经,变成一拐一拐的了。
知道第一堂课是完了,赶不上。想,想自己如此苦苦的折磨所为何来,想成了呆子。站在车站牌下,眼看著一次又一次的班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