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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城-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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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毛是我的小弟,那时候他才两岁多。

于是才突然发现原来妈妈也有同学,那么她必然是上过学的罗!后来就问母亲,问念过什么书。说高中毕业就结了婚。看过《红楼梦》、《水浒传》、《七侠五义》、《傲慢与偏见》、《咆哮山  》……在学校母亲打蓝球校队,打的是后卫。听见母亲说这些话,看过我也正开始在看的书,禁不住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觉得这些事情从她口里讲出来那么不真实。生活中的母亲跟小说和蓝球一点关系也没有,她是大家庭里一个不太能说话的无用女子而已。在那个家里,大伯母比母亲权威多了。我真怕的人是大伯母。

母亲收到同学会举办的郊游活动通知单之后,好似快活了一些,平日话也多了,还翻出珍藏的有限几张照片给我们小孩子看,指著一群穿著短襟白上衣、黑褶裙子的中古女人装扮的同学群,说里面的一个就是十八岁时的她。

其中一张小照,三个女子坐在高高的水塔上,母亲的裙子被风卷起了一角,头发也往同一个方向飘扬著。看著那张泛黄的照片,又看见地上爬著在啃小鞋子的弟弟,我的心里升起一阵混乱和不明白,就跑掉了。

从母亲要去碧潭参加同学会开始,那许多个夜晚补习回家,总看见她弯腰趴在榻榻米上不时哄著小弟,又用报纸比著我们的制服剪剪裁裁。有时叫姐姐和我到面前去站好,将那报纸比在身上看来看去。我问她,到底在做什么?母亲微笑著说给你和姐姐裁新衣服呀!那好多天,母亲总是工作到很晚。

对于新衣服这件事情,实在是兴奋的。小学以来,每天穿的就是制服,另外一件灰蓝条子的毛线背心是姐姐穿不了轮到我穿,我穿不了又轮大弟穿的东西,它在家里是那么的永恒不灭。直到后来长大了才知道向母亲讨,想留下背心做纪念。而当时,是深恶它的。

从来没有穿过新衣服,眼睁睁的巴望母亲不再裁报纸,拿真的布料出来给人看。当我,有一天深夜放学回来,发觉母亲居然在缝一件白色的衣裳时,我冲上去,拉住布料叫了起来∶“怎么是白的?!怎么是一块白布?!”丢下书包瞪了不说话的人一眼,就哭了。灯下的母亲,做错了事情般的仍然低著头她明明知道我要的是粉蓝色。

第二天放学回来,发觉白色的连衣裙已经缝好了,只是裙子上多了一圈紫色的荷叶边。

“这种配法是死人色!”我说。“妹妹,妈妈没有其他的布,真的!请你不要伤心,以后等妈妈有钱了,一定给你别的颜色衣服……。”母亲一面说一面拿起新衣要给我套上试试看,我将手去一挡,沉著脸说∶“不要来烦!还有算术要做呢!”母亲僵立了好一会儿,才把衣服慢慢的搁在椅背上。

姐姐是温驯又孝顺的,她穿上与我一模一样的新衣,不断的拿一面小镜子照自己。我偷看那件衣服,实在也是不太难看,心里虽然比较泰然,可是不肯去试它。姐姐告诉我,母亲的同学嫁的都是有钱人,那天去开同学会,我们小孩子会有冰淇淋吃。在那以前,吃过冰棒、仙草冰、爱玉冰,可是没有吃过真的冰淇淋。姐姐说,在大陆我们家每年夏日都吃那东西的。我总不能有记忆。

母亲的同学会订在一个星期天的午后,说迅一个同学的先生在公家机关做主管,借了一辆军用大车,我们先到爱国西路一个人家去集合,然后再乘那辆大汽车一同去碧潭。

那时候,我乘过十二路公共汽车,还有三轮车。上学是用走路的。每年一度的旅行也是全年级走路,叫做远足,是不坐车的。

星期天我照例要去学校,姐姐在二女中,她可以放假。母亲说,那日仍然要去补习,到了下午两点正,她会带了姐姐和新衣服来学校,向老师请假,等我换下制服,就可以去了。

为了那次的出门,母亲低著眼光跟大伯母讲过一两次,大伯母一次也没有答理。这些事情,我都给暗暗看到眼里去。这一回,母亲相当坚持。

等待是快乐又缓慢的,起码母亲感觉那样。那一阵,她常讲中学时代的生活给我们听,又数出好多个同学的姓名来。

说结婚以后就去了重庆,抗战胜利又来到了台湾,这些好同学已经失散十多年了。说时窗坍的紫薇花微微晃动,我们四个小孩都在属于二房的一个房间里玩耍,而母亲的眼神越出了我们,盯住那棵花树又非常遥远起来。

同学会那个清晨,我很早就起来了,趁著大人在弄稀饭,一下就把自己套进了那件并不太中意的新衣服里面去。当母亲发觉我打算不上学校,就上来剥衣服。我仍是被逼换上制服背著书包走了。姐姐陪我一路走到校门口,讲好不失信,下午两点钟会来接,一定会来接的。我不放心的看了姐姐一眼,她一直对我微笑又点头。中午吃便当的时候天色开始阴沉,接著飘起了小雨。等到两点钟,等到上课钟又响过好一会,才见母亲拿著一把黑伞匆匆忙忙由教务处那个方向的长廊上半跑的过来。姐姐穿著新衣服一跳一蹦的在前在后跟。

很快被带离了教室,带到学校的传达室里去换衣服。制服和书包被三轮车夫,叫做老周的接了过去,放在坐垫下面一个凹进去的地方。母亲替我梳梳头发,很快的在短发上札了一圈淡紫色的丝带,又拿出平日不穿的白皮鞋和一双新袜子弯腰给我换上。

母亲穿著一件旗袍,暗紫色的,鞋是白高跟鞋前面开著一个露趾的小洞。一丝陌生的香味,由她身上传来,我猜那是居家时绝对不可以去碰的深蓝色小瓶子说是“夜巴黎”香水的那种东西使她有味道起来的。看得出,母亲今天很不同。

老周不是我们私人家的,他是在家巷子口排班等客人的三轮车夫,是很熟的人。我和姐姐在微雨中被领上了车,位置狭窄,我挤在中间一个三角地带。雨篷拉上了,母亲怕我的膝盖会湿,一直用手轻轻顶著那块黑漆漆的油布。我们的心情良不因为天雨而低落。

由舒兰街到爱国西路是一段长路。母亲和姐姐的身上还放著两个大锅,里面满盛著红烧肉和另一锅罗宋汤,是母亲特别做了带去给同学们吃的。前一天夜里,为了这两样菜,母亲偷偷的火了很久都没进房睡觉。

雨,越下越大,老周浑身是水,弯著身体半蹲式的用力踩车,母亲不时将雨篷拉开,向老周说对不起,又急著一下看表,一下又看表。姐姐很专心的护汤,当她看见大锅内的汤浸到外面包札的白布上来时,就要哭了一般,说妈妈唯一的好旗袍快要弄脏了。

等到我们看见一女中的屋顶时,母亲再看了一下表,很快的说∶“小妹,赶快祷告!时间已经过了。快跟妈妈一起祷告!叫车子不要准时开。快!耶稣基督、天上的父……。”我们马上闭上了眼睛,不停的在心里喊天喊地,拼命的哀求,只望爱国西路快快出现在眼前。

好不容易那一排排樟树在倾盆大雨里出现了,母亲手里捏住一个地址,拉开雨篷跟老周叫来叫去。我的眼睛快,在那路的尽头,看见一辆圆圆胖胖的草绿色大军车,许多大人和小孩撑著伞在上车。“在那边”我向老周喊过去。老周加速的在雨里冲,而那辆汽车,眼看没有人再上,眼看它喷出一阵黑烟,竟然缓缓的开动了,“走啦!开走啦!”我喊著。母亲哗一下子将全部挡雨的油布都拉掉了,双眼直直的看住那辆车子那辆慢慢往前开去的车。“老周去追。”我用手去打老周的背,那个好车夫狂冲起来。

雨水,不讲一点情面的往我们身上倾倒下来,母亲的半身没有坐在车垫上,好似要跑似的往前倾,双手牢牢的还捧住那锅汤。那辆汽车又远了一点,这时候,突然听见母亲狂喊起来,在风雨里发疯也似的放声狂叫“魏东玉严明霞、胡慧杰呀等等我是进兰缪进兰呀等等呀等等呀。”

雨那么重的罩住了天地,母亲的喊叫之外,老周和姐姐也加入了狂喊。他们一直叫、一直追,盯住前面那辆渐行渐远的车子不肯舍弃。我不会放声,紧紧拉住已经落到膝盖下面去的那块油布。雨里面,母亲不停的狂喊使我害怕得快要哭了出来。呀妈妈疯了。

车子终于转一个弯,失去了踪迹。

台北市在当年的一个星期天,那样的模糊和空虚。

母亲废然倒身在三轮车背北上。老周跨下车来,用大手拂了一下脸上的雨,将油布一个环一个环的替我们扣上。扣到车内已经一片昏暗,才问∶“陈太太,我们回去?”母亲嗳了一声,就没有再说束何话。车到中途,母亲打开皮包,拿出手绢替姐姐和我擦擦脸,她忘了自己脸上的雨水。

到了家,母亲立即去煤球炉上烧洗澡水,我们仍然穿著湿透的衣服。在等水滚的时候,干的制服又递了过来,母亲说∶“快换上了,免得著凉。”那时她也很快的换上了居家衣服,一把抱起小弟就去冲牛奶了。

我穿上旧制服,将湿衣丢到一个盆里去。突然发现,那圈荷叶边的深紫竟然已经开始褪色,沿著白布,在裙子边缘化成了一滩一滩朦胧的水渍。

那件衣服,以后就没有再穿过它。

许多年过去了,上星期吧,我跟母亲坐在黄昏里,问她记不记得那场同学会,她说没有印象。我想再跟她讲,跟她讲讲那第一件新衣,讲当年她那年轻的容颜,讲日本房子窗外的紫薇花、眼神、小弟、还有同学的名字。

母亲心不在焉的淡然,听著听著,突然说∶“天明和天白咳嗽太久了,不知好了没有。”她顺手拿起电话,按了小弟家的号码,听见对方来接,就说∶“小明,我是阿娘(注∶祖母)。你还发不发烧?咳不咳?乖不乖?有没有去上学?阿娘知道你生病,好心疼好心疼……”


蝴蝶的颜色

回想起小学四年级以后的日子,便有如进入了一层一层安静的重雾,浓密的闷雾里,甚而没有港口传来的船笛声。那是几束黄灯偶尔挣破大气而带来的一种朦胧,照著鬼影般一团团重叠的小孩,孩子们留著后颈被剃青的西瓜皮发型,一群几近半盲的瞎子,伸著手在幽暗中摸索,摸一些并不知名的东西。

我们总是在五点半的黑暗中强忍著渴睡起床,冬日清晨的雨地上,一个一个背著大书包穿著黑色外套和裙子的身影微微的驼著背。随身两个便当一只水壶放在另一个大袋子里,一把也是黑色的小伞千难万难的挡著风雨,那双球鞋不可能有时间给它晾干,起早便塞进微湿的步子里走了。

我们清晨六点一刻开始坐进自己的位置里早读,深夜十一时离开学校,回家后喝一杯牛奶,再钉到家中的饭桌前演算一百题算术,做完之后如何躺下便不很明白了,明白的是,才一阖眼就该再起床去学校了。

这是面对初中联考前两年整的日子。

即使天气晴朗,也偶尔才给去操场升国旗,高年级的一切都为著学业,是不能透一口气的。早晨的教室里,老师在检讨昨夜补习时同学犯的错误。在班上,是以一百分作准则的,考八十六分的同学,得给竹教鞭抽十四下。打的时候,衣袖自动卷起来,老师说,这样鞭下去,皮肤的面积可以大一些。红红的横血印在手臂上成了日常生活的点缀。

也不老是被抽打的,这要视老师当日的心情和体力情况而定,有时她不想拿鞭子,便坐著,我们被喊到名字的人,跑步上去,由她用力捏眼皮,捏到大半人的眼睛要一直红肿到黄昏。当老师体力充沛的时候,会叫全班原位坐著,她慢慢的走下讲台来,很用力的将并坐两个同学的头拼命的撞,我们咬著牙被撞到眼前金星乱冒、耳际一片嗡嗡的巨响还不肯罢手。也有时候,老师生气,说不要见我们,烈日下刚刚吃完便当,要跑二十五圈才可以回来,如果有同学昏过去了,昏了的人可以抬到医疗室去躺一会儿才回来继续上课。

我们中午有半小时吃饭的时间,黄昏也有半小时吃另一个便当的时间,吃完了,可以去操场上玩十五分钟,如果是快速的吃。

白天,因为怕督学,上的是教育部编的课本,晚上,买的是老师出售的所谓参考书也就是考试题。灯光十分暗淡,一题一题印在灰黄粗糙纸张上的小字,再倦也得当心,不要看错了任何一行。同学之间不懂得轻声笑谈,只有伏案的沙沙书写声有如蚕食桑叶般的充满著寂静的夜。

标准答案在参考书后面,做完了同学交换批改,做错了的没什么讲解,只说∶明天早晨来了再算帐,然后留下一大张算术回家去做,深夜十一点的路上,沉默的同学结伴而行,先到家的,彼此笑一笑,就进去了。

每天清晨,我总不想起床,被母亲喊醒的时候,发觉又得面对同样的另一天,心里想的就是但愿自己死去。

那时候,因为当年小学是不规定入学年龄的,我念到小学五年级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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