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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城-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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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因为当年小学是不规定入学年龄的,我念到小学五年级时,才只有十岁半。

母亲总是在我含泪吃早饭的时候劝著∶“忍耐这几年,等你长大了才会是一个有用的人,妈妈会去学校送老师衣料,请她不要打你……”

那时候,我的眼泪总是滴到稀饭里去,不说一句话。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这么残忍,而她讲话的语气却很温柔而且也像要哭出来了似的。

有的时候,中午快速的吃完了便当,我便跑到学校角落边的一棵大树上去坐著,那棵树没有什么人注意它,有粗粗的枝丫可以踩著爬上去,坐在树荫里,可以远远的偷看老师的背影,看她慢慢的由办公室出来向教室走去。远看著老师,总比较安然。

老师常常穿著一种在小腿背后有一条线的那种丝袜,当她踩著高跟鞋一步一步移动时,美丽的线条便跟著在窄窄的旗袍下晃动,那时候,我也就跳下树枝,往教室跑去。

面对老师的时候,大半眼光不敢直视,可是明明显显的可以看到她鲜红的嘴唇还有胸前的一条金链子。在那种时候,老师,便代表了一种分界,也代表了一个孩子眼中所谓成长的外在实相高跟鞋、窄裙、花衬衫、卷曲的头发、口红、项链……。

每天面对著老师的口红和丝袜,总使我对于成长这件事情删满了巨大的渴想和悲伤,长大,在那种对于是囚禁苦役的童年里代表了以后不必再受打而且永远告别书本和学校的一种安全,长大是自由的象征,长大是一种光芒,一种极大的幸福和解脱,长大是一切的答案,长大是所有的诠释……

而我,才只有这么小、在那么童稚无力的年纪里,能够对于未来窥见一丝曙光的,就只有在那个使我们永远处在惊恐状态下女老师的装扮里。

我的老师那时候二十六岁,而我一直期望,只要忍得下去,活到二十岁就很幸福了。

常常在上课的时候发呆,常常有声音,比老师更大的空空茫茫的声音在脑海中回响二十岁二十岁二十岁。想得忘了在上课,想得没有立即反应老师的问题,一只黑板擦丢过来,重重打上了脸颊当时的个子矮,坐第一排的,那一次,我掩面从教室里冲出去,脸上全是白白的粉笔灰,并不知道要奔到哪里去!我实在没有方向。

在校园的老地方,我靠住那棵大树,趴在凸出来的树根上哀哀的哭,想到那个两年前吊死的校工,我又一次想到死。

风,沙沙的吹过,抚慰了那一颗实在没有一丝快乐的童心,我止了哭,跟自己说要忍耐妈妈会送衣料来给老师,就如其他带礼物来看老师的家长一样,一定要忍耐不可以吊死,如果可以忍到二十岁,那时候令人惊慌无比的老师和学校就一定有力量抵抗了。那时候,不会这么苦了,现在现在才十一岁,而我的现在,实在过不下去了。于是,我又趴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那一次,是被老师拉回教室去的,她用一条毛巾给我擦脸,笑笑的,擦完了,我向她鞠了一个躬,说∶“老师,对不起。”

作文课里,没有照题目写,我说∶“想到二十岁是那么的遥远,我猜我是活不到穿丝袜的年纪就要死了,那么漫长的等待,是一个没有尽头的隧道,四周没有东西可以摸触而只是灰色雾气形成的隧道,而我一直踩空,没有地方可以著力,我走不到那个二十岁……。”

老师将作文念出来,大声问∶“你为什么为了丝袜要长大?你没有别的远志吗?陈平,你的二十岁难道只要涂口红、打扮、穿漂亮衣服?各位同学,你们要不要学她?……。”

后来,老师要人重写,我回家又急出了眼泪。晚上放学总有一百题算术,实在来不及再写作文。简短的写了,整整整整的写说∶将来长大要做一个好教师是我的志愿。老师是不可能懂得的,懂得一支口红并不只是代表一支口红背后的那种意义。

每天晚上,当我进入睡眠之前,母亲照例提醒孩子们要祷告,而那时实在已是筋疲力尽了,我迷迷糊糊的躺下去,心里唯一企盼的是第二天学校失火或者老师摔断腿,那么就可以不再上学。第二天早晨,梦中祈求的一切并没有成真,我的心,对于神的不肯怜悯,总也觉得欲哭无泪的孤单和委屈。

当年,我的信仰是相当现实的。

有一天,老师照例来上早课了,她忘了算前一日考错题的帐,只是有气无力的坐著,挥挥手叫我们自修、背地理。老师一直在查看她的桌子。然后突然问∶“今天是谁最早到校?”

大家说是陈平。她盯住我,问我进教室后做了什么,我说是被一只水牛一路追赶著没命跑进学校的,后来丢烧饼给牛吃,它还是追……。“我不是问你这些,你动过了我的日记没有?有没有偷看,说?”我拚命摇头,胀红了脸,两手不知不觉放到背后去。那次没有被抽,而一个早晨的课却都上得提心吊胆,老师不时若有所思的望我一眼,她终于叫了我的名字,一叫名字,我就弹了起来。

“把这封信送到后面六年甲班的李老师那里去。”

我双手接了信,发觉信封并没有粘上,是一封淡蓝的信。

“不要再偷看,快快走。”老师说了一句。

走到转弯的地方,我回了一下头,发觉老师在教室的窗口看我,加快了脚步,转了弯,老师看不见人影了,我快速的将信纸拉出来,看了一眼既然一口咬定我偷看了,就偏偏偷看一次,免得冤枉。信上密密麻麻的全是日文,其中夹著两个汉字魔鬼,看见她居然叫一个男老师魔鬼,我吓了一跳,匆匆折好信,快步向六年级的教室走去,双手交给李老师便回来了。

我猜,我的老师和李老师一定为著某种特定的理由而成仇。

那天吃完晚饭之后,班长气喘喘的打手势叫我们赶快出教室,我们放下了便当跟在她后面跑,若大的校园在这黄昏的时候已经空旷了,只有补习的高年级是留下来的。

昏暗的大礼堂里,老师坐著在弹风琴,琴凳上并坐著李老师,他的手环在弹琴女人的腰上。我们一群小孩闭住呼吸从窗缝里偷看。

没有想到,六年级的一群男生正好走过,他们也不知我们在张望什么,大喊了一声∶“吊死鬼来呀”弹琴的老师猛一回头,站起来,我们拔腿便逃,彼此用力推挤著冲到自己的教室里。那时,老师也追来了,第一排的一位同学桌上放了一包没有糖纸包的那种硬水果糖,老师拿起袋子,一句话也不说便往我们丢,一时教室的空中飞满了糖雨,而我们笑不出来。那天晚上,就被打了,没有等到第二天早晨。打到很晚才给回去,半路上碰到拿手电筒来接的工人玉珍才知是深夜十二点了。我回去,又做了一百题算术才睡下。

我慢慢明白了,老师正在受著恋爱的折磨。对于她每天体罚的事情也生了宽恕之心,想来这么打我们当作发泄必然是恋爱没有成功。又想,一个老打小孩的女人,怎么会有人爱她呢?其实,李老师是更狠的,他罚男生跪在一把破了布的雨伞骨头上,跪完了的男生要别人扶才站得起来。有一次看见一个是爬回座位的。

恋爱是什么我大概明白了,它是一种又叫对方魔鬼又跟魔鬼坐在一起弹“堤边柳A到秋天A叶飘零……”的那种黄昏歌调。

二十岁的年龄,除了可以穿丝袜之外,想来更有一些我们不知的东西那种很抽象的东西,在里面潜伏著,而我,对于那份朦胧,却是想象不出的。我渐渐的顺服在这永无止境的背书默写和演算习题的日子里,不再挣扎。偶尔,想到如果不死,便可以长大,心里浮出的是一种无所谓的自弃和悲哀。

督学还是来了,在我们补习的正当时,参考书被收去了,堆在教室的门外,老师的脸,比打人时还青白。我们静静的散课离校,一路上十分沉默,好似一个一个共犯,有些羞惭,有些担心,又有些自觉罪恶的喜上心头。

第二天,老师红著眼睛说∶“我给你们补习,也是为了使你们将来考上好的初中,做一个有用的人,这一点,想来你们是谅解的。至于补习费,老师收得也不多……。”

我专注的直视著老师,想到她的生活和作息,想到那偶尔一次的和男老师共弹风琴,想到她连恋爱的时间也不太多,心里对她和自身成年的未来,浮起了另一份复杂的怜悯与茫然。

我从来没有恨过我的小学老师,我只是怕她怕得比死还要厉害。

督学来过之后,我们有整整十天不用夜间补习,不但如此,也有躲避球可打,也有郊外美术写生,可以只提一个空便当盒在黄昏的时候一路玩回家,而回家的习题却是加多了。

这并不要紧,那时候我念初二的姐姐还没有入睡,她学我的字体写阿拉伯字,她做一半,我做一半,然后祷告忏悔姐姐的代写作业,微笑著放心入睡。

那只是十天的好日子而已,我一日一日的当当心心的计算,而日子却仍然改变了。有一天,老师笑吟吟的说∶“明天带两个便当来,水彩和粉蜡笔不用再带了,我们恢复以往的日子。”听著听著,远方的天空好似传来了巨大的雷声,接著彤云满妞,飞快的笼罩了整个的校园,而我的眼睛,突然感到十分干涩,教室里昏黄的灯光便一盏一盏半明半暗的点了起来。那两年,好似没有感觉到晴天,也就毕业了。

暑日的烈阳下,父亲看榜回来。很和蔼的说∶“榜上没有妹妹的名字,我们念静修女中也是一样好的。”

我很喜欢静修女中,新生训练的时候,被老师带著穿过马路去对面的操场上玩球,老师没有凶我们,一直叫我们小妹妹。

没有几天,我回家,母亲说父亲放下了公事赶去了另一所省女中,为著我联考分数弄错了的一张通知单。父亲回来时,擦著汗,笑著对我说∶“恭喜!恭喜!你要去念台湾最好的省女中了。”一时里,那层灰色的雾又在呼呼吹著的风扇声里聚拢起来。它们来得那么浓,浓到我心里的狂喊都透不出去。只看见父母在很遥远的地方切一片淡红色的冰西瓜要给我吃。

上了省中,父母要我再一次回到小学向老师再一次道谢培育之恩,我去了,老师有些感触的摸摸我的头,拿出一本日记簿来送给我,她很认真而用心的在日记的第一页上写下了几个正楷字,写的是∶“陈平同学,前途光明。”

日子无论怎么慢慢的流逝总也过去了,有一天我发觉已经二十岁,二十岁的那一年,我有两双不同高度的细跟鞋,一支极淡的口红,一双小方格网状的丝袜,一头烫过的鬈发,一条镀金的项炼,好几只皮包,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唱机、和接近两千本藏书。不但如此,那时候,我去上了大学,有了朋友,仍在画画,同样日日夜夜的在念书,甚而最喜欢接近数学般的逻辑课,更重要的是,我明白了初恋的滋味。

想到小学老师赠给我的那几个字,它们终于在阳光下越变越鲜明起来。流去的种种,化为一群一群蝴蝶,虽然早已明白了,世上的生命,大半朝生暮死,而蝴蝶也是朝生暮死的东西,可是依然为著它的色彩目眩神迷,觉著生命所有的神秘与极美已在蜕变中张显了全部的答案。而许多彩色的蝶,正在纱帽山的谷底飞去又飞来。就这样,我一年又一年的活了下来,只为了再生时蝴蝶的颜色。


随  笔


说给自己听

ECHO,又见你慢吞吞的下了深夜的飞机,闲闲的跨进自己的国门,步步从容的推著行李车,开开心心的环住总是又在喜极而泣的妈妈,我不禁因为你的神态安然,突而生出了一丝陌生的沧桑。

深夜的机场下著小雨,而你的笑声那么清脆,你将手掌圈成喇叭,在风里喊著弟弟的小名,追著他的车子跑了几步,自己一抬就抬起了大箱子,丢进行李厢。那个箱子里啊,仍是带来带去的旧衣服,你却说∶“好多衣服呀!够穿整整一年了!”

便是这句话吧,说起来都是满满的喜悦。

好孩子,你变了。这份安稳明亮,叫人不能认识。

长途飞行回来,讲了好多的话,等到全家人都已安睡,你仍不舍得休息,静悄悄的戴上了耳机要听音乐。

过了十四个小时,你醒来,发觉自己姿势未动,斜靠在床角的地上,头上仍然挂著耳机,便是那归国来第一夜的恬睡。没有梦,没有辗转,没有入睡的记忆,床头两粒安眠药动也没动。

这一个开始,总是好的。

既然你在如此安稳的世界里醒来,四周没有电话和人声,那么我想跟你讲讲话。趁著陈妈妈还没有发觉你已醒来,也没有拿食物来填你之前,我跟你说说话。毕竟,我们是不很有时间扳谈的,尤其在台湾,是不是?

四周又有熟悉的雨声,淅沥沥的在你耳边落下,不要去看窗坍邻居后巷的灰墙,那儿没有雨水。这是你的心理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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