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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又有熟悉的雨声,淅沥沥的在你耳边落下,不要去看窗坍邻居后巷的灰墙,那儿没有雨水。这是你的心理作用,回国,醒来。雨声便也来了。
我们不要去听雨,那只是冷气机的滴水声,它不会再滴湿你的枕头,真的不会了。
这次你回来。不是做客,这回不同,你是来住一年的。
一年长不长?
可以很长,可以很短,你怕长还是怕短?我猜,你是怕长也是怕短,对不对?这三年来,我们彼此逃避,不肯面对面的说说话,你跟每一个人说话,可是你不敢对我说。
你躲我,我便也走了,没有死缠著要找你。可是现在你刚刚从一场长长的睡眠里醒来,你的四肢、头脑都还不能动得灵活,那么我悄悄的对你说些话,只这么一次,以后就再不说了,好吗?
当然,这一年会是新的一年,全新的,虽然中秋节也没有过去,可是我们当这个秋天是新年,你说盯不好?
你不说话,三年前,你是在一个皓月当空的中秋节死掉的。这,我也没有忘记,我们从此最怕的就是海上的秋月。现在,我却跟你讲∶“让我们来过新年,秋天的新年好凉快,都不再热了,还有什么不快活的?”
相信我,我跟你一样死去活来过,不只是你,是我,也是所有的人,多多少少都经历过这样的人生。虽然我们和别人际遇不同,感受各异,成长的过程也不一样,而每一个人爱的能力和生命力也不能完全相同的衡量,可是我们都过下来了,不只是你我,而是大家,所有的人类。
我们经历了过去,却不知道将来,因为不知,生命益发显得神奇而美丽。
不要问我将来的事情吧!请你,ECHO,将一切交付给自然。
生活,是一种缓缓如夏日流水般的前进,我们不要焦急我们三十岁的时候,不应该去急五十岁的事情,我们生的时候,不必去期望死的来临,这一切,总会来的。
我要你静心学习那份等待时机成熟的情绪,也要你一定保有这份等待之外的努力和坚持。
ECHO,我们不放弃任何事情,包括记忆。你知道,我从来不望你埋葬过去,事实上过去没有必要,也没有可能丛生命里割舍,我们的今天,包括一个眼神在内,都不是过去重重叠叠的生命造成的影子吗?
说到这儿,你对我笑了,笑得那么沉稳,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或许你什么也没有想,你只是从一场筋疲力尽的休息中醒来,于是,你笑了,看上去有些暧昧的那种笑。
如果你相信,你的生命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如果你愿意真正的从头再来过,诚诚恳恳的再活一次,那么,请你告诉我,你已从过去里释放出来。
释放出来,而不是遗忘过去现在,是你在说了,你笑著对我说,伤心,是可以分期摊还的,假如你一次负担不了。
我跟你说,有时候,我们要对自己残忍一点,不能纵容自己的伤心。有时候,我们要对自己深爱的人残忍一点,将对他们的爱、责任、记忆搁置。
因为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独特的个体,我们有义务要肩负对自己生命的责任。
这责任的第一要素,ECHO,是生的喜悦。喜悦,喜悦再喜悦。走了这一步,再去挑别的责任吧!
我相信,燃烧一个人的灵魂的,正是对生命的爱,那是至死方休。
没有一个人真正知道自己对生命的狂爱的极限,极限不是由我们决定的,都是由生活经验中不断的试探中提取得来的认识。
如果你不爱生命,不看重自己,那么这一切的生机,也便不来了,ECHO,你懂得吗?
相信生活和时间吧!时间私果能够拿走痛苦,那么我们不必有罪恶感,更不必觉得羞耻,就让它拿吧!拿不走的,自然根生心中,不必勉强。
生活是好的,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前面总会另有一番不同的风光。
让我悄悄的告诉你,ECHO,世上的人喜欢看悲剧,可是他们也只是看戏而已,如果你的悲剧变成了真的,他们不但看不下去,还要向你丢汽水瓶呢。你聪明的话,将那片幕落下来,不要给人看了,连一根头发都不要给人看,更不要说别的东西。
那你不如在幕后也不必流泪了,因为你也不演给自己看,好吗?
虽然,这许多年来。我对你并不很了解,可是我总认为,你是一个有著深厚潜质的人,这一点,想来你比我更明白。
可是,潜质并不保证你以后一定能走过所有的磨难,更可怕的是,你才走了半生。
在我们过去的感受中,在第一时间发生的事件,你不是都以为,那是自己痛苦的极限,再苦不能了。
然后,又来了第二次,你又以为,这已是人生的尽头,这一次伤得更重。是的,你一次又一次的创伤,其实都仰赖了时间来治疗,虽然你用的时间的确是一次比一次长,可是你好了,活过来了。
医好之后,你成了一个新的人,来时的路,没有法子回头,可是将来的路,却不知不觉走了出去。这一切,都是功课,也都是公平的。
可是,我已不是过去的我了。
你为什么要做过去的你?上一秒钟的你难道还会是这一秒钟的你吗?只问问你不断在身体里死去的细胞吧!
每一次的重生,便是一个新的人。这个新的人,装备比先前那个软壳子更好,忍受痛苦的力量便会更大。
也许我这么说,听起来令人心悸,很难想象难道以后还要经历更大的打击。ECHO,你听我这么说,只是一样无声的笑著,你长大了很多,你懂了,也等待了,也预备了,也坦然无惧了,是不是?
这是新的一年,你面对的也是一个全新的环境,这是你熟悉而又陌生的中国,ECHO,不要太大意,中国是复杂的。
你说,你能应付,你懂化解,你不生气,你不失望。可是,不要忘了,你爱它,这便是你的致命伤,你爱的东西,人,家,国,都是叫你容易受伤的,因为在这个前提之下,你,一点不肯设防。
每一次的回国,你在超额的张力里挣扎,不肯拿出保护自己的手段做真正的你,那个简简单单的你。
你感恩,你念旧,你在国内的柔弱,正因你不能忘记曾经在你身边伸出来过的无尽的同情和关爱的手,你期望自己粉身碎骨去回报这些恩情,到头来,你忘了,你也只是血肉之躯,一个人,在爱的回报上,是有极限的,而你的爱,却不够化做所有的莲花。
ECHO,你的中文名字不是给得很好,父亲叫你平,你不爱这个字,你今日看出,你其实便是这一个字。那么适合的名字,你便安然接受吧!包括无可回报的情灸内,就让它交给天地替你去回报,自己,尽力而为,不再强求了,请求你。
我知道你应该是越走越稳的,就如其他的人一样,我不敢期望帮上你什么忙,我相信你对生命的需求绝对不是从天而降的奇迹,你要的,只是一份信心的支援,让你在将来也不见得平稳的山路上,走得略微容易一点罢了。
你醒在这儿,沉静的醒著,连眼睛都没有动,在你的身边,是书桌,书桌上,有一架电话那个你最怕的东西,电话的旁边,是两大袋邮件,是你离国之前存下来未拆的信件。
这些东西,在你完全醒来,投入生活的第一日开始,便要成为你的一部材,永远压在你的肩上。
也是这些,使你无法快乐,使你一而再、再而三,因此远走高飞。
孩子,你忘了一句话,起码你回中国来便忘了这句话∶坚持自己该做的固然叫做勇气,坚持自己不该做的,同样也是勇气。除了一份真诚的社会感之外,你没有理由为了害怕伤害别人的心灵而付出太多,你其实也小看了别人,因为别人不会因为你的拒绝而受到伤害的,因为他们比你强。
ECHO,常常,你因为不能满足身边所有爱你的人对你提出的要求而沮丧,却忘了你自己最大的课题是生活。
虽说,你身边的一草一木都在适当的时候影响了你。而你藉著这个媒介,也让身边的人从你那儿汲取了他们的想望和需要,可是你又忘了一句话在你的生活里,你就是自己的主宰,你是主角。
对于别人的生活,我们充其量,只是一份暗示,一份小小的启发,在某种情况下丰富了他人的生活,而不是越权代办别人的生命即使他人如此要求,也是不能在善意的前提下去帮忙的,那不好,对你不好,对他人也不好的。
ECHO,说到这儿,妈妈的脚步声近了,你回国定居的第一年的第一天也要开始了,我们时间不多,让我快快的对你讲完。
许多人的一生,所做的其实便是不断修葺自己的生活,假如我们在修补之外,尚且有机会重新缔造自己,生命就更加有趣了,你说是不是?
有时候让自己奢侈一下,集中精神不为别人的要求活几天,先打好自己的基础,再去发现别人,珍惜自己的有用之身,有一天你能做的会比现在多得多。
而且,不是刻意的。
爱和信任
每次回国,下机场时心中往往已经如临大敌,知道要面临的是一场体力与心力极大的考验与忍耐。
其实,外在的压力事实上并不大会于扰到内心真正的那份自在和空白,是可以二分的。
最怕的人,是母亲。
在我爱的人面前,“应付”这个字,便使不出来。爱使一切变得好比“最初的人”,是不可能在这个字的定义下去讲理论和手段的。
多年前,当我第一次回国,单独上街去的时候,母亲追了出来,一再的叮咛著∶“绿灯才可以过街,红灯要停步,不要忘了,这很危险的呀!”
当时,我真被她烦死了,跑著逃掉,口里还在悄悄的顶嘴,怪她不肯信任我。可是当我真的停在一盏红灯的街道对面时,眼泪却夺眶而出。“妈妈,我不是不会,我爱你,你看,我不是停步了。”
最近,又回国了,母亲要我签名送书给亲戚们,我顺从的开始写,她又在旁边讲∶“余玉云姐姐的玉字,是贾宝玉的玉,你要称她姐姐,因为我们太爱这位正直、敬业的朋友。不要写错了,红楼梦中宝玉、黛玉的玉,斜玉边字加一个点,不要错了”那时,我忍下了,因为她永远不相信我会写这个玉字,我心里十分不耐,可是不再顶嘴。
我回国是住在父母家中的,吃鱼,母亲怕我被刺卡住。穿衣,她在一旁指点。万一心情盯,多吃了一些,她强迫我在接电话的那挤忙不堪的时候内,要我同时答话,同时扳开口腔,将呛死人的胃药粉,人参粉和维他命,加上一杯开水,在不可能的情况下灌溉下去。结果人呛得半死,她心安理得的走开。电话的对方,以为我得了气喘。
回想起来,每一度的决心再离开父母,是因为对父母爱的忍耐,已到了极限。而我不反抗,在这份爱的泛滥之下,母亲化解了我已独自担当的对生计和环境全然的责任和坚强她不相信我对人生的体验。在某些方面,其实做孩子的已是比她的心境更老而更苍凉。无论如何说,固执的母爱,已使我放弃了挑战生活的信心和考验,在爱的伟大前提之下,母亲胜了,也因对她的爱无可割舍,令人丧失了一个自由心灵的信心和坚持。
我想了又想,这件家庭的悲喜剧,只有开诚布公的与父母公开谈论,请他们信任我,在人生的旅途上,不要太过于以他们的方式来保护我。这件事,双方说得坦诚,也同意万一我回国定居,可能搬出去住,保持距离,各自按照正确的方向,彼此做适度的退让和调整。这一点,父母一口答应了。
而我,为了保护自己的生活方式,做了一个在别的家庭中,可能引起极大的伤心,甚而加上不幸罪名的叛逆者,幸而父母开明,彼此总算了解。
讲通了,乐意回国定居,可是母亲突然又说∶“那么你搬出去我隔几天一定要送菜去给你吃,不吃我不安心。”
又说∶“莫名其妙的男朋友,不许透露地址,他们纠缠你,我们如何来救,你会应付吗?”
十七年离家,自爱自重,也懂得保护自己,分别善恶和虚伪,可是,在父母的眼中,我永远是一个天真的小孩子,他们绝对不相信我有足够的能力应付人世的复杂。虽然品格和教养是已慢慢在建立,可是他们只怕我上当。
父亲其实才是小孩子,他的金钱,借出去了,大半有去无还,还不敢开口向人讨回,这使他的律师公费,常常是年节时送来一些水果,便解决了他日夜伏案的辛劳。
有一次,一场费力的诉讼结果,对方送了一个大西瓜来,公费便不提了,当事人走时,父亲居然道谢又道谢,然后开西瓜叫我们吃。我当时便骂他太没有勇气去讨公费,他居然一笑置之,说这是意外的收入,如果当事人一毛不拔,过河拆桥,反脸不认,又将他如何。
这种行径,我不去向他反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