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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时也没有办法了,只好继续说道:“至于辩论堂之设,臣以为并无不妥,石越曾言‘真理越辩越明’,在历史上,汉代就有盐铁会议,贤良方正与丞相御史大夫辩论朝政得失;又有石渠阁会议,聚集天下俊杰辩论经义,以明得失,这都是后世所赞许的事情。学校者,本是为国家储存人材的地方,学生关心天下大事,以天下以己任,这样的学生才能成为国家未来的栋梁。他们于国家大事有所见解,于经义或有不同的理解,齐集一处,辩明得失,这是培养人材的好办法。皇上与王丞相都希望学校培养出来的人材是秀才而不是学究,如果让学生们两耳不闻窗外之事,皓首穷经,这样的人岂不就是学究?至于说他们故意谤毁新法,臣却没有听说过,事实是石越对于新法多有补益才是真的。”
赵顼听叶祖洽侃侃说完,忍不住笑道:“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叶状元和石越处久了,观点和语气,真是象极了石越,开口便是‘石越曾言’,闭口就是‘石越曾说’。哈哈……”
叶祖洽细细咀嚼皇帝的这句话,揣摸着皇帝是想赞他“近朱者赤”还是在骂他“近墨者黑”,嘴里却忙不迭的说道:“臣愚昧,臣愚昧。”
赵顼挥了挥手,又好气又好笑:“好啦好啦,你是朕钦点的状元,有什么愚昧的。朕不是周厉王,不会禁人说话的,但是事涉朝廷法令和大臣的事情,以后就禁止刊登在《白水潭学刊》上,否则人心不一,有损朝廷威信。”
皇帝和中书省通过了陈绎的判决后,桑充国等人便被当堂释放了。几个月的牢狱之灾,让桑充国脸色惨白、面无血色,身体也虚弱得很,连行走都有点困难。所幸的是身上的伤倒是慢慢痊愈了。而程颐除了因为不见阳光而脸色有些苍白之后,他那修身养性的功课做到了开封府的大牢了,整个人无论身体还是气质,都与才进去时相差不大,让石越佩服不己,不愧是开创理学的宗师呀。孙觉是享受特别特遇的,那就不用提了。
石越向陈绎抱了抱拳,笑道:“这次多亏陈大人禀公决断。”
陈绎心不在焉地回了一礼,苦笑道:“我一口气革了三十名士子的功名,不被人骂就知足了。”
石越微笑道:“陈大人的苦衷,石某是知道的,没有人会怪陈大人。”
“但愿如此。”陈绎想起王雱手里的两份奏章,自己这次没有依他的要求行事,后果如何,可想而知。幸好皇帝支持自己,否则现在早就灰头土脸了。但是前途是绝对不容乐观的,他心不在焉的石越客套两句,便告辞而去。
待陈绎一走,桑充国便问石越道:“那三十名学生现在如何了?”
石越笑道:“这时节,先顾你自己的身体吧,伯父和伯母在家里等呢,先回家再说。程先生和孙先生也一起去桑府吧,大家都在那里等着呢,给诸位去去晦气。”
桑充国看着石越脸色轻松的样子,心里放心了一点,便点了点头,回头对段子介说道:“子介,你也一起去吧。”
石越看了这个冲动的学生一眼,厉声说道:“你先写信给你家里报个平安再去。”
段子介早知自己行事冲动了,也不敢说什么,只好闷声答应,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陈州酒楼。
“陈绎!好个陈绎!”王雱气得一拳砸在桌子上,碗碟汤酒被震得洒了一地。
穿着一身黑袍的蔡确也苦笑道:“我的奏折被冯京和叶祖洽给化为无形了,这一次石越完完全全赢了。”他不说皇帝本来就没有处罚石越的意思,却把责任推给冯京和叶祖洽。
王雱不住的冷笑,“好呀,连叶祖洽也和我们做对了!”
忽然嘴里咸咸的,一口鲜血涌上来,王雱也是好强,咬着碎牙,竟是生生把这口血吞回肚子。但是身体虚弱,岂可以勉强?当时就觉得两眼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PS:作者按,太宗以后知开封府皆带“权”字,小说所说不合史实。又查《宋会要》,宋代凡知某州,亦皆带“权”字。小说所言不符史实,是作者读书不细之故,在此声明,并示抱歉。因所有错误,须待全部写完后再修改。故此处依然保留。另对提醒作者之书友表示谢意。
“大夫,我儿子的病怎么样?”王夫人着急的问道。
“丞相,夫人,令郎的病还须好生静养,若能心平气和,调养得当,或者还有希望。”医生虽不敢明言,但用辞已是相当严重。
……
王安石站在儿子病榻前,脑子里不住的回想着医生说的话。“心平气和?”自己这个儿子生性争强好胜,何况身处朝局之中,哪里能做到什么“心平气和”呀。
他突然想起和自己交好的禅师,大相国寺方丈智缘曾对自己说过的话:“此子登科取制有余,斯年长寿无享!”王安石自青年时代起就志存高远,锐意复兴儒家,本来不信佛,智缘虽然有道高僧,以医术占卜著称于世,但是王安石却一直没有放在心上。他和智缘交好,是喜欢智缘豪侠之气,且是个极有才华的人。但此时此刻,智缘这句话雷鸣般在脑海中响起,王安石脑子一晕,站在那里晃了两下,方才倚着门槛站住了。
“难道真的是天妒英才吗?”王安石喃喃自言道。
“爹爹,你不要自乱了阵脚。哥哥是操心朝廷之事太多,气急攻心,方才如此,加以调养,一定会康复的。”王倩儿扶着王安石坐好,小声宽慰着。毕竟手足关情,其实她心里也急得不行了。
王雱的病倒让王安石坚定了退隐的心意,在给皇帝的谢表中,他直言“方寸已乱”,希望能够远离喧嚣之地,过一种平静的生活。但是赵顼却并不答应,给王雱看病的太医和召王安石视事的中使穿梭于王府,三天之后,王雱终于醒来。
“父亲、母亲,孩儿不孝,害你们担心。”王雱有气无力的说道。
“雱儿,你醒来就好。你爹爹已经决定了辞相,等你身体好一点,我们就去江宁,离开这个地方,把你的身子调养好。”王夫人微笑着说道。
王雱听了这话,大吃一惊,用手紧紧抓住被子,看着王安石,问道:“父亲,此事当真?”
王安石也微笑道:“不错。你安心养病,不要再操心那些朝中大事。我们学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王雱急得身子一晃,“此事万万不可。”差点又晕了过去。
他妻子庞氏连忙把他扶好,轻轻给他扶平胸口,劝慰道:“现在不要谈国事了,先好好将养身体吧。”
王雱却不去理他,对王安石继续说道:“父亲,您常教导我说,好男儿应当以天下为己任是不是?”
王安石默然不语。
王雱又问道:“您也常教我说,凡事如果不能坚持到最后,就很难取得最后的成功。是不是?”
王安石勉强笑道:“现在更有贤者为之,我们可以逍遥的。”
“贤者?当今之世,谁能比您更有资格称为贤者?谁能比您更有见识?”
“父亲,当初决意行新法来富国强兵,一振百年颓风之时,您就预见到了新法必定被许多人所不理解,但是您也曾说过,古今变法,能坚持不易者必能克成其功。现在万事刚刚起步,您怎么可以轻言放弃呢?”
庞氏见王雱说话太激动了,在旁边轻声说道:“夫君,先歇息一会吧,身体要紧。”
王雱粗暴的摆了摆手,厉声道:“身体有什么要紧的?父亲,你说过大宋若不变革,不过百年,必然亡国,五胡乱华的历史肯定重现,是不是?你说过好男儿应当先公后私的是不是?为国者无暇谋身,如果能够看到我中国北伐燕代,收复故土,把胡人驱逐到长城之外的一天,孩儿就算是死了,也无怨无悔!如若放弃理想,就算长命百岁,又有什么滋味可言?”
王夫人嗔怪道:“什么死呀死的,多不吉利。一醒来就谈国事,就算要谈国事,也不急在今天。雱儿,你先好好休息。”
王安石也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这身体,就是凡事太急惹来的病根。此事再从长计议吧。”
又吩咐了几句,王安石走了出去,方到客厅,就听家人说道:“吕惠卿吕大人有信到了。”
王安石接过信来,折去火漆,只见信中写道:
“……
前者邓文约行事失之于孟浪,实误丞相,学子叩阙,是邓文约激起之祸,其意不过是求桑充国之释放,与新法无涉。不过黄口小子,听信一二人之谗,于万言书中谤毁新法,如此而己。此何足道哉?学生闻丞相因此而有归隐之意,实不解也。……新法变革弊政,利在千秋万代,一时为人所不理解,学生以为亦当勇往直前,待到诸法施行,绩效显然,则天下之误会一朝可散矣。……石越者,世所称道,士林颇嘉许,旧党元老重臣视之为‘老成少年’者是也,学生闻此人虽于新法多有阻挠不满之处,然而其亦刻意于御前请留丞相。可见当今之世,略有见识之辈,皆知非丞相不能挽此衰弱之局。否则学生不知石越出于何种目的竭力请求皇帝慰留丞相。彼之所善者,冯京、司马光、苏轼辈也,此辈论资历名望未必不可以为相,然石越却如此在意丞相之去留。是石越亦知是非轻重也。……丞相若不复出视事,新法废矣,新法废大宋必亡,丞相何忍见此!
……”
吕惠卿真不愧是个高智商的人物,于千里之外把石越的用心解释得“一清二楚”,合情合理,由是将一副大义的重担压到了王安石肩上。爱子在病榻之上的苦劝,吕惠卿悄悄的解去心结,年轻的皇帝的知遇之恩,少年时代以来三四十年的理想,国家的前途与命运……这一切一切,都在悄悄点燃王安石心中本已熄灭的雄心。
南郊御苑是大宋的皇家花园,占地约三四百顷,颇具规模。皇帝在那里或休闲射猎,或召见近臣,本是常事。但是赵顼自登基以来,勤于国事,励精图治,一年之中反倒难得去几次。所以这次石越接到皇帝在南郊御苑召见他的旨意,委实有点意外。
御苑就在南门外郊五六里处,离石越的赐邸并不远,石越一路行来,只见苑内溪水纵横,小路如织。溪边槐柳,路旁松柏,交错成荫,此时已是初春,翠色点缀,让人望而心怡。又可见御苑之东南西北,各有花阵,东边是杏林成阵,南面是桃花相映,西角是大片石榴林,北方是梅枝交织。
顺着一条清彻的小溪走去,一路听到铮铮的琴声隐约传来,琴声略显促乱,不自觉地流露出操琴者心中烦乱的情绪。石越心里愈发纳闷,但是他今天的心情却非常不错,大宋国最优良的工匠们聚集在一起,虽然第一炉铁效果并不理想,但是却研制出了更先进的鼓风机,石越虽然是外行,却也知道炉中的温度与鼓风机是密切相关的。
没有多久,石越就在太监的指引下走到一座亭子边,石越放眼望去,只见亭上写着“惜时亭”三个字的草书——想到自己终于能认识草书了,石越就不由自主的泛出一丝微笑。坐在惜时亭操琴的,正是当今的皇帝赵顼,时年二十三岁。他身着一袭白绸长袍,袍上隐隐显出龙纹绣饰,也没有带朝冠,只将头发用一条明黄的丝带盘扎着,显得颇为清爽。石越对大宋服饰最看不惯的,就是那个帽子,怎么看也怎么接受不了,此时赵顼不带帽子,在石越看来,立即气色为之一变。
因为皇帝在弹琴,石越便不敢打扰,只好远远的候着,等太监的通报。赵顼虽然名义上在弹琴,但根本心不在焉,远远也看到石越过来,便把琴一推,笑道:“石卿,过来说话。”
石越连忙过去见礼:“臣石越叩见吾皇万岁。”
赵顼摆了摆手,笑道:“今日君臣之间不讲这些,随便些说话。”
石越也不知道赵顼打的什么主意,只好谦身说道:“臣不敢。”
赵顼指着满园春色,笑道:“久闻石九变之名,今日可否填词一首,叫乐坊唱来。”
石越微笑道:“陛下,臣有一年多不曾填词,因为臣曾经当天铭誓,终于不再填诗作词。”
赵顼愕然道:“这又是为何?”
“臣生性本好填词作曲,然而自到京师后,才发觉士大夫歌舞楼台,文多质少,臣遂决意不再作词,以此自励,虽不足以警醒世人,却至少可以让自己不去沉迷在诗词歌赋之中。”
赵顼笑道:“都说石子明少年老成,想不到也有些偏激之举。但朕亦不夺你之志。”
石越恭身说道:“谢陛下体谅。”
赵顼倚栏指着满园的景物,对石越道:“石卿看这满园春色,生机勃勃,但是过不了几个月,但过不了几个月,却要花落残红,朕读过卿的词,有一句叫‘惜春常怕花开早’,正是说到了人们的心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