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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此文献给少女杨柳牋牋-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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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献给少女杨柳牋牋             


    很久以来,我一直过着资产阶级的生活。我居住的地方名叫烟,我的寓所是一间临河的
平房,平房的结构是缺乏想象力的长方形,长方形暗示了我的生活是如何简洁与明确。

    我非常欣赏自己在小城里到处游荡时的脚步声,这些声音只有在陌生人的鞋后跟才会产
生。虽然我居住在此已经很久,可我成功地捍卫了自己脚步声的纯洁。在街上世俗的声响
里,我的脚步声不会变质。

    我拒绝一切危险的往来。我曾经遇到过多次令我害怕的微笑,微笑无疑是在传达交往的
欲望。我置之不理,因为我一眼看出微笑背后的险恶用心。微笑者是想走入我的生活,并且
占有我的生活。他会用他粗俗的手来拍我的肩膀,然后逼我打开临河平房的门。他会躺到我
的床上去,像是躺在他的床上,而且随意改变椅子的位置。离开的时候,他会接连打上三个
喷嚏,喷嚏便永久占居了我的寓所,即便燃满蚊香,也无法熏走它们。不久之后,他会带来
几个身上散发着厨房里那种庸俗气息的人。这些人也许不会打喷嚏,但他们满嘴都是细菌。
他们大声说话大声嬉笑时,便在用细菌粉刷我的寓所了。那时候我不仅感到被占有,而且还
被出卖了。

    因此我现在更喜欢在夜间出去游荡,这倒不是我怀疑自己拒绝一切的意志,而是模糊的
夜色能让我安全地感到自己游离于众人之外。我已经研究了住宅区所有的窗帘,我发现任何
一个窗口都有窗帘。正是这个发现才使我对住宅区充满好感,窗帘将我与他人隔离。但是危
险依然存在,隔离并不是强有力的。我在走入住宅区窄小的街道时,常常会感到如同走在肝
炎病区的走廊上,我不能放弃小心翼翼。

    我是在夜间观察那些窗帘的。那时候背后的灯光将窗帘照耀得神秘莫测,当微风掀动某
一窗帘时,上面的图案花纹便会出现妖气十足的流动。这让我想起寓所下那条波光粼粼的河
流,它流动时的曲折和不可知,曾使我的睡眠里出现无数次雪花飘扬的情景。窗帘更多的时
候是静止地出现在我视野中,因此我才有足够的时间来考察它们的光芒。尽管灯光的变化,
与窗帘无比丰富的色彩图案干扰了我的考察。但当我最后简化掉灯光和色彩图案后,我便发
现这种光芒与一条盘踞在深夜之路中央的蛇的目光毫无二致。自从这个发现后,在我每次走
入住宅区时,我便感到自己走入了千百条蛇的目光之中。在这个发现之后很久,也就是一九
八八年五月八日那一天。一个年轻的女子向我走了过来。她走来是为了使我的生活出现缺
陷,或者更为完美。总而言之,她的到来会制造出这样一种效果,比如说我在某天早晨醒来
时,突然发现卧室里增加了一张床,或者我睡的那张床不翼而飞了。

    事实上,我与外乡人相识已经很久了。外乡人来自一个长满青草的地方,这是我从他身
上静脉的形状来判断的。我与他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夏日的中午,由于炎热他赤裸着上身,
他的皮肤使人想起刚刚剥去树皮的树干。于是我看到他皮肤下的静脉像青草一样生长得十分
茂盛。

    我已经很难记起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认识外乡人的,只是觉得已经很久了。但我知道只要
细细回想一下,我是能够记起那一日天空的颜色和树木上知了的叫声。外乡人端坐在一座水
泥桥的桥洞里。他选择的这个地方,在夏天的时候让我赞叹不已。外乡人是属于让我看一眼
就放心的人,他端坐在桥洞里那副安详无比的模样,使我向他走去。在我还离他十米远的时
候,我就知道他不会去敲我长方形的门,他不会发现我的床可以睡觉可以做梦,我的椅子他
也同样不会有兴趣。我向他走去时知道将会出现交谈的结局,但我明白这种交谈的性质,它
与一个正在洗菜的女人和一个正在点煤球炉男人的交谈截然不同。因此当他向我微笑的时
候,我的微笑也迅速地出现。然后我们就开始了交谈。

    出于谨慎,我一直站立在桥洞外。后来我发现他说话时不断做出各种手势。手势表明他
是一个欢迎别人走入桥洞的人。我便走了进去,他立刻拿开几张放在地上的白纸,白纸上用
铅笔画满了线条,线条很像他刚才的手势。我就在刚才放白纸的地方坐了下去,我知道这样
做符合他的意愿。然后我看到他的脸就在前面一尺处微笑,那种微笑是我在小城烟里遇到的
所有微笑里,唯一安全的微笑。

    他与我交谈时的声音很平稳,使我想起桥下缓缓流动的河水。我从一开始就习惯了这种
声音。鉴于我们相识的过程并不惊险离奇,他那种平稳的声音便显得很合适。他已经简化了
很多手势,他这样做是为了让我去关注他的声音。他告诉我的是有关定时炸弹的事,定时炸
弹涉及到了几十年前的一场战争。一九四九年初,国民党上海守军司令汤恩伯决定放弃苏
州、杭州等地,集中兵力固守上海。镇守小城烟的一个营的国民党部队连夜撤离。撤离前一
个名叫谭良的人,指挥工兵排埋下了十颗定时炸弹。谭良是同济大学数学专业的毕业生。在
那个星光飘洒的夜晚,他用一种变化多端的几何图形埋下了这十颗炸弹。谭良是最后一个撤
离小城烟的国民党军官,当他走出小城,回首完成最后一瞥时,小城在星光里像一片竹林一
样安静。那时候他可能已经预感到,几十年以后他会重新站到这个位置上。这个不幸的预感
在一九八八年九月三日成为现实。

    尽管谭良随同他的部队进驻了上海。可上海解放时,在长长走过的俘虏行列里,并没有
谭良。显然在此之前他已经离开了上海,他率领的工兵排那时候已在舟山了。舟山失守后,
谭良也随之失踪。在朝台湾溃退的大批国民党官兵里,有三个人是谭良工兵排的士兵。他们
三人几乎共同认为谭良已经葬身大海,因为他们亲眼看到谭良乘坐的那艘帆船如何被海浪击
碎。

    一九八八年九月二日傍晚五点正,一个名叫沈良的老渔民,在舟山定海港踏上了一艘驶
往上海的班轮。他躺在班轮某个船舱的上铺,经过了似乎有几十年般漫长的一夜摇晃。翌日
清晨班轮靠上了上海十六铺码头。沈良挤在旅客之中上了岸,然后换乘电车到了徐家汇西区
长途汽车站。在那天早晨七点整时,他买到了一张七点半去小城烟的汽车票。

    一九八八年九月三日上午,他坐在驶往小城烟的长途汽车里,他的邻座是一位来自远方
的年轻人。年轻人因患眼疾在上海某医院住了一个月,病愈后由于某种原因他没有直接回
家,而是去了小城烟。在汽车里,沈良向这位年轻人讲述了几十年前,一个名叫谭良的国民
党军官,指挥工兵排在小城烟埋下了十颗定时炸弹。

    外乡人说:“十年前。”

    外乡人这时的声音虽然依旧十分平稳,可我还是感觉到里面出现了某些变化。我感到桥
下的水似乎换了一个方向流去了。外乡人的神态已经明确告诉我,他开始叙述另一桩事。

    他继续说:“十年前,也就是一九八八年五月八日。”

    我感到他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因为一九八八年五月八日还没有来到。于是我善意地纠
正道:

    “是一九七八年。”“不。”外乡人摆了摆,说,“是一九八八年。”他向我指明,
“如果是一九七八年的话,那是二十年前了。”

    十年前,也就是一九八八年五月八日,外乡人的个人生活出现了意外。这个意外导致了
外乡人在多月之后来到了小城烟。五月八日之后并不太久,他的眼睛开始不停地掉眼泪,与
此同时他的视力也逐渐沉重起来。这些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家人。
他隐约感到视力的衰退与五月八日发生的那件事有关。那件事十分隐秘,他无法让别人知
道。因此他束手无策地感觉着身外的景物越来越模糊与混浊。

    直到有一天,他父亲坐在阳台的椅子里看报时,他把父亲当成了一条扔在椅子里的鸭绒
被,走过去抓住了父亲的衣领。两日之后,几乎所有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的眼睛正走在通
往黑暗的途中。于是他被送入了当地的医院。

    从那一日起,他不再对自己躯体负责。他听任别人对他躯体发出的指挥。而他的内心则
始终盘旋着那件十分隐秘的事。只有他知道自己的眼睛为何会走向模糊。他依稀感到自己的
躯体坐上了汽车,然后又坐上了火车。火车驶入上海站后,他被送入了上海的一家医院。

    在他住院后不到半个月,也就是一九八八年八月十四日。一个来自外地的年轻女子,在
虹口区一条大街上,与一辆急驶过来的解放牌卡车共同制造了一起车祸。少女当即被送入外
乡人接受治疗的医院。四小时后少女死在手术台上。在她临终前一小时,主刀医生已经知道
一切都无法挽回,因此与少女的父亲,一个坐在手术室外长凳上不知所措的男人,讨论了有
关出卖少女身上器官的事宜。那个男人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惨祸弄得六神无主,他虽然什么
都答应了,可他什么都没有明白过来。年轻女子的眼球被取出来以后,由三名眼科医生给外
乡人做了角膜移植手术。在一九八八年九月一日上午,外乡人眼睛上的纱布被永久地取走
了。他仿佛感到有一把折叠纸扇在眼前扇了一下,于是黑暗消失了。外乡人看到父亲站在床
前像一个人,确切地说是像他的父亲。

    外乡人继续在那张病床上睡了两个夜晚,在九月三日这一天他才正式出院。他在这天上
午来到徐家汇西区长途汽车站,坐上了驶向小城烟的长途汽车。他的父亲没有与他同行,父
亲在送他上车以后便去了火车站,他将坐火车回家。

    外乡人没有和父亲一起回家,而去了他以前从未听闻过的小城烟。他要去找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曾经有过一个名叫杨柳的女儿。杨柳十七岁时在上海因车祸而死。她的眼球献给了
外乡人。这些情况是他病愈时一位护士告诉他的。他在那家医院的收费处打听到了杨柳的住
址。杨柳住在小城烟曲尺胡同26号。上海通往烟是一条沥青色的柏油马路,在那个初秋阴
沉的上午,重见光明后第三天的外乡人,用他的眼睛注视着车窗外有些灰暗的景色。他的邻
座是一位老人,老人尽管穿戴十分整齐,可他身上总是散发着些许鱼腥味。老人一直闭着眼
睛,直到汽车驶过了金山,老人的眼睛始才睁开,那时候外乡人依然望着窗外。在汽车最后
四分之一的行程里,老人开始说话。他告诉外乡人他叫沈良,是从舟山出来的。老人还特别
强调:“我从出生起,一直没有离开过舟山。”

    他们的谈话并没有就此终止,而是进入了几十年前的那场战争。事实上整个谈话过程都
是老人一个人在说,外乡人始终以刚才望着窗外的神色听着。

    老人如同坐在家中叙述往事一样,告诉外乡人那个名叫谭良的国民党军官与十颗定时炸
弹的事。在汽车接近小城烟时,老人刚好说到一九四九年初的夜晚,谭良走出小城烟,回首
完成最后一瞥时,看到小城像一片竹林一样安静。

    在汽车里接近的小城,由于阴沉的天色显得灰暗与杂乱。老人的话蓦然终止,他看着迅
速接近的小城,他的眼睛像一双死鱼的眼睛。他没再和外乡人说话。有关谭良后来乘坐的帆
船被海浪击碎一事,是过去了几天以后,在那座水泥桥上,老人与外乡人再次相遇。他们说
了很多话,外乡人是在那次谈话里得知谭良葬身大海的。

    汽车驶进了小城烟的车站。外乡人和沈良是最后走出车站的两位旅客。那时候车站外站
着几个接站的人。有两个男人在抽烟,一个女人正和一个骑车过去的男人打招呼。外乡人和
沈良一起走出车站,他们大约共同走了二十来米远,然后沈良站住了脚,他在中午的阳光里
看起了眼前这座小城。外乡人继续往前走,不知为何外乡人走去时,脑中出现沈良刚才在车
上叙述的最后一个情景——谭良在一九四九年初离开时,回首望着在月光里像竹林一样安静
的小城。

    外乡人一直往前走。他向一个站在路边像是等人的年轻女子打听了旅店,那女子伸手往
前一指。所以外乡人必须一直往前走。他走在一条水泥路上,两旁的树木在阴沉的天空下仿
佛布满灰尘似的毫无生气。然而那些房屋的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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