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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此文献给少女杨柳牋牋-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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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时显得十分自如。

    我感到自己扬眉吐气地走在大街上,这种行走使我充满快感。我在转弯或者穿越马路时
不再表现出迟迟疑疑,而像把一颗石子扔进河水一样干脆。我不知道自己在走向何处,只是
感到街上的目光稀少了。直到不再看到目光时,我才站住脚。这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
住宅区。

    那时候我正站在一扇敞开的门近旁,我看到一个穿着黑色夹克的年轻人正与一个年老的
女人交谈。女人坐在门口剥着豆子。女人说话的声音让我想起风中的一张旧报纸。我看着
她,她的目光飘在我的视线之外,她也没有看着那个年轻人。她的目光在手上的豆子和前面
一根电线杆之间荡来荡去,她似乎在向年轻人讲述一桩已经模糊了的往事。

    在我准备离去时,出现了这样一个情况。有人在我后面发出了由三个音节组成的声音。
这声音显然代表了某一个姓名。我转回脸去时,看到了一个同样年老的女人。然后两个女人
用一种像是腌制过的声音交谈起来,其间的笑声如两块鱼干拍打在一起。年轻人此刻站了起
来,也许刚才女人的讲述已经结束。他的身材与我近似。他站起来后向我走来,并且看了我
一眼。他的目光使我大吃一惊。他的目光正是我在厨房里刷牙时看到的目光。他从身边走了
过去。

    我的惊讶并没有长久地持续下去,他在向前走去时,我明白了自己接下去该干些什么。
我也开始向前走去。刚才的发现使我此刻对他的跟踪不由自主。

    他走过十字路口时的安静,让我亲切与熟悉。然后他沿着倾斜的水泥路走去,我看到他
的双腿抬起来时,与我的腿一模一样。不一会他走到了街口,他站在街口迟疑了很久。我知
道他是准备穿越大街,准备踏到对面的人行道上,或者向左、或者向右。他在等待机会,等
待一条横过来的空隙出现。接着他突然奔跑了过去,那个时候我也奔跑了过去。我与他几乎
是同时奔跑过去,因为那一条空隙是同时向我们呈现的。他奔过去时表现出来的惊慌失措,
使我羞愧不已。我第一次看到自己以往无数次穿越大街时的狼狈姿态,我是从他身上看到
的。

    此后他表现得镇定自若了。这种镇定是我们应有的,这时候我们都踏上了人行道。他开
始平静地往前走去,他的平静使我对此刻自己的走姿十分满意。他用最平凡的姿态向前走
去,那正是我以往每次上街的态度。他这样走去是为了让自己消失在行人之中,他隐蔽自己
的手段与我一模一样。现在没人会注意他,只有我。我看着他就如同看着自己在行走。

    他的行走在一间临河的平房前终止。他从右边口袋里拿出一把金黄色的钥匙,我右边的
口袋里也有一把金黄色的钥匙。他打开门走了进去。他关门时显得小心翼翼,发出的声响是
我以往离开寓所时的关门声。但是我并没有走入这间临河的平房,我站在平房之外一根水泥
电线杆旁。我的不知所措是从这时开始的。我现在不知道该如何安排自己。由于刚才的跟踪
是不由自主,现在跟踪一旦结束,我便如一片飘离树枝的树叶,着地后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我觉得自己一直这么站着太引人注目,所以我就在附近走动起来,同时思考我该干些什么?
他这时候走了出来,手里拿了一叠白纸和一支铅笔。他关门以后向左走去,但没走几步又转
弯了。他绕过一个垃圾筒,沿着河边的石阶走了下去。然后爬进了水泥桥的桥洞。他在桥洞
里坐下来时显得心安理得。

    我没有沿着石阶走下去,因为我的不知所措还没有结束。我在想为什么要跟踪他,这个
想法持续了很久才出现答案,我是因为他的目光来到了这里。现在跟踪已经完成,他就端坐
在桥洞里。接下去我该干什么?这个想法使我烦躁不安。我在水泥桥上来回走动,而我多日
前在厨房里见到的目光就在下面桥洞里。我开始想象那目光在桥洞里的情景。那种让我坐立
不安的目光此刻也许正凝视着一片肮脏的碎瓦,或者逗留在一根发霉的稻草上。几艘发出柴
油机傻乎乎声响的驳船在河面上驶来时,那目光很可能正关注着那些滚滚黑烟。

    我决定到桥洞里去。我想桥洞里坐两个人不会显得狭窄。因此我走下桥坡,又沿着石阶
走下去。我在河沿上站了一会,他在十来米远处端坐着,他的目光正注视着手上的白纸。这
情景比我刚才的想象显然好多了,然后我向他走去。

    他抬起头望着我,他的目光使我有些紧张。事实上他丝毫没有一丝惊讶,他十分平静地
望着我,让我感到自己不是冒昧走去,而是出于他的邀请。我爬入了桥洞,在他对面坐下。
我在两三尺距离内注视着他的目光,我再次证实了与我在厨房所见的目光毫无二致。但是他
的眼睛却与我感觉中少女的眼睛很不一样。他的眼睛有些狭长,而我感觉中少女的眼睛则要
宽敞得多。我告诉他:“好几天以前的一个夜晚,一个少女来到了我的内心。她十分模糊地
与我共同度过了一个晚上。次日我醒来时她并没有离去,而是让我看到了她的目光。她的目
光就是你此刻望着我的目光。”

    他听后没有表现出使我担心的那种怀疑,而让我感到他对我的话坚信不疑,他说:

    “你刚才所说的,很像我十年前一桩往事的开头。”

    十年前,他告诉我:“也就是一九八八年五月八日。”那是一个月光明媚的夜晚,他像
往常一样走在家乡的街道上。他家乡的路灯是桔黄色的,因此那个晚上月光在路灯的光线里
像是纷纷扬扬的小雨。他走在和他心情一样淡泊的街道上,很久以来他一直喜欢深夜的时刻
独自一人出去行走。他喜欢户外那种广阔的宁静。然而这种习以为常的行走在那个夜晚出现
了意外。他无端地想起了某一个少女。那时候他正走在一座桥上,他在桥上宁静地站了一
会,看着河水无声无息地流动。少女在脑中出现时,他正往桥下走去,因此他在走下桥坡时
内心充满惊愕。他仔细观察了自己的想象,于是发现那个少女十分陌生。与他印象里寥寥不
多的几个女子相比,她显然与她们迥然不同。他觉得自己无端地想起一个完全陌生的少女有
些不可思议。所以他将她的出现理解成自己一时的奇想,他觉得不久之后就会将她遗忘,如
同遗忘一张曾写过字的白纸一样。他开始往家中走去,少女在他的想象里与他一起行走。他
没有再次惊愕,他以为不久之后她就会自动脱离他的想象。因此他打开家门后与她一起走进
去时觉得很自然。他来到了自己的卧室,脱下外衣后躺到了床上。他感到她也躺在床上,所
以他的嘴角显露了一丝微笑。他对自己刚才在桥上生长出来的奇想持续到现在觉得有趣。但
他知道翌日醒来时,她必然已经消失。他十分平静地睡去了。

    翌日清晨他醒来时,立刻感觉到了她。而且比昨夜更为清晰。他感觉她已经起床了,似
乎正在厨房里。他躺在床上再度回想昨夜的经历,于是惊奇地发现:昨夜他还能够确认她是
存在于想象之中。而在此刻的回想里,昨夜的经历却十分真实,仿佛确有其事。他告诉我:
“那一日清晨我走入厨房刷牙时,看到了她的目光。”

    目光的出现只是开始。在此后很长一段日子里,他不仅没能将她遗忘,相反她在他的想
象里越来越清晰完整。她的眼睛、鼻子、眉毛、嘴唇、耳朵、头发渐渐地和她的目光一样出
现了,而且清晰无比。让他时时觉得她十分实在地站立在他面前,然而当他伸手去触摸时,
却又一无所有。他用一支铅笔在白纸上试图画下她的形象。虽然他从未学过绘画,可一个月
以后他准确无误地画下了她的脸。

    他说:“那是一个漂亮的少女。”

    他将铅笔画贴在床前的墙上,在后来几乎所有的时间里,他都是在对画像的凝视中度过
的。直到有一天父亲发现他得了眼疾,他才被迫离开那张铅笔画。

    他患病期间,先后在三家医院住过。最后一家医院在上海。他们一直没有对他施行手
术。直到八月十四日的下午,他才被推进了手术室。九月一日他眼睛上的纱布被取了下来。
于是他知道了八月十四日上午,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因车祸被送入了这家医院,她在下午三时
十六分时死于手术台上。她的眼球被取出来以后,医生给他施行了角膜移植手术。他九月三
日出院以后并没有回家,他打听到死去少女的地址,来到了小城烟。他的目光注视着河岸上
的一棵柳树,他在长久的沉思之后才露出释然一笑,他说:“我记起来了,那少女名叫杨
柳。”

    然而后来他并没有按照打听到的地址,去敲曲尺胡同26号的黑漆大门。计划的改变是
因为他在长途汽车上遇到了一个名叫沈良的人。沈良告诉他一九四九年初国民党部队撤离小
城烟时,埋下了十颗定时炸弹,以及一个名叫谭良的国民党军官的简单身世。一九四九年四
月一日,也就是小城烟解放的第二天,有五颗定时炸弹在这一天先后爆炸。解放军某连五排
长与一名姓崔的炊事员死于爆炸,十三名解放军战士与二十一名小城居民(其中五名妇女,
三名儿童)受重伤和轻伤。

    第六颗炸弹是在一九五○年春天爆炸的。那时候城内唯一一所学校的操场上正在开公判
大会。三名恶霸死期临近。炸弹就在操场临时搭起的台下爆炸。三名恶霸与一名镇长、五名
民兵一起支离破碎地飞上了天。一位名叫李金的老人至今仍能回忆起当时在一声巨响里,许
多脑袋和手臂以及腿在烟雾里胡乱飞舞的情景。第七颗炸弹是在一九六○年爆炸的。爆炸发
生在人民公园里,爆炸的时间是深夜十点多,所以没有造成人员伤亡。但是公园却从此破烂
了十八年。作为控诉蒋介石国民党的罪证,爆炸后公园凄惨的模样一直保持到一九七八年才
修复。

    第八颗炸弹没有爆炸。那一天刚好他和沈良坐车来到小城烟。他后来站在了那座水泥桥
上。那些掘河的民工在阴沉的天空下如蚂蚁般布满了河道,恍若一条重新组成的河流,然而
他们的流动却显得乱七八糟。他听着从河道里散发上来的杂乱声响,他感到一种热气腾腾在
四周洋溢出来。在那里面他隐约听到一种金属碰撞的声响,不久之后一个民工发出了惊慌失
措的喊叫,他在向岸上奔去时由于泥泞而显得艰难无比。接下去的情形是附近的所有民工四
处逃窜。他就是这样看到第八颗炸弹的。几天以后,他在这座桥上与沈良再次相遇。沈良在
非常明亮的阳光里向他走来,但他脸上的神色却让人想起一堵布满灰尘的旧墙。沈良走到他
近旁,告诉他:

    “我要走了。”他无声地看着沈良。事实上在沈良向他走来时,他已经预感到他要离去
了。然后他们两个人靠着水泥栏杆站了很久。这期间沈良告诉了他上述八颗炸弹的情况。

    “还有两颗没有爆炸。”沈良说。

    谭良在一九四九年初,用一种变化多端的几何图形埋下了这十颗定时炸弹。沈良再次向
他说明了这一点,然后补充道:“只要再有一颗炸弹爆炸,那么第十颗炸弹的位置,就可以
通过前九颗爆炸的位置判断出来。”

    可是事实却是还有两颗没有爆炸,因此沈良说:“即便是谭良自己,也无法判断它们此
刻所在的位置了。”

    沈良最后说:“毕竟三十九年过去了。”

    此后沈良不再说话,他站在桥上凝视着小城烟,他在离开时说他看到了像水一样飘洒下
来的月光。

    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五日傍晚,化肥厂的锅炉突然爆炸,其响声震耳欲聋。有五位目击者
说当时从远处看到锅炉飞上天后,像一只玻璃瓶一样四分五裂了。

    那天晚上值班的锅炉工吴大海侥幸没被炸死。爆炸时他正蹲在不远处的厕所里,巨大的
声响把他震得昏迷了过去。吴大海在一九八○年患心脏病死去。临终的前一夜,在他的眼前
重现了一九七一年锅炉爆炸的情景。因此他告诉妻子,他说先听到地下发出了爆炸声,然后
锅炉飞起来爆炸了。

    他告诉我:“事实上那是一颗炸弹的爆炸,锅炉掩盖了这一真相。因此现在只剩下最后
一颗炸弹没有爆炸。”

    然后他又说:“刚才我还在住宅区和一个女人谈起这件事。她就是吴大海的妻子。”

    五月八日夜晚来到的女子,在次日上午向我显示了她的目光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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