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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泪谷 作者:李良-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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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安排乔巧儿炖上了羊肉,心里别提多么宽广了。

  他穿上那件老羊皮筒子,拦腰系上一条宽皮带,头扎白羊肚儿,手握牧羊鞭,先把自己武装起来。令他自信的是,小时候他拦过羊,技术都在心里,说拣就能拣起来。由于对待工作太认真,临出发,他还在院子里走了几趟,舞了舞牧羊鞭,打了一个响亮的唿哨儿。这是招呼羊,他要练一练。他的感觉是,自己弄甚像甚,比谁都不差。此刻他已经从堂堂的猪把式,过渡到一个标准的羊把式了。

  老贫协正式出发时,乔巧儿送他。刚走了几步,乔巧儿心里忽然难过起来,并且自咎地道:“都是我害了你。”

  老贫协不爱听这种话,他不想让自己的婆姨心中有丝毫的不痛快。他便开怀大笑着道:“甚话!有了你,我比谁都强。”

  新婚不愿别离,两个人都依依不舍。乔巧儿说:“那你去吧,今天不要走远。中午,我给你送饭去。”

  老贫协说:“不走远,就在对面梁上。饭你不用送,后晌我回来,咱坐到炕上吃羊肉,那才是个美满。”

  乔巧儿就将额头抵到了老贫协的胸口上,甜甜地道:“人家是想陪着你。”

  陪着我!老贫协就晕得一步三晃了。

  陕北的山不陡峭,不秀气,不是直插云天。它是一架挨一架,一坡连一坡,个个都是憨憨的。站到高处向远方眺望,陕北整体上敦实,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它声势浩荡,没有边际。陕北是一种大美,是一种大沉重,是一种大憨厚。

  老贫协听从了婆姨的吩咐,头天拦羊没有走远,他把地点选在了家门口的那架山上。这样,羊在山坡上寻草吃,他往山下边张望,他还能看见自己的家,心里总是暖暖的。

  对面的山上也有一位拦羊人,模样儿看不清晰,大致看上去,也是一位苦命的老人。一般,拦羊人见了拦羊人,虽不认识,但人不亲,专业亲,两人就要拉拉话。

  山与山的对话,这是很有特色的。

  我在这架山上,你在那架山上,两人可以面对面地说话、盘歌,声音听得真真切切。两个人若想拉拉手,这边跑到那边去,就得足足走半天。所以,一般情况下,决不可能往一块儿凑。拦羊人都是隔着山谷,喊着打招呼、进行问候,戏耍戏耍,这就算是亲热了。相互也图个不寂寞。

  老贫协的心情好,他就首先开了腔儿:“喂!对面山上的老同志,我问你是哪一部分的? ”

  对面山上的拦羊人听见了,这就算是有事干了。他便有板有眼地回答道:“喂!听见了,我不聋。对面山上的老同志,我是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哟。对面山上的老同志,敢问你是哪一部分的?”

  老贫协喊着说:“你不用害怕,资产阶级不要我。”

  对面山上的拦羊人也喊着说:“放心了,我放心了。资产阶级在外国,咱俩都是红色的。”

  两人这样一打招呼,老贫协心里敞亮得很。却也感到吃惊,本来,他把对面山上的羊倌儿当成了一位老汉,可人家声音年轻,原来是一位后生。

  拦羊的人,没有不会唱的。他们唱情歌,唱酸曲,内容都是现编现唱,十分生动。他们都有这个才气,为的是个自娱自乐。

  对面山上既然是位年轻后生,那就一定要歌唱爱情。老贫协便和他盘起歌来:

  看你是个老汉咋还年少,

  是不是,

  没有婆姨炕上跟你闹。

  夜夜干靠?

  想婆姨,

  想得你容颜衰老。

  对面山上的拦羊人来了情绪,清清嗓门,决不示弱,便也展开了歌喉:

  我的本事比你强,

  娶过三个俊姑娘。

  上了炕,

  三更里浪,

  个个把我举到头顶上。

  歌声高吭,在山谷之间回响。

  老贫协乐了,真是个吹家,娶过三房女人,还都漂亮。拦羊的穷汉,这是用情歌把女人的瘾过足了。

  歌不盘了,无论你有多么猛,你是猛不过年轻人的。

  羊在坡上寻草吃,老贫协看着它们,触景生情,他忽然受到了启发,觉得自己的心智一下打开了,上升到了一个很高的层面。 

第十一章
  冬季草不多,还都是些根。羊吃不饱,就可怜巴巴地叫唤。看来,动物和人一样,饿就是饿,渴就是渴;饿了需要吃,渴了需要喝,不用谁来教,这是天生的。庄稼也是一样啊,跟着季节走,一会儿绿了,一会儿黄了,一会儿又绿了,一会儿又黄了;茬茬接着,永远不变,人就有了吃的了。这也是天生的。人也不例外,刚落地,就会哭;没谁教,天生的。高兴了,知道笑;没谁教,天生的。性也一样,没谁教,到时候,就知道需要了。天生的。还有阳光和水和土地,人得指着这些活命,这些也是天生的。没有听说过,谁把阳光造了出来,谁把水造了出来,谁把土地造了出来,这些都是天生的。天太大了,人太小了。上天孕育万物,这才是个硬道理。

  老贫协思考着这些神秘的自然现象,他便联想到了自己,老了老了,自己怎就遇上了乔巧儿呢?而且真是巧得不能再巧了。如果现在他还在西安铁路上扳道岔,那他就遇不上乔巧儿了。如果他下放回到家乡结婚成了家,那他遇上乔巧儿也是白搭。现在遇上了,他没有结婚,乔巧儿也没有嫁汉,两人如此巧妙地相遇,人就是费尽了心机,也是安排不出来的。显然,这是天意。

  老贫协感到他这辈子是很幸运了。公家人当过,他指挥火车。村干部当过,他大小是个官员。好酒他喝过,好烟吸过,好皮鞋穿过,好澡堂子洗过,好菜吃过,好电影看过,好戏园子进过;现在,好女人他也睡过。后沟村的社员们,有谁能跟他来比比呢?仔仔细细地回忆着自己这一生,老贫协就烂漫地笑起来,天对他是不薄啊。

  中午时分,乔巧儿在家炖好了羊肉,吃饭的时间也就到了。

  她准备准备,还是决定上山送饭去。

  给谁送饭?她是给丈夫。想想自己成了人家的婆姨,乔巧儿的心直跳,脸一下子红得发烫了。

  说起来真是奇怪,夜里,在炕上,老贫协可着劲地疯狂,她也跟上疯狂。那阵子,平日里说不出口的话,她说了出来,平日里做不出的事,她做了出来,自己也没有难为情过。然而现在这是怎么了,大白天,这才仅仅想到自己是人家的婆姨了,想到自己有了丈夫,想到自己是给丈夫去送饭,是给自己的男人送饭去,自己就别别扭扭地不好意思起来了。

  人哪,真是白天一个样,夜里一个样。明处一个样,暗处一个样。炕上一个样,地上一个样。这是为什么呢?乔巧儿虽然不知道人人都是长着两种面孔,叫人白天夜里不一样,叫人明处暗处不一样,叫人炕上地上不一样。但是,乔巧儿深深地感知到了,老贫协爱她是真的,深夜里做爱,她获得欢乐是真的。真的对真的,也就是好的对好的,合适的对合适的,协调的对协调的。于是乔巧儿就克制住自己,不叫自己的心跳,她要努力、再努力,勇敢地去做一个老贫协的好妻子。

  心情好,便觉得岁月好。

  乔巧儿提上羊肉,正式地迈出家门。她要上山去,给自己的男人送吃的了。

  欢欢喜喜地带上门,她来到了院子里。

  院里有一口大水缸,里面盛满了山泉水,那水清亮而透明,这是一个天然的大镜子。

  好好看看自己吧,新婚小别,乔巧儿想给自己的男人一个惊喜。她便情不自禁地向那水缸走过去,她要借助那缸里的清泉,看看自己到底漂亮不漂亮。

  乔巧儿刚往水缸前边一站,她那漂亮的脸蛋儿立刻就浮出了水面,黑眼睛,高鼻梁,两个酒窝儿那样精致,悦目。她自作多情地将那嘴角往上一翘,微笑便在脸上,那样的妩媚,那样的清纯,散发着迷人的韵味。这水中的女人是我吗?像个精灵。这样的女人,她应该嫁给一位英俊的少年。乔巧儿不敢再去看那清清泉水中的那张脸,眼睛跟着便湿润了。

  快别瞎想了。乔巧儿又讨厌起自己,要求过高了。

  山梁上的老贫协是在极度兴奋中度过了一个快乐的上午。该吃饭了,可他觉不出饿,心里时刻想的是乔巧儿,想得很!张扬的情绪怎么都过不去。

  狗日的,我算个甚?他自己作贱着自己。难道我是天上的星宿不成?咱不是嘛!一朵鲜花硬是插到牛粪上了。老贫协是高高兴兴地想不通。

  论相貌,乔巧儿应该嫁给专员。专员的婆姨也不一定比她俊。看来,我是把专员睡不上的女人给睡了。老贫协心里美得还想唱一唱,浪一浪。

  立在山梁上,他看见乔巧儿远远地过来了,心里一美,那就骚情一下吧,他便张狂地又唱起来:

  骑马要骑红点点,

  婆姨要找花眼眼。

  乔巧儿听见了,乔巧儿知道这首情歌是给她唱的。乔巧儿就远远地朝那山梁上的老贫协挥动着手臂,脚底下的步伐也加快了许多,变成了冲着山坡一路的小跑。

  山下的脚步牵动着山上人的心。

  山上,信天游在继续,唱得更为深情了:

  想你呀想你呀想死个你,

  心肝肝心尖尖我心上只有你。

  把命命活到一万岁那是说神神,

  美人儿美人人爱这才是个人。

  我的心肝肝,

  我的个心尖尖。

  感情过于投入,甚至还想再栽一回树!老贫协一边歌唱,一边张开双臂去迎乔巧儿,他要扑上前去,将乔巧儿搂到怀里好好栽树。

  可他忘记了,此时他是站在山梁上。不料一脚踩空,人就翻滚了下去。

  没有来得及往医院送,老贫协就摔死了。他没有痛苦,他是带着美好离开了人间。

  生命很脆弱,无论谁,无论地位高低,身份贵贱,哪天一脚没踩稳,都有可能发生意外。谁也不敢保证,死亡跟自己没关系。

  老贫协的尸体是社员们用门板抬回来的。人就安放在他的窑里,等待着出殡。

  村里死了人,开个追悼会,用来寄托我们的哀思。这话是毛主席教导的。那么,老贫协的追悼会怎么开,哀思要不要寄托,围绕这件事,大队长竟为难了。

  村里有左派。左派说:“不能开,老贫协是思想变质了。不办手续,他睡女人,这可是个作风问题。贫下中农不能给这样的人浪费感情,掉泪水。”

  社员们说:“还是得开,人不就死一回嘛。这些年,老贫协领着咱们早请示,晚汇报,他还算是个功臣。”

  议来议去,都有道理。最后大队长就动用了权威宣布道:“我看追悼会就算啦!省得谁找麻烦。不过,人得厚葬!这事我做主了。”

  所谓厚葬,也就是队里给出了口棺材。大队长还要挂帅,领着乡亲们,送老贫协最后一程路。这已经是破格了。大队长的话,一律是指示,也就没人再敢多说个甚。

  老贫协的遗体只有乔巧儿独自守着,她是死人惟一的亲属。

  灵堂没有花圈,没有烛光,没有供品,老贫协也没有寿衣。他仍然穿着那件老羊皮筒子,他死得相当简朴,可以说是无产者了。

  如果丧事操办得富丽堂皇,人就眼红了。这样一寒酸,人倒心软了。前来吊唁的乡亲们,开始洒下伤心的泪水。

  入殓的时候,乔巧儿跟主事儿的人说:“等等,叫我给他洗洗。”

  老贫协不化妆了,给他洗干净了上路,这是必须做的。 

第十二章
  大队长指示主事儿的人,按照乔巧儿说得去办。他还亲自端来了一盆水,帮着乔巧儿忙前忙后,两人配合着,给老贫协洗着,擦着。这时才发现,老贫协的眼睛还睁着。显然,他是恋着人世,恋着乔巧儿,老贫协不想走。

  乔巧儿便哭了起来:“你就放心走吧!你不合上眼,你叫活着的人该多难过啊。”

  大队长也掉泪了。面对死去的老贫协,他后悔地道:“哥哥,千错万错,是我的错,是我不该叫你拦羊去。咱俩的账,等我到了阴间咱再好好算。阳世上,你的婆姨你放心,有我吃的,就有她吃的。要是我做不到,你就来拿我。闭上眼吧,我的好哥哥,我的个贫协哥哥。”

  真情是无价的,老贫协听到了,死人的灵魂被感动,老贫协就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发送老贫协的时候,大队长特意走在了队伍的前列,他这是叫乔巧儿看,看看他的人性美。

  由于他的带领,左派和社员们,都争先恐后积极地跟上。大队长并且安排了村里的自娱班,带上家伙什儿,跟着灵柩,一路之上吹吹打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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