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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悦诚服,埋头喝啤酒。
〃简直想吐!〃鼠终于清点完手指,重复道。
鼠说有钱人的坏话,并非今天心血来潮,实际上他也深恶痛绝。其实鼠的家也相当有钱——每当我指出这点,鼠必定说不是他的责任。有时(一般都是喝过量的时候)我补上一句〃不,是你的责任〃,可话一出口又每每感到后悔。因为鼠说的毕竟也有道理。
〃你猜我为什么厌恶有钱人?〃这天夜里鼠仍不收口。话说到这个地步还是头一次。
我摇摇脑袋,表示我不知道。
〃说白啦,因为有钱人什么也不想。要是没有手电筒和尺子,连自己的屁股都搔不成。〃
说白啦,是鼠的口头禅。
〃真那样?〃
〃当然。那些家伙关键的事情什么也不想,不过装出想的样子罢了。……你说是为什么?〃
〃这——〃
〃没有必要嘛!当然喽,要当上有钱人是要多少动动脑筋,但只要还是有钱人,就什么也不需要想,就像人造卫星不需要汽油,只消绕着一个地方团团转就行。可我不是那样,你也不同。要活着,就必须想个不停,从明天的天气想到浴盆活塞的尺寸。对吧?〃
〃啊。〃
〃就是这样。〃
鼠畅所欲言之后,从衣袋里掏出纸巾,出声地抹了把鼻子,一副无奈的样子。我真摸不准鼠的话里有多少正经成分。
〃不过,到头来都是一死。〃我试探着说道。
〃那自然。人人早晚得死。可是死之前有50年要活。这呀那呀地边想边活,说白啦,要比什么也不想地活5千年还辛苦得多。是吧?〃
诚如所言。
4
我同鼠初次相见,是3年前的春天。那年我们刚进大学,两人都醉到了相当程度。清晨4点多,我们一起坐进了鼠那辆涂着黑漆的菲亚特300型小汽车。至于什么缘故,我实在记不得。
大概有一位我俩共同的朋友吧。
总之我们喝得烂醉,时速仪的指针指在80公里上。我们锐不可挡地冲破公园的围墙,压倒盆栽杜鹃,气势汹汹地直朝石柱一头撞去。而我们居然丝毫无损,实在只能说是万幸。
我震醒了过来。我踢开撞毁的车门.跳到外面一看,只见菲亚特的引擎盖一直飞到十米开外的猴山栏杆跟前,车头前端凹得同石柱一般形状,突然从睡梦中惊醒的猴们怒不可遏。
鼠双手扶着方向盘,身体弯成两折,但并未受伤,只是把一小时前吃的意大利馅饼吐到了仪表板上。我爬上车顶,从天窗窥视驾驶席:
〃不要紧?〃
〃嗯。有点过量,竟然吐了。〃
〃能出来?〃
〃拉我一把。〃
鼠关掉发动机,把仪表板上的香烟塞进衣袋,这才慢吞吞地抓住我的手,爬上车顶。我们在菲亚特顶棚并肩坐下,仰望开始泛白的天空,不声不响地抽了几支烟。不知为何,我竟想起理查德.伯顿主演的装甲车电影。至于鼠在想什么,我自然无从知晓。
〃喂,咱们可真算好运!〃5分钟后鼠开口道,〃瞧嘛,浑身完好无损,能信?〃
我点点头:〃不过,车算报废了。〃
〃别在意。车买得回来,运气可是千金难买。〃
我有些意外,看着鼠的脸:〃阔佬不成?〃
〃算是吧!〃
〃那太好了!〃
鼠没有应声,不大满足似地摇了摇头。〃总之我们交了好运。〃
〃是啊。〃
鼠用网球鞋跟碾死烟头,然后用手指朝猴山那边弹去。
〃我说,咱俩合伙如何?保准无往不胜!〃
〃先干什么?〃
〃喝啤酒去!〃
我们从附近的自动售货机里买了六听罐装啤酒,走到海边,歪倒在沙滩上一喝而光,随即眼望大海。天气好得无可挑剔。
〃管我叫鼠好了。〃他说。
〃干嘛叫这么个名字?〃
〃记不得了,很久以前的事了。起初给人这么叫,心里是不痛快,现在无所谓。什么都可以习惯嘛。〃
我俩将空啤酒罐一古脑儿扔到海里,背靠防波堤,把粗呢上衣蒙在脸上,睡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睁眼醒来,直觉得一股异样的生命力充满全身,甚是不可思议。
〃能跑100公里!〃我对鼠说。
〃我也能!〃
然而当务之急是:将公园维修费分3年连本带利交到市政府去。
5
鼠惊人地不看书。除了体育报纸和寄到信箱里的广告,我还没发现他看过其它铅字。我有时为了消磨时间看看书,他便像苍蝇盯视苍蝇拍似地盯着书问:
〃干嘛看什么书啊?〃
〃干嘛喝什么啤酒啊?〃
我吃一口醋腌竹荚鱼,吃一口青菜色拉,看都没看鼠一眼地反问。鼠沉思了5分钟之久,开口道:
〃啤酒的好处,在于它能够全部化为小便排泄出去。一出局一垒并杀,什么也没剩下。〃
说罢,鼠看着我,我兀自继续吃喝。
〃干嘛老看书?〃
我连同啤酒一起把最后剩下的竹荚鱼一口送进肚里,收拾一下碟盘,拿起旁边刚读个开头的《情感教育》,啪啪啦啦翻了几页:
〃因为福楼拜早已经死掉了。〃
〃活着的作家的书就不看?〃
〃活着的作家一钱不值。〃
〃怎讲?〃
〃对于死去的人,我觉得一般都可原谅。〃我一边回答,一边看着柜台里手提式电视机中的重播节目〃航线66〃。
鼠又思忖多时。
〃我问你,活生生的人怎么了?一般都不可原谅?〃
〃怎么说呢,我还真没认真用脑想过。不过,一旦被逼得走投无路,或许是那样的,或许不可原谅。〃
杰走过来,把两瓶新啤酒放在我们面前。
〃不原谅又怎么着?〃
〃抱枕头睡大觉。〃
鼠困惑地摇摇头。
〃奇谈怪论,我可是理解不了。〃
鼠如此说罢,把啤酒倒进杯子,再次缩起身子陷入沉思。
〃我读最后一本书是在去年夏天。〃鼠说:〃书名忘了作者忘了,为什么读也忘了,反正是个女人写的小说。主人公是有名的女时装设计师,30来岁,固执地以为自己患了不治之症。〃
〃什么病?〃
〃忘了,癌什么的。此外还能有不治之症?……这么着,她来到海滨避暑,从来到去一直手淫个不停。在浴室,在树林,在床上,在海里,简直不分场所。〃
〃海里?〃
〃是啊。……你能信?何苦连这个都写进小说,该写的题材难道不多的是?〃
〃怕也是吧。〃
〃我可不欣赏。那种小说,简直倒胃。〃
我点点头。
〃要是我,可就来个截然不同。〃
〃比如说?〃
鼠用指尖来回拨弄着啤酒杯,思索起来。
〃你看这样如何:我乘坐的船在太平洋正中沉没了,于是我抓住救生圈,一个人看着星星在夜海上漂游。静静的、美丽的夜。正漂之间,发现对面也有一个年轻女子抓着救生圈漂来。〃
〃女的可漂亮?〃
〃那是的。〃
我呷了口啤酒,摇头道:
〃像有点滑稽。〃
〃老实听着好了。接着,我们两人就挨在一起,边漂边聊。
聊来时的途径,聊以后的去处,还有爱好啦、睡过的女孩数量啦,电视节目啦,昨天做的梦啦,等等等等。并且一块儿喝啤酒。〃
〃慢着,哪里能有啤酒?〃
鼠略一沉吟:
〃漂浮着的,从轮船食堂里飘来的罐装啤酒,和油炸沙丁鱼罐头一起。这回可以了吧?〃
〃嗯。〃
〃喝着喝着,女的问我往下怎么办,说她往估计有海岛的方向游。我说估计没有岛屿,还不如就在这儿喝啤酒,飞机肯定来搭救的。可是女的一个人游走了。〃鼠停了一下,喝口啤酒〃〃女的连续游了两天两夜,终于爬上一个孤岛,我么,醉了两天后给飞机救出。这么着,好多年后两人竟在山脚一家小酒吧里不期而遇。〃
又一块儿喝啤酒了?〃
〃不觉得感伤〃〃或许。〃我说。
□ 作者:村上春树
好风长吟 (二)
6
鼠的小说有两个优点。一是没有性场面,二是一个人也没死。本来人是要死的,也要同女的睡觉,十有八九。
〃莫非是我错了?〃女的问。
鼠喝了口啤酒,缓缓摇头道:〃清楚说来,大家都错了。〃
〃为什么那样认为?〃
〃噢——〃鼠只此一声,用舌头舔了舔上唇,并未作答。
〃我拼命往岛上游,胳膊都差点儿累断,难受得真以为活不成了。所以我好几次这样寻思:说不定是我错你对。我如此拼死拼活地挣扎,而你却干脆一动不动地只是在海上漂浮。这是为什么呢?〃
女的说到这里,淡然一笑,转而不无忧伤地揉了一会眼眶,鼠在衣袋里胡乱地摸来摸去。3年没吸烟了,直馋得不行。
〃你是想我死了才对?〃
〃有点儿。〃
〃真的有点儿?〃
〃……忘了。〃
两人沉默片刻。鼠觉得总该谈点什么才好。
〃喂,人生下来就是不公平的。〃
〃谁的话?〃
〃约翰.F.肯尼迪。〃
7
小的时候,我是个十分沉默寡言的少年。父母很担心,把我领到相识的一个精神科医生家里。
医生的家位于看得见大海的高坡地段。刚在阳光朗朗的客厅沙发上坐下,一位举止不俗的中年妇女便端来冰冻桔汁和两个油炸饼。我小心——以免砂糖粒落在膝部——吃了半个油饼,喝光了桔汁。
〃再喝点?〃医生问。我摇摇头。房间至只剩我们两人面面相觑。莫扎特的肖像画从正面墙壁上如同胆怯的猫似地瞪着我,仿佛在怨恨我什么。
〃很早以前,有个地方有一只非常逗人喜爱的出羊。〃
精彩的开头。于是我闭目想象那只逗人喜爱的山羊。
〃山羊脖子上总是挂着一只沉甸甸的金表,呼哧呼哧地到处走个不停。而那只金表却重得出奇,而且坏得不能走。这时兔子朋友赶来说道:'喂小羊,干嘛总是挂着那只动都不动一下的表啊?又重,又没用,不是吗?''重是重,'山羊说,'不过早已习惯了,重也好,不重也好。'〃说到这里,医生喝了口自己的桔汁,笑眯眯地看着我。我默默等待下文。
〃一天山羊过生日,兔子送来一个扎着礼品带的漂亮盒子。里面是一只光闪闪的又轻巧走时又准的新表。山羊高兴得什么似的,挂在脖子上到处走给大家看。〃
话头突然就此打住。
〃你是山羊,我是兔子,表是你的心。〃
我感到被人愚弄了,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每个周日下午,我都乘电车再转公共汽车去一次这位医生家,一边吃咖啡面包卷、苹果酥、薄煎饼和沾蜜糖的羊角包,一边接受治疗。大约花了一年时间,我也因此落得个再找牙医的下场。
〃文明就是传达。〃他说,〃假如不能表达什么,就等于并不存在,懂吗?就是零。比方说你肚子饿了,只消说一句'肚子饿了'就解决问题。我就会给你甜饼,你吃下去就是(我抓了一块甜饼)。可要是你什么都不说,那就没有甜饼(医生与人为难似地把甜饼藏在桌子底下),就是零,明白?你是不愿意开口,但肚子空空,这样,你势必想不用语言而表达出来也就是借助表情动作。试试看!〃
于是我捂着肚子,做出痛苦的神情。医生笑了,说那是消化不良。
消化不良……
接下去是自由讨论。
〃就猫说点什么,什么都行。〃
我佯装思索,转圈摇晃着脑袋。
〃想到什么说什么。〃
〃猫是四脚动物。〃
〃象也是嘛!
〃猫小得多。〃
〃还有呢?〃
〃猫被人养在家里,高兴时捕老鼠。〃
〃吃什么?〃
〃鱼。〃
〃香肠呢?〃
〃也吃。〃
便是如此唱和。
医生讲的不错,文明就是传达。需要表达、传达之事一旦失去,文明即寿终正寝:咔嚓……OFF。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14岁那年春天我突然犹如河堤决口般地说了起来。说什么倒已全不记得,总之我就像要把14年的空白全部填满似地一连说了三个月。到7月中旬说完时,发起40度高烧,三天没有上学。烧退之后,我归终成了既不口讷又不饶舌的普通平常的少年。
8
大概因为喉咙干渴,睁开眼睛时还不到早晨6点。在别人家里醒来,我总有一种感觉,就好像把别的魂灵硬是塞进别的体魄里似的。我勉强从狭窄的床上爬起身,走到门旁的简易水槽,像马一样一口气喝了好几杯水,又折身上床。
从大敞四开的窗口,可以隐约望见海面:粼粼细波明晃晃地折射着刚刚腾起的太阳光。凝目细看,只见脏兮兮的货轮无精打采地浮在水上。看样子将是个大热天。四周的住户仍在酣然大睡。所能听到的,唯有时而响起的电车轨的轰鸣声,和广播体操的微弱旋律。
我赤身裸体地倚着床背,点燃支烟,打量睡在旁边的女郎。从南窗直接射进的太阳光线,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