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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短篇集-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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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
  她喝了口葡萄酒,突然想起似地轻轻摇头道:
  〃帕斯茨尔具有科学直感力。〃
  〃科学直感力?〃
  〃……就是说,一般科学家是这样思考的:A等于B,B等于C,因此A等C、Q、E、D,是吧?〃
  我点头称是。
  〃但帕斯茨尔不同。他脑袋里装的唯独A等于C,无需任何证明。然而理论的正确已经被历史所证明,他一生中有数不清的宝贵发现。〃
  〃种痘。〃
  她把葡萄酒杯放在桌上,满脸惊诧地看着我说:
  〃瞧你,种痘不是简娜吗?你这水平居然也上了大学。〃
  〃……狂犬病抗体,还有减温杀菌,是吧?〃
  〃对。〃她得意但不露齿地一笑,喝干杯里的葡萄酒,重新自己斟上。〃电视讨论会上将这种能力称为科学直感力。你可有?〃
  〃几乎没有。〃
  〃有好,你觉得?〃
  〃或许有所用处。和女孩睡觉时很可能用得上。〃
  她笑着走去厨房,拿来炖锅、色拉盘和面包卷。大敞四开的窗口有些许凉风吹来。
  我们用她的唱机听着音乐,不慌不忙地吃着。这时间里她大多问的是我上的大学和东京生活。也没什么趣闻,不外乎用猫做实验(我撒谎说:当然不杀的,主要是进行心理方面的实验。而实际上两个月里我杀死了大小36只猫),游行示威之类。
  我还向她出示了被机动队员打断门牙的遗痕。
  〃想复仇?〃
  〃不至于。〃我说。
  〃那为什么?我要是你,不找到那个警察,用铁锤敲掉他好几颗门牙才怪。〃
  〃我是我,况且一切都已过去。再说机动队员全长得一副模样,根本辨认不出。〃
  〃那,岂非毫无意义了?〃
  〃意义?〃
  〃牙齿都被敲掉的意义啊!〃
  〃没有。〃我说。
  她失望地哼一声,吃了一口炖牛排。
  我们喝罢饭后咖啡,并排站在狭窄的厨房里洗完餐具,折回桌旁点燃香烟,开始听M.J.Q的唱片。
  她穿一件可以清楚看见乳房形状的薄薄的衬衣,腰间穿一条宽松的布短裤,两人的脚又在桌下不知相碰了多少次——每当这时我便觉得有点脸红。
  〃好吃?〃
  〃好得很。〃
  她略微咬了下嘴唇:
  〃为什么我问一句你说一句?〃
  〃这——,我的坏毛病。关键的话总是记不起来。〃
  〃可以忠告你一句么?〃
  〃请。〃
  〃不改要吃亏的!〃
  〃可能。和破车一个样,刚修了这里,那里又出问题。〃
  她笑了笑,把唱片换成马宾.基。时针已近8点。
  〃今天不用擦皮鞋了?〃
  〃半夜擦,同牙一起。〃
  她将两只细嫩的胳膊支在桌面上,很是惬意地手托下巴盯住我的眼睛说着。这使我感到十分慌乱。我时而点燃香烟,时而装出张望窗外的样子移开眼睛。但每次她反倒更加好笑似地盯住不放。
  〃嗳,信也未尝不可。〃
  〃信什么?〃
  〃上次你对我什么也没做的事呀。〃
  〃何以那么认为?〃
  〃想听?〃
  〃不。〃我说。
  〃知道你这么说。〃她扑哧一笑。为我往杯子里斟上葡萄酒,而后眼望窗外,仿佛在思考什么。〃我时常想:假如活得不给任何人添麻烦该有多好!你说能做到吗?〃她问。
  〃怎么说呢……〃
  〃咦,我莫不是在给你添麻烦吧?〃
  〃无所谓。〃
  〃现在无所谓?〃
  〃现在。'她隔着桌子悄然伸过手,同我的手合在一起,许久才收回。
  〃明天开始旅行。〃
  〃去哪里?〃
  〃还没定。准备找个又幽静又凉爽的地方。一周左右。〃
  我点点头。
  〃回来就给你打电话。〃
  归途车中,我摹地想起最初幽会的那个女孩。已是七年前的往事了。
  整个幽会时间里,她始终一个劲地问我是否觉得没意思。
  我们看了普雷斯列主演的电影。主题歌是这样的:
  我和她吵了一架,
  所以写封信给她:
  是我错了,原谅我吧。
  可是信原样返回:
  '姓名不详地址差'。
  时光流得着实太快。
23
  第三个同我睡觉的女孩,称我的阳物为〃你存在的理由〃。
  以前,我曾想以人存在的理由为主题写一部短篇小说。小说归终没有完成,而我在那时间里由于连续不断地就人存在的理由进行思考,结果染上了一种怪癖:凡事非换算成数值不可。我在这种冲动的驱使下整整生活了8个月之久。乘电车时先数乘客的人数,数楼梯的级数,一有时间就测量脉搏跳动的次数。据当时的记录,1969年8月15日至翌年4月3日之间,我听课358次,性交54次,吸烟6,921支。
  那些日子里,我当真以为这种将一切换算成数值的做法也许能向别人传达什么。并且深信只要有什么东西向别人传达,我便可以确确实实地存在。然而无须说,任何人都不会对我吸烟的支数、所上楼梯的级数以及阳物的尺寸怀有半点兴致。我感到自己失去了存在的理由,只落得顾盼自怜。
  因此,当我得知她的噩耗时,吸了第6,922支烟。
24
  这天夜里,鼠一滴啤酒未沾。这绝非好的征兆.他因而一口气喝了5杯冰镇吉姆威士忌。
  我们在店铺的幽暗角落里玩弹子球来消磨时间。这玩艺儿实在毫无价值可言:花几枚零市,换取它提供僵死的时间。
  然而鼠对什么都一本正经。因此我在6局之中能赢上两局几乎近于奇迹。
  〃喂,怎么搞的?〃
  〃没什么。〃鼠说。
  我们返回餐桌,继续喝啤酒和吉姆威士忌。
  两人几乎没有交谈,只是默默地、不经意地听着自动唱机继续播放的唱片:《普通人》、《木雪杖》、《空中魂》、《来呀孤独的少女》……
  〃有事相求。〃鼠开口道。
  〃什么事?〃
  〃希望你去见个人。〃
  〃……女的?〃
  鼠略显犹豫,然后点了点头。
  〃为什么求我?〃
  〃舍你有谁?〃鼠快速说罢,喝下了第6杯威士忌的第一口。
  〃有西装和领带?〃
  〃有。可是……〃
  〃明天两点。〃鼠说,〃喂,你知道女人到底靠吃什么活着?〃
  〃皮鞋底。〃
  〃哪里会!〃
25
  鼠最喜欢吃的东西是刚出锅的热蛋糕。他将几块重叠放在一个深底盘内,用小刀整齐地一分为四,然后将一瓶可口可乐浇在上面。
  我第一次去鼠家里,他正在月暖融融的阳光下搬出餐桌,往胃袋里边冲灌这种令人反胃的食物。
  〃这种食物的优点,〃鼠对我说,〃是将吃的和喝的合二为一。〃
  宽敞的院子里草木葱笼,各色各样的野鸟四面飞来,拼命啄食洒满草坪的爆米花。
26
  谈一下我睡过的第三个女孩。
  谈论死去的人是非常困难的事情,更何况是年纪轻轻便死去的女郎。她们由于一死了之而永葆青春年华。
  相反,苟活于世的我们却年复一年、月复一月、日复一日地增加着年龄:我甚至时常觉得每隔一小时便长了一岁。而可怕的是,这是千真万确的。
  她绝对不是美人。但〃不是美人〃这种说法未必公正。我想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她不是长得对她来说相得益彰的那种类型的美人。〃
  我只存有她一张照片。背面写有日期,1963年8月,即肯尼迪总统被子弹射穿头颅的那年。她坐在一处仿佛是避暑胜地的海岸防潮堤上,有点不大自然地微微含笑。头发剪得很短,颇有赛巴格风度(总他说来,那发型使我联想起奥斯威辛集中营),身穿下摆偏长的红方格连衣裙。她看上去带有几分拘泥,却很美,那是一种似乎能够触动对方心中最敏感部分的美。
  轻轻合拢的双唇,犹如纤纤触角一般向上翘起的鼻头,似乎自己修剪的刘海不经意地垂挂在宽宽的前额,由此到略微隆起的脸颊之间,散在着粉刺淡淡的遗痕。
  她14岁,是她21载人生中美奂美仑的一瞬间,旋即倏然逝去——我只能这样认为。究竟那种事是由于什么、为了什么而发生的,我无法捉摸,别人也全然不晓。
  她一本正经地(不是开玩笑)说她上大学是受天的启示。
  当时还不到凌晨四点。我们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我问所谓天的启示是怎么回事。
  〃那怎么晓得呢,〃她说。稍顷,又补充道:〃不过,那就像是天使的翅膀从天而降。〃
  我想象天使的翅膀飘落大学校园的情景。远远看去,宛如一方卫生纸。
  关于她为什么死,任何人都不清楚。我甚至怀疑她本身恐怕也不明了。
27
  我做了个恶梦。
  我成了一只硕大的黑鸟,在森林上空向西飞去。而且身负重伤,羽毛上沾着块快发黑的血迹,西天有一块不吉祥的黑云遮天盖地,四周飘荡着隐隐雨腥。
  许久没做这样的梦了。由于时隔太久,我花了好半天才意识到这是梦境。
  我从床上翻身下来,拧开淋浴喷头冲去全身讨厌的汗腻。
  接着用烤面包片和苹果汁对付了早餐。由于烟和啤酒的关系,喉头竟有一股被旧棉花整个堵塞的感觉。把餐具扔进水槽之后,我挑出一套橄榄绿布西装,一件最大限度地熨烫工整的衬衣,和一条黑针织领带,抱着它们坐在客厅的空调机前。
  电视里新闻播音员自以为是地断言今天将达到本夏最高温度。我关掉电视,走进隔壁哥哥的房间,从庞大的书山里面找出几本书,歪在客厅沙发里读起来。
  两年前,哥哥留下满屋子书和一个女友。未说任何缘由便去了美国。有时她和我一起吃饭,还说我们兄弟俩实在相似得很。
  〃什么地方?〃我惊讶地问。
  〃全部。〃她说。
  或许如她所说。这也是我们轮流擦了10年皮鞋的结果,我想。
  时针指向12点。想到外面的酷热,心里不免有点发怵,但我还是系上领带,穿好西装。
  时间绰绰有余,加之无所事事,我便开车在市内缓缓兜风。街市细细长长,细长得直叫人可怜,从海边直往山前伸展开去。溪流,网球场,高尔夫球场,磷次栉比的房屋,绵绵不断的围墙,几家还算漂亮的餐馆,服装店,古旧的图书馆,夜来香姿影婆娑的草地,有猴山的公园——城市总是这副面孔。
  我沿着山麓特有的弯路转了一阵子,然后沿河畔下到海边,在河口附近下得车,把脚伸到河水里浸凉。网球场里有两个晒得红扑扑的女孩,戴着白帽和墨镜往来击球。阳光到午后骤然变得势不可挡。两人的汗珠随着球拍的挥舞飞溅在网球场上。
  我观看了5分钟。随后转身上车,放倒车座的靠背,闭目合眼,茫然听着海涛声和其间夹杂的击球声,听了好一会儿。柔和的南风送来海水的馨香和沥青路面的焦味,使得我想起往昔的夏日。女孩肌体的温存,过时的摇摆舞曲,刚刚洗过的无袖衫,在游泳池更衣室吸烟时的甘美,稍纵即逝的预感——一幕幕永无休止的甜蜜的夏日之梦。而在某一年的夏天(何时来着?),那梦便一去沓然再也不曾光临。
  两点不多不少,我把车开到爵士酒吧门前。只见鼠正坐在路旁护栏上,看卡萨扎基思的《再次上十字架的基督》。
  〃她在哪?〃我问。
  鼠悄然合上书,钻进车,戴上墨镜:
  〃算了。〃
  〃算了?〃
  〃是算了。〃
  我叹口气,松开领带,把上衣扔到后排座席,点上支烟。
  〃那么,总得有个去处吧?〃
  〃动物园。〃
  〃好啊。〃我应道。
28
  谈一下城市——我出生、成长、并且第一次同女孩睡觉的城市。
  前面临海,后面依山,侧面有座庞大的港口。其实城市很小。从港口回来,如果驱车在国道上急驰,我是概不吸烟的。因为还不等火柴擦燃车便驰过了市区。
  人口7万略多一点,这个数目5年后也几乎没变。这些人差不多都住在带有小院的二层楼里,都有小汽车,不少家有两辆。
  此数字并非我的随意想象,而是市政府统计科每年底正式发表的。拥有二层小楼住房这点确实够开心的。
  鼠的家是三层楼,天台上还带有温室。车库是沿斜坡开凿出来的地下室,父亲的〃奔驰〃和鼠的〃凯旋TRM〃相亲相爱地并排停在那里。奇怪的是,鼠家里最有家庭气氛的倒是这间车库。车库甚是宽敞,连小型飞机都似乎停得进去。里面还紧挨紧靠地摆着型号过时或厌弃不用的电视机、电冰箱、沙发、成套餐具、音响、餐柜等什物。我们经常在这里喝啤酒,度过一段愉快的时光。
  对鼠的父亲,我几乎一无所知,也没见过。我问过是何等人物,鼠答得倒也干脆:年纪远比他大,男性。
  听人说,鼠的父亲从前好像穷得一塌糊涂,此是战前。战争快开始时他好歹搞到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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