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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优秀的男人……不,准确地说,是一个少年和一个男人——十四岁的艾好白白胖胖,穿着浅灰色的翻领外套和同样浅灰色的裤子,衣裤的尺寸都因为少年生长过快而稍显窄小,紧绷绷裹住他的肚皮和大腿,使艾好看上去像一颗灰白色的巨大虫蛹,绵软,笨拙.带了点稍触即破的赢弱。他双肩垂挂着靠在书桌前,后腰抵着书桌的抽屉,眼睛眯缝着,心不在焉地看着窗玻璃上一只振翅的蜜蜂,粉红色的舌头不停地伸出来,舔着自己肥嘟嘟的嘴唇,仿佛那上面沾了蜜蜂喜欢的花粉。陈清风很好奇地站在窗口,手肘撑在窗台上,两腿交叉着,目光聚焦,观察艾好的神情举止。他早就听说过艾家的这个神奇孩子,这是第一次见到真人,他希望好好地了解他研究他。
“膜翅目。”艾好忽然喃喃自语着冒出几个字。
陈清风没听明白:“什么? ”
“膜翅目,蜜蜂科。”
陈清风懂了,艾好说的是窗玻璃上那只蜜蜂。
艾好继续背诵:“体长8 至20毫米,黄褐色或黑褐色,生有密毛。头与胸几乎同样宽。触角膝状,复眼椭圆形,有毛,口器嚼吸式,后足为携粉足。两对膜质翅,前翅大,后翅小,前后翅以翅钩列连锁。腹末有螯针。一生要经过卵、幼虫、蛹和成虫四个虫态……”
陈清风猛地站直身体,两手合拢,捂在嘴上。
“蜜蜂社会是母系氏族,蜂王统治家庭。不是所有的卵都能受精。受精卵发育成雌蜂,未受精卵发育成雄蜂……”
“停停停! ”陈清风伸出手掌,做了个篮球裁判要求“暂停”的手势。
“我错了吗? ”艾好惶惑不安,扭头用目光寻找艾早。
“你从哪儿读到这些? ”陈清风问他。
“百科全书。”
“喜欢昆虫? ”
“不。”
“喜欢生物? 自然? 遗传学? ”
艾好张着嘴巴,有点茫然地望着陈清风,好像奇怪这人干吗要对他盘根究底。
“地理? 物理? 空间科学? 天文学? ”陈清风步步紧逼。
“天文学好玩。”艾好脸上有了一点笑意。
“书上说,宇宙年龄已经137 亿年了,如果从大爆炸开始算起的话。可是宇宙到今天一直都在膨胀,目前膨胀进入加速期。”
“哦……”
“没有什么力量能够终止这种膨胀,明白吗? 除非宇宙总物质的平均密度达到一个量级。”
“你认为膨胀这个事实令人恐怖吗? ”
“总有一天我们的宇宙像棉花糖,其大无比,可是虚无缥缈。那时候,所有的能量都用光了,发光天体再也不会发光了,生命全部归于死寂。”艾好的声音平淡,黏稠,是中性的没有色彩的。从他肥嘟嘟的嘴唇里冒出来的这些爆炸性的词汇,听上去诡异,唐突,不可调和地分离和游移。
陈清风面色苍白,鼻尖上似乎沁出一些汗,油亮发光。他把同样在冒汗的手掌举起来吹气,然后合拢着搓擦。
“我们不讨论这个话题了。说说你喜欢的文学人物吧。”
“行者武松。他能够一口气喝下十八碗酒。”
陈清风噗地一笑。小家伙不提英雄打虎,偏对一个人的酒量念念不忘。酒就是英雄气? “《水浒》一百零八将,你还喜欢谁? ”
艾好不停地舔着他的嘴唇。“豹子头林冲。
黑旋风李逵。花和尚鲁智深。霹雳火秦明。”
“宋江和吴用呢? ”
摇头:“他们打仗不好。”
“你是不是崇拜英雄? ”
艾好又舔嘴唇,很突然地说:“叔叔你知道他们用什么兵器吗? 小人书上有,我会画。”
陈清风的面孑L 忽然红了一下。冷不丁被一个十四岁的男孩喊成“叔叔”,他似乎不能习惯。既然已经是长辈了,无论如何他要征服这个孩子。所以,在停顿片刻之后,他出其不备地又诵出一段:“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说的是谁? ” 一艾好眨巴一下眼睛。“《红楼梦》金陵十二钗又副册,晴雯。”
“《红楼梦》开头的那段‘好了歌’,能背出来吗? ”
艾好没有片刻犹豫,嘴巴里念念有词:“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 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
“知道这段歌词什么意思? ”
“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陈清风简直就是目瞪口呆。现在他相信了,艾好不仅仅是过目不忘,他能够懂得那些文字的意思。这孩子能用《红楼梦》里的原话来诠释《红楼梦》,这就不是一句简单的“记忆力超常”能够涵括。
在这个春风沉醉的下午,在窗玻璃上蜜蜂舞蹈时轻微的撞击声里,陈清风被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弄得神魂颠倒。他惊奇于人类大脑的构造是如此美妙,在它那些曲折迂回的深浅沟壑中,秘密像一只蛰伏不动的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孵化出翩翩美蝶,舞出一段未知世界中的奇境。
与此同时,陈清风又感到深深的恐惧。上帝用他的手把一颗巨大的脑袋安在一个稚嫩身体的肩上,使得两者之间不可能同步生长,不堪重负的躯体会被思想撑得膨胀,变薄,变成气球一样脆弱。他担心艾好的将来会不会在这种灵与肉的搏斗中活生生撕裂。
陈清风开始了对少年艾好的跟踪观察,他说他要写出一篇有轰动效果的长篇报道,在省报头版投下一颗炸弹。“中国现在迫切需要出现天才。”他满脸兴奋地对我们灌输他的思想。
“天才是什么? 天才代表了一个时代的终结和另一个时代的开始! 马克思列宁毛泽东是天才,牛顿黑格尔爱因斯坦也是天才,他们都是创立新思想开辟新领域的了不起的人。中国社会正在艰难转折,人们太需要新的权威新的偶像新的思想者,所以我有责任把艾好推出来。”
“可他才十四岁啊! ”艾早扬起眉梢,强调。
“那有什么? 如果他是千里马,我们就要做伯乐。天才要及早发现,及时引导,否则会埋没在青阳城里浪费生命。”
艾早耸耸肩,不再诘问。可是私下里她对我说,艾好胆子这么小,说句话都会哆嗦,“陈清风从哪儿看出来他是天才呢? ”转念一想,艾早又有了解释:奇人异相,相命书上是这么说的。艾好长这么胖就是异相,要不然的话,为什么他小时候不胖,十岁以后忽然就胖起来了呢? 我们一家都没有胖人,艾好的模样不是反常吗?艾早就这样想过来,想过去,否定之否定,怀疑之怀疑。想到最后,她认为应该相信陈清风,要配合他的这项伟大的“造人工程”。
艾早分别把陈清风带到了邮政局和县中教师办公室,找艾忠义和李素清做访谈。艾好在胎儿时期有什么反常? 出生时脑部是否受到过挤压或撞击? 婴儿时期食品的成分主要是什么? 几岁开始识字? 家长强迫教育还是艾好主动学习? 什么是他的读书习惯? 知识的兴奋点在哪儿? 对事业和未来有什么设想? 高考目标是北大还是清华? 科员出身的艾忠义不太习惯这种直奔目标而且具有强烈诱导性的谈话,他坐在陈清风面前,两腿并得很拢,双手合掌夹在腿缝里,紧张而又戒备地盯住对方手里的笔记本,好像一个正在接受着某种审查的犯人。他被这些年中一次又一次的政治运动弄得怕了,对任何一种谈话形式都有着天然的抵触和警惕,生怕一不留神说错了什么,会让对方不高兴,会害了自己儿子。因此,陈清风从他那儿得到的所有信息都是中性的,含含糊糊似是而非的。
“如果你妈妈也是这样的态度,报道很难写。”陈清风忧心忡忡。
艾早笑眯眯保证:“不会的。”
果然不会。李素清毕竟是当老师出身,她深谙讲述技巧,懂得如何跟着采访人的思路走,如何把对方需要的材料“喂”给他,包括适当的添油加醋。她甚至还提到了“胎教”这个当年很先进的理念。在她的描述中,艾家是个充满学习气氛的家庭,艾好生下来就是个神童,她和艾忠义又是一对循循善诱的父母。
“我妈真是敢扯啊! ”在状元巷的公共厕所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艾早把手捂在胸口上,夸张地表示她的吃惊。然后她又弯腰大笑:“我现在知道报纸上那些文章是怎么写出来的了! 这太可笑了! ”
但是陈清风很满意,因为报道中适当的“修饰”是必要的。他小心翼翼用了“修饰”这个词,试图把它跟撒谎,跟欺骗,跟弄虚作假区别开来。然而我和艾早都不是小孩子了,我们明白这其中的意思。
陈清风是个做事认真的人,为了更多地收集第一手材料,他接着寻访了艾好的幼儿园老师,小学老师,艾家的左邻右舍。他的最后一个采访对象是胡妈。情况是这样:他背着那只洗得泛白的帆布采访包走进胡妈丈夫的木器店,在满地的木板、刨花、竹丝和铁环中间坐下来,恭恭敬敬递上一支烟。很好的“大前门”牌的烟。箍桶师傅噙着香烟吞云吐雾时,陈清风深入浅出地解释了自己上门的目的。箍桶师傅一声不响地听,不说行,也不说不行。一支烟抽到屁股时,他才用指甲掐着烟头,塞到脚底下,拿鞋底碾灭,扬声朝后面院子里喊:“哎! 哎! ”这个“哎”就是胡妈。胡妈出来了,头发上身上一股烟熏火燎的味,她正在生炉子准备做饭,因为炉子生了一半被男人喊出来而不高兴,嘴巴里嘟嘟嚷囔。陈清风赔着笑,把采访目的又复述一遍。胡妈万分警惕地打量陈清风,直到他拿出县广播站的记者证才相信他不是骗子。可是胡妈紧跟着就说了一句:“你们别作孽了,那孩子经不起折腾。”说完便走,不再回头。
陈清风心里有点郁闷,采访当中第一次碰到了这么不肯合作的人。他转念又想,胡妈是劳动人民,劳动人民都是朴实的,低调的,不事张扬的。再说,大部分人都配合得不错,他们对于陈清风会不会在文章中采纳自己的观点和事例非常在意,都懂得利用别人传扬自己。大致看起来,事情还算成功,一篇颇具轰动效果的报道已成雏形,正在陈清风的宿舍里蓄势待发。
张根本这段时间在千什么呢? 他不声不响帮艾早的奶兄弟赵三虎安排了一个工作:县运输公司的见习司机。
赵三虎初中毕业后拒绝再回学校读书,用他自己的话说,人的宝贵生命只有一次,不要浪费在日复一日的读书写字之中。他在家里学了一阵箍桶手艺,认定这是世上最枯燥无趣的活计。然后他穿上一件劳动布的工作服,头戴着鸭舌帽,打扮成电影里工人阶级的样子。开始在青阳城四处打零工。他在肉联厂搬过猪肉,在煤球厂砸过煤饼,还在建筑工地上砌过一段墙,都没有能够干得长久。所有的活计都不对他的胃口,他自己也不知道喜欢干什么事情。有一次他到艾家小偏院来玩,还像小时候那样坐在门槛上,百无聊赖地问了李素清一个问题:“阿姨啊,政治书上说,人学会劳动是物种进化,我怎么觉得是退化呢? 你看森林里的狮子老虎,它们用不着劳动,可它们有自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人会劳动了反而失去自由了,因为被劳动约束了。”
李素清边织毛衣边想赵三虎的这个问题,想着想着自己也犯了糊涂。可不是吗?就比如她吧,大学里学了历史,然后就一辈子在中学里教历史,人像颗钉子一样钉在课堂上,再无脱身的可能。
李素清想,这个赵三虎,学习不用功,脑子倒蛮灵。
张根本帮了赵三虎这个忙,家里人谁都没想到。大人们都没有找过他。张根本自己在街上碰到了穿着工作服闲逛的赵三虎,他走过去胡噜了一下小伙子毛茸茸的头:“这是胡妈家的小三子吧? ”三虎点头说,是我。张根本笑眯眯地说:“你那狗爬式的游泳技术怎么样了? 有长进没有? ”三虎龇着一口小白牙,歪头看张根本,大着胆儿:“夏天我拜你做师傅吧,你教我。”张根本虚起眼睛,拇指和食指扣起来,在三虎脑门上“嘣”地弹一下:“不怕我一脚踹了你? ”三虎一梗头:“才不。”
张根本不喜欢三虎荡在街上无事生非的样子,十七八岁的男孩,荡上几个月,不是流氓也成了流氓,公安局的人对这些孩子一贯头疼。张根本问他想做什么工作。三虎大咧咧地回答,他不想做钉子那样的工作,要做轮子那样的工作。张根本不大明白什么意思。三虎解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