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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知你,舒中今天到风川,晚上8点钟,在金威大酒楼举行接风晚宴。”
“哟,金威大酒楼,那可是个豪华所在。”
“怎么,你不去?”华钧故意逗弄他。
“谁说不去啦,不吃白不吃,只许他们大官们花天酒地,吃香的喝辣的,咱老百姓还不能去喝喝汤呀。”
华钧不禁大笑起来:“看看,我说你皈依佛门是假的吧?”
“去去去,对你这种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人,没资格谈佛。
呃,说真的,舒中调回风川来,做什么工作?”
“担任我们风川市的一把手呀。”
杨大海长长吐了口气,心里觉着不是个味儿:“我说嘛,过去军大分校一个小 丫头片子,一回到风川来,就兴师动众在金威大酒楼搞接风宴,我抗美援朝后回风川几十年,也没见谁给我举行接风宴。唉,还是当官的吃香呀。”
“我说你六根不净嘛,你还硬称是佛门弟子,”华钧嘲笑地说,“满脑子官呀,宴会呀,我知道你对高泽群刷了你的厂长不高兴,才到佛门找寄托的。”
“去去,别提那个厂长,再提我跟你急,厂长,厂长算他妈个什么官?军大分校我就是中队长了。……”
“算了,别摆你那臭资格,无非是想说几十年前你就是舒中的上级。”
“岂止舒中,他高泽群,何云峰那时不也只是个理论教员,分队长。”
“你得了罢,那本破黄历,老翻它干啥?你不看别人的进步,只数自己的脚印有啥意思,光看自己高,不看别人长。就说舒中吧,这 丫头确实有出息。当年因为她父亲被判劳改,属于关管杀关系,军队把她复员了,可人家一点不气馁,发奋上大学,拿到了政法学院的文凭……”
“文凭,文凭,”杨大海烦躁地说,“我他妈最讨厌这两个字,土匪暴动的时候,美国鬼子在朝鲜发动侵略战争的时候,号召我们上前线,为什么不讲文凭?现在我们老了,流了血负了伤,倒不中用了。”
“算了算了,”华钧决心不和这家伙缠了,他发起牢骚来,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你他妈还是佛门弟子,你们佛爷教育你要四大皆空,可你一点也不空。不过,今晚不仅仅是单纯为舒中接风,还是我们军大校友一次大团聚,你一定要准时到。”
“放心,我不会不到,刚才我不是说了,不吃白不吃。”
“你就知道吃!咱们老同志们在一起叙叙旧才是目的啦。
人间重晚晴么。我还要通知别人去,呃,你见孟玉群了吗?”
“没有。”
“她不也经常在这庙里念佛吗?”
“我已经有三天没见着她了。她是不是找她女儿孟小玉去了。”
“孟小玉不是在金威公司吗,她找她干啥?”
“孟玉群三天前告诉我,说他女儿已有好几天没回家了。”
“有几天没回家了?”曾做过首都警卫师连长的华钧,十分敏感。
“算起来到今天有一星期。”
“她没打电话问问何凯,是不是派她出差了。”
“她问过了,何凯说根本没派孟小玉出差,他们还在找她哩。”
“啊”华钧感到了一种不祥之兆,“她该向公安局报案。”
“报了,不过她没报公安局,而是找了林耀辉,他是风川市的检察长,在军大分校时他是她的班长,反正公检法是一家,林耀辉帮她找也一样。”
“那我马上找林耀辉问问,反正也要通知他今晚参加接风宴。”
华钧匆匆走了。他是个热心人,一向把别人家的事当成自己家的事,尤其对军大分校的老战友们,特别是孟玉群,他觉得她一生太不幸了,孟小玉可以说是她唯一的安慰。虽然不是亲生的,但母女俩感情极好,相依为命,如果小玉发生了什么意外,那不要了她的命么!谁出事也不能让她出事哟,否则老天太不公平了。“老佛爷,她不是在给你磕头念经么,你可不能降灾给她。”他心里默念着,连自己也弄不清楚这是祷告还是嘲讽。
望着华钧远去的背影,杨大海在鼻腔里轻轻哼了一声,他有点可怜这位老战友,戆得可爱,眼看自己饭碗都保不住了还瞎起劲。这使他想起了到风川后学到的一句老百姓的口头禅:叫化儿(乞丐)采映山红,穷欢乐。他一天到晚跳圆了,到头来口袋里空空的。可而今,没有钱怎么行?没有钱,也得有权,有了权就有了钱。如果钱也没有权也没有,谁瞧得起你?
百货公司,大酒楼大饭店决不会因你为革命做过贡献,流过血出过汗少收一分钱。四大皆空,六根清净,在这市场经济时代空得了么?净得了么?
他在竹林里找了条石凳坐下,也无心再去念经,他知道,他拜佛烧香,纯粹他妈的瞎胡闹,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出身在河南农村,是贫下中农,没念过一天书,现在能识几个字,还是部队五十年代初扫盲运动中学得的。他1949年10月2日参加解放军,本来他是9月28日端部队饭碗的,但是连队没有权招收新兵,连长叫他和同时参军的几个人去团部报到,履行正式参军手续。由于部队在进军途中,团部离连队很远,他们几个人整整行军三天才找到团部报了到。
因此,军龄只能从1949年10月2日算起。这要在其他时段,早一天晚一天也无所谓,革命么,是不分先后的。但偏偏少了那么关键的一天。这一天是离休退休待遇的杠子。根据现行政策:1949年10月1日以前参加革命的算离休,10月2日以后参加革命的只能享受退休待遇。离休干部工资百分之百,还有各种补助;退休干部只能拿到退休工资的百分之九十,而许多补助却没有。近年不少工矿企业效益不好,凡是离休干部不管单位多么穷,工资都能保证按时发放,退休干部就不好说了,大锅里有了才能保证小碗里有。对他来说,这不太冤了么?虽然他还在岗,但再过一二年他就加入退休行列了,他凭什么算退休的?近几年来,看到不少人发了,富了,而他却永远处在穷困中,心里就十分不平衡,往事总是如潮水般涌进脑海里,特别是抗美援朝战场上那些血与火的场面,搅得他异常的不安宁,就在此时此刻,他虽然坐在这佛庙竹林里的石凳上,眼睛看着那些拿着照相机,穿着时装,游游荡荡的红男绿女,耳鼓里却响着激烈的枪炮声。
啊,那令人不平静的时代;那血肉横飞,尸骨成山的战场!
要讲钱,那时什么也没有,每人每月仅有5毛钱的津贴,脑里想的,嘴里喊的都是为共和国而战,只要刚刚从旧中国诞生的新中国站稳脚跟不被摧垮,做出什一么样的牺牲都在所不惜。
杨大海清晰记得,1950年春,共和国刚成立不久,朝鲜战争爆发了,以美国为首纠集十多个国家的侵略军,以排山倒海之势,在飞机、坦克、大炮强大火力掩护下,长驱直入北朝鲜;声言要在1950年12月在刚成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东北部过圣诞节。
唇亡齿寒。保家卫国的热潮,席卷着中国大地,身上硝烟尚未散尽的杨大海报名参加志愿军了唱着那首至今还音犹在全中国人耳里的“雄赳赳,气昂昂”的战歌,披着夜幕,顶着刺骨的风雪,跨过鸭绿江大铁桥了。最使他耿耿在心的,是七峰山那场战斗。整整一个连啊,全死在二九九高地了!那些活鲜鲜的人,他们无法想到今天花花绿绿的世界,更尝不到豪华宴会上的美酒佳肴。那些掌了权的贪官污吏们,在酒吧,在卡拉OK,饮的鲜红的葡萄酒,不正是战士们的鲜血么!他六根能净么?
1951年3月的七峰山,残雪斑斑,莲花瓣似的山峰,重重叠叠一个比一个高,它的西侧是百尺宽的莘川河,从议政府通往涟川的铁路,公路,临江傍山,蜿蜒而进。这里是阻挡美军北进的主要制高点,也可以说是通向涟川的门户,上级命令:一定要守住七峰山,不让敌人北进一步。命令是坚决的,但要守住阵地谈何容易。由于此处战略意义重要,美军集中了整整三万人,从三面向七峰山进攻,杨大海带着一个连,坚守在七峰山西南角的一个狭长的山包上,这里是夺取主峰的咽喉要道。因此,美军的重要火力,都向这个山包吐来。天刚蒙蒙亮,先是一阵飞机对他们的阵地狂轰滥炸,接着又是雨点般的炮弹落下来,岩石沙土像飓风中的狂涛,涌起冲天沙柱,向四处飞滚着,撞击着,工事周围粗大的高丽松、冬青树有的被齐腰斩断,有的被连根拔起,在空中打着旋儿,又砸在地上。飞沙弥漫,天都被尘土染黑了,工事里的杨大海和他的战士们,被掉落下来的尘土、树枝深深埋着,横飞的岩石砸在他们的钢盔上、身上,打得脑袋发懵,身上紫一块青一块,双耳震出血来。
不久,又投弹又扫射的飞机飞走了,疯狂的大炮也停止了射击凭着到朝鲜后多次作战的经验,敌人大规模的进攻马上就要开始了。杨大海忙用力扭动身躯从土石中钻出来,迅速掏去眼眶里、耳洞中的泥沙,人声呼喊着:“同志们,敌人马上要开始进攻了,大家做好战斗准备,为了保卫新生的共和国,坚决把敌人打下去。”
保卫新生的共和国这是一句多响亮的口号啊。自从到朝鲜后,几乎天天都在与敌人你死我活地厮杀,时时都看到自己的战友流血、牺牲。5分钟前或许你还在和他亲密地谈着家乡,谈着妻子、儿女,谈着未来的生活,5分钟后,他成了一具尸体。没有眼泪,没有悲伤,也没哀怨,大家都习惯了这种生活,现在他死了,也许转瞬间我便亡故。战争么,绝对是冷酷无情的,自从踏上这异国土地,谁也没有打算要活着回去,无论吃多大苦流多少血,心中只有一个信念,保卫共和国。一想到祖国,什么都不在乎。人人都深信,共和国永远不会忘记这些拚杀在朝鲜的儿女的,血不会白流!
敌人进攻了。十多辆坦克在前面开路,每辆坦克后面紧跟着一百多名端着自动枪的美国兵,坦克边行进边向杨大海他们的阵地打着炮,耀武扬威,浩浩荡荡,无比傲慢,极度藐视装备落后的中国军队。震耳的坦克轰鸣声,像暴雨中的惊雷,把战士们的头都震昏了。坦克愈来愈离阵地近了,美国兵们胆子愈来愈大,公然打开坦克的天门盖,从坦克顶端高高伸出半个身子,扳动着塔顶的机关枪,向阵地疯狂扫射,直打得杨大海他们抬不起头来。掩护在坦克后面的美国步兵,更加嚣张了,发出尖厉的嚎叫。叫声震动山野,慑人心魄。怎么办?
必须先打掉坦克,让步枪、机枪的威力发挥出来,才能阻止敌人的进攻。要打掉坦克,当时只能用炸药包、手雷、集束手榴弹,但这些东西只有凑到坦克跟前,才能发挥威力。要送到坦克跟前,必须跃出战壕,冒着敌人猛烈的炮火,以死一拼。
杨大海眼里充满血丝,猛地从战壕里立起身来,他耳孔、鼻孔、嘴角流着血,声嘶力竭地喊着:“炸坦克!”
他话音刚落,从长长的工事里,突然蹦跳出十几名战士,拿着手雷,抱着炸药包,拚死地向敌人坦克冲去,但他们还没跑出五步远,被敌人坦克上的机枪打得血肉横飞。第一批人倒下了,战壕里又跃出十一几个战士,他们没有跑出多远,又有七八个人被机枪扫中,第三批战士又跳出战壕。也许是美国兵被这种不要命的举动惊呆了,或者由于战士们的行动太迅速,坦克上的机枪手反应不过来,当第三批战士跃出战壕时,敌人机枪还来不及扫射,几个战士已冲过坦克的火力点而靠近坦克了。一个战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将一枚手雷塞进坦克的履带中,一声巨响,履带被炸断了,坦克立刻像死狗般地趴着不动,又一个战士冲到离坦克只有五米处,手臂一扬手雷飞到了坦克屁股上,又一声巨响,坦克燃烧起来,坦克里的美国兵急忙打开天门盖,浑身是火地钻出来,跳下坦克,没命地向山下逃跑。再一个战士抱着一包炸药,冲向又一辆坦克,由于冲得太猛,到了坦克跟前刹不住脚,摔倒在地,驾坦克的美国兵,狠踏油门,坦克猛向前碾来,从战士的身上碾过去,这个战士立刻被碾成肉泥,与此同时,炸药包也爆炸了,坦克像筛糠般抖起来,机器熄火了,履带反转转动向坡下滑去,将紧跟在它后面的美国兵压死压伤一大片。
美军坦克一辆又一辆被炸毁了,战士们和坦克后的美国兵短兵相接,枪弹扫射,刺刀拼杀,敌人死伤一片,我军也倒下一批。呐喊声枪弹声混合,响彻天际。然而,就在此时,斜刺里又冲出来几辆坦克,以极快的速度,直冲到阵地上来,为首的一辆,仿佛探察到了杨大海所在地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