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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显得很从容,并不因为面对本县最高官员而惊慌失措,看来像是见过世面的人:“是我的真名字,从小到大我只使用过这样一个名字。”
高泽群又问:“你从哪里来的?”
他说:“从很远的地方,我们那里很偏僻。”
高泽群问:“你来龙滚沟做什么?”
他说:“投奔表妹田冬花。”
高泽群问:“你没家了。”
他说:“没有了,所以才到龙滚沟来。”
高泽群注意看着他的脸:“你的脸植过皮?”
他脸上的肌肉跳动了几下,微微有点激动地点点头。
高泽群又问:“为什么?”
他说:“一场火灾。”
一切合乎逻辑,他家在很远的偏僻之处,一场大火家破人亡,只好来龙滚沟投亲靠友。当然,这位复旦大学的高材生头脑也并不如此简单,对这个卫民疑点是有的,但他非常相信田冬花。田冬花能收留的人,不可能是坏人,问题的关键,他为什么要反对三面红旗?
“你是共产党员吗?”
“是。,,
高泽群没好气地说:“既然是党员,为什么要反对党的总路线,反对三面红旗。”
卫民中辩说:“我没有反对总路线,反对三面红旗,只是觉得像公共食堂这样的事不适合龙滚沟。还有那种集体出工,大兵团作战也不宜在龙滚沟进行。书记同志,龙滚沟你是十分熟悉的……”
高泽群讥讽地:“哼,你对我挺了解嘛。”
卫民真诚地说:“我是听我表妹介绍的,你不但亲身参加过龙滚沟的战斗,解放这么多年,经常来龙滚沟。这里的山、土地,这里老百姓居住的情况都了解,一个生产队,方圆十几里,喊到一堆劳动,没两个小时集合不拢;一个锅里舀饭,一日三餐,不分天晴下雨,耽误多少时间,走多少冤枉路?”
高泽群有点被噎住了,这些情况他哪里不知晓,但这可是全国的统一步骤,上级三令五申,他敢不执行么?
卫民有些激动了,也顾不得县委书记的表情,再说他视力极差,也看不清书记的脸色,继续说:“报纸上说公共食堂是心脏,可这颗心脏哪有那么多血去供应它,其他地方我不知道,龙滚沟的老百姓还穷得很,这样放开肚子吃,不出二个月就会闹饥荒了。书记同志,再这样搞下去……”
“放肆,”公社书记截断了他的话,“你以为你在和谁说话?
你这些话,简直是反动。”
卫民大约觉得见到县委书记不容易,现在是呈述意见的好机会,公社书记的怒喊,并没阻断他的话语:“眼下这种盲目大干快上,吃饭不要钱,完全是脱离实际,头脑发热,党不是要求我们一切从实际出发,实事求是吗?亩产几十万斤……”高泽群脸涨红了,也不知是愤怒还是羞愧,他转身走出了那间小木屋。公社书记紧跟着出来,边走边说:“这家伙思想太反动了,脸上又植了皮,改头换面,说不定是外面逃进山来的逃亡地主。是由我们送到县公安局去,还是公安局来人?”
高泽群停下脚步,思索良久,长长吐了口气说:“这个人的言论太偏激了,算了,把他放回去吧,再告诉田冬花,叫她严加管教。”
他找到田冬花,不待他开口,田冬花就焦急地问:“你们要把他交公安局。”
高泽群叹了口气说:“不啦,你把他带回去吧。要好好教育,叫他今后办事说话都要小心谨慎。关于劳动安排,公共食堂,你们根据实际情况办吧。不过形式上也要做做样子,这可是个政治问题,别让旁人抓住把柄。”说后面这句话时,他压低了声音。
田冬花转悲为喜:“这么说,我们可以回去了!”
高泽群警告说:“当心点,别高兴得太早,算你们遇着我这个书记了。老实告诉我,这个卫民到底是什么人?”
田冬花略略有点慌乱地:“是我表哥。”
高泽群盯着她的脸说:“真的是你表哥?”
田冬花坚决地说:“是的。”
高泽群又问:“他是个农民?”
田冬花有点含糊:“真的是个农民。”
高泽群摇摇头说:“我看不像。”
田冬花急了,“高书记,请你相信我,不管怎样说,我用党籍保证,他是个好人。”
高泽群说:“我也没说他是坏人。实实在在说,这个人比较有头脑,一个农民不可能有这样的认识水平。”他没有再深入追问。他不相信他是她表哥,但他又觉得一个年轻妇女,丈夫为革命壮烈牺牲了,孤女寡母的,她能找到个被她敬重敬爱的男人有什么不好?何必一定要追问得她十分尴尬。
常言说,春江水暖鸭先知。得知水的冷暖,总是生活在水中的人,相见卫民后不到一年,作为地方父母官的高泽群,按捺不住了,他在一次由地区召开的地、县、区、社四级干部会上他跳出来了,对大跃进、大炼钢铁、人民公社提出了质疑,当时,正是庐山会议后,在全国掀起了一场反右倾运动。本来共和国处处就左得不能再左了,再开展一场反右倾运动,高泽群被狠批狠斗,罢了官,卫民虽然被他放了一马,但后来也没有逃脱噩运。仍然被定为现行反革命被捕入狱,田冬花支部书记也撤职,龙滚沟由邹大利担任了生产队长、党支部书记。
吹胀的气球是不能持久的,不出二年气球爆了,一场大饥荒席卷着共和国大地。这时候,人们才感到那些右倾分子的意见多么真切。路,要一步一步地走,饭要一口一口地吃,一顿饭就吃成大胖子,世上没有那种幸运事。这时候,党中央制定了“农村工作六十条”,允许“三自一包”,被折腾得奄奄一息的农村,又渐渐恢复了点生气。高泽群官复原职后第一件事就是为卫民落实政策,并亲自带上田冬花到监狱里把卫民接出来。
几年的监狱折磨,他瘦弱多了,几乎只剩下一副人的骨头架子,视力也更加减退。但他精神状态却大大出乎高泽群的意料,不颓废,不哀伤,更没有怨言。见面他竟然滔滔不绝地夸赞“三自一包”政策,说党中央太了解农民的心了,农民就是要有土地,没有土地还叫什么农民,土地改革后,为什么那几年年年丰收,就是因为农民耕耘在自己的土地上,他们有真正当家做主的感觉,以后的合作化、公社化把土地从他们手中夺走了,他们不是土地的主人而成了土地的奴隶,再加上吃大锅饭、出不出力一个样,哪里来的积极性?
他的理论,既让高泽群大吃惊,又令他很有同感。这个人真是有点死不悔改,关了几年不但不更加谨慎,反而胆子愈来愈大,不但说公社化的不是,连合作化的不是也指责了。但实事求是讲,他说错了么?不,他说的是真实情况,高泽群对农民对土地的依恋,最有发言权,龙头乡的土地改革运动是他亲自领导进行的,农民获得土地后那种欣喜若狂的场面,他至今还记忆犹新。那几年粮食丰收,生活安定,社会上连小偷小摸都没有,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真是解放区的天明朗朗的天,干部下到农村,农民们争着往家里拉,一定要让你与他们全家共吃一顿翻身饭,请不到干部的,还会生气。可以后呢再以后呢……往事不堪回首,那种欢乐见不到了,能见到的是那一张张愁苦蜡黄的面孔和山坡上新垒起的一堆堆黄土。
卫民大约说兴奋了,继续谈着他在这新的政策下的打算。
龙滚沟要发展,光靠粮食不行,必须农林牧副渔全面开展,在监狱的两年里,他认识了好几个因为右派、右倾问题关进来的专家,从他们那里学到了许多知识,其中有一个是闻名全国的风川酒厂的总酿造师,他去过龙滚沟,知道龙滚沟罗章华大院后的那股清泉,他告诉他如果用那股水酿酒,定会比现在驰名全国的风川流不酒厂好,可惜这个老师傅年纪太大了,熬不住监狱的折磨死去,但临死前他把酿酒的秘方,包括风川酒厂还未用上的秘方都告诉了他。他计划好了,回到龙滚沟后,只要生产队恢复了元气,他就要搞酒,酒搞起来,就可以带动其他副业发展,至少大量的酒糟,可以开办千头猪、万头猪的养猪场,酒还可以给龙滚沟带来巨大的经济效益,有了钱,就可以搞水电,龙滚沟的水落差很大,可以建设多个中型水电站,电可以争取并入国家电网,那时龙滚沟的经济就可以大发展了。生产队经济雄厚了,还可以开矿,龙滚沟的许许多多高崖,都是极好的花岗石,可以开办石材厂……
两年的监狱生活,没能使他灰心丧气,反而关出了宏伟的龙滚沟远景规划。这样的设想在今天,人们会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但在饥饿的六十年代初,可以说是天方夜谭。田冬花听着听着止不住眼泪流出来,激动地说:“如果能那样该多好,那才是真正的社会主义的新农村哩。”她见他说得脸涨得彤红,嘴角冒着白沫,心痛地连连说:”你身体这样虚弱,好好休息吧。”
高泽群听着,血液也加速流动了。他奇怪这个人怎么知道这么多?监狱里是绝对闭塞的,他怎么能预测到党有新政策出台?忍不住问:“你在监狱里,怎么会对外面的情况了解这么多?”
卫民坦陈地说:“我靠听广播。可惜许多时间听不到,如果有个收音机就好了。”
高泽群又问:“你怎么知道会有新政策出台?”
卫民说:“我坚信我们是一个讲科学讲民主的党,大哄大嗡既不符合经济发展规律,也不是人民所需要的,党成立近半个世纪了,能够领导中国人民推倒三座大山建立共和国,就能够把共和国引向繁荣。党内有各方面的专家,各样的优秀分子,不会让那些不符合科学的东西存在下去,会纠正错误的,因为谁也不愿把共和国搞得穷困不堪。高书记,你是参加过我们龙滚沟战斗的人,在罗章华大院旧址上埋着那么多同志的尸骨,谁愿意烈士们在天之灵看着活着的人,把他们流血的地方,搞得衣不遮寒,食不果腹哩!”他激动了,说着说着,剧烈地喘起气来,眼里转着泪花。
高泽群心里不平静了,像被惊雷轰击了一下似的,他睁大着眼久久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人,心里在呼喊:他是什么人?怎么会有如此深刻的认识,这绝对不是一个农民所能说得出的话。不禁问道:“你到底从哪里来?应该告诉我,我们相识也这么几年了,至少也了解我的为人,我的观点,你告诉我你是谁?”说着,又用眼光瞥了瞥田冬花,田冬花忙忙把头转向一边,假装没有看见他的疑问。
卫民久久没有回答,脸上的表情恢复了平静,沉寂了一瞬他才缓缓地说:“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反正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为了共和国,我们都愿意付出一切,肝脑涂地。”
高泽群不放过地问:“你到底是谁?”
卫民沉稳地说:“我是田冬花的表哥。”
高泽群猛转头突然问田冬花:“他真的是你表哥?”
田冬花被这突然袭击吓了一跳,红着脸说:“他真的是我表哥!我,我敢用党性保证。”
卫民回到龙滚沟,党支部和生产队进行了改选,龙滚沟的人们一致选他担任了党支部书记,田冬花担任生产队长。风川县委决定把龙滚沟做为风川贯彻新政策的试验田。
有政府的支持,卫民更放开手脚了,他把土地包产到户,还成立了副业队,植树队,一年时间,龙滚沟恢复了元气,二年三年之后,龙滚沟满山满坡处处可见牛群、羊群,猪圈里关着上千头猪,旧时代种满罂粟的山坡上,种植了茶树和果树,社员劳动的工分值,由过去的一个劳动日一角上升到一元五角。
龙滚沟的地理环境在风川是最差的,但劳动值却在全县是最高的。在地区,在省里也属名列前茅。龙滚沟成了县里、地区、省里的典型。
高泽群特意奖给了卫民一部半导体收音机,他兴奋得不得了,竟然像小孩子般地跳起来。
高泽群说:“这是县上给你的奖品,也是给你的眼睛。”
卫民激动得声音有些发颤,“书记同志,你太了解我了。
不过,这个奖品太昂贵了,怎么能让国家在我身上花这么多钱,算我先借用,以后我付款。”
他说的是心里话。那时中国还没有半导体工业,半导体收音机,都是由日本进口的,一架普通型的收音机也要好几百元,对一月工资只有几十元的干部工人来说,此物实在可望而不可及。而且,卫民还不知道,高泽群送给他的半导体收音机,是他私人几乎花去四个月的工资买来的,高泽群听到卫民说要付款,不禁笑起来,说:“你付什么款?我已经听田冬花讲了,你在龙滚沟,只要求有饭吃,不要工分,不要报酬,恐怕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