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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的强盗代我抓住!”大众一声吆喝,绳子扁担的都出着场了。一众本家见势头不好,你扯扯我,我扯扯你,便一哄而散。当下便将殷长贵拘住,不得让他分身。一面便着了一个打杂的去请东家。不上一刻,直见灯笼火把的来了无数的保甲兵。看官,保甲这一件事,本由宋朝王安石的时候才初作办起,那时的规矩却是很好的。但殷长贵见馆里喊他用假银的强盗,众本家都吓了逃走,他却一点不怕。暗道:银子用假了也是有的,昨日这时遇着这事者,还有个有冤无处伸,如今我赫赫的还有一份家当,谅一个开馆子的也不能把我怎样!想罢,但见那馆子里也不一定怎样得罪他,还拿了一张凳子,请他坐在柜外。那店里就同没事一样,不过着了一个挑水的,因晚间没事,看住他,不让他走。
殷长贵好生闷气,再怎样哼儿吭儿的,那管帐的道:“你不必发威,马上自有人来赔你的礼,请你回公馆是了。”殷长贵听他这话,心中暗道:照这样讲法,一定是那堂倌告诉了我的底细,他晓得没得下台,请一个人来转弯,所以才这样说法。但我却有一件心事,大保儿虽然已经埋掉,大事就作为没什么变卦。但是当开发人的还不曾开发,一本大帐还不曾有得到手;加之这一位大娘,我看他那情形,也不是个忠厚的。一个族长,虽然有点道理,年已七十一岁,手上又被那棺材钉栽了一个通心过,还不晓得捧住手,此时是什么蹊景。我的个宝贝儿子,要论他得偌大的家财,算是个有福的了。无如人都叫他做四六七八。看官,请教怎么叫住个四六七八呢?临安以及江南的人,个个都称傻子为二十五。这个二十五的名号,后来人都晓得了,就有人另外又造出个新鲜名目,叫做“四六七八”。怎么为叫四六七八呢?四同六是个十,再加上个七,是个十七,再加上个八,不是还是二十五吗?闲话体提。总之殷长贵晓得自家的儿子不大玲珑,丢在家中,心里更放心不下。无如身边既拿出假银,叫做自家理缺。只得硬捺住性了,单见究竟是怎样的办法?
就此又过了一会,忽听街上轰轰的脚步声合着那马蹄声。长贵正然奇异,只见几十个保甲兵,一手抓的高柄灯笼,一手抓的短刀,到了馆子门口,通身站定。末了一骑马,那马上坐在一个小武官的样子,年纪才二十多岁。一马到了馆门门口,岔脚就跳下马来。那馆子里由管帐的起,统统迎了出来,走进柜里,叽叽咕咕一会。那武官走出柜外,朝殷长贵上下估量了许久,便道:“你姓什么?”长贵仗着自家是个富翁,谅他不过一个保甲段委,以为瞧他不起,他冒冒失失的问来,也便冒冒失失的答道:“我姓殷。”武官又道:“你做什么营业?”长贵道:“我在家里享福。”武官道:“你既在家里享福,因何同上几十个流氓下馆子吃酒?”长贵道:“自然有事,才请这许多人吃酒呢。总吃酒把酒钱,吃菜把菜钱,管什么人多人少呢!”武官见他语语顶撞,便大声道:“吃酒便吃酒,因何用假银子?你这假银于是由那处来的呢?”长贵见他声腔大了,也便大声道:“我家里银子多得很,不过失于检点。既是看出假的来,照换是了。身边就换不出,如相信得过呢,就记片帐,来日收钱;设或不相信呢,就着人跟我家去拿真的。也没什么了不得大事!我殷长贵不说句狂话,立时要搬个一万八千银子也还搬得出。可笑他们店里的这些人,叫做有眼无珠,还要惊天动地的把你足下请得来。请教还是办我个盗?办我个匪是了?”武官见他出言吐语虽属有些麻木,晓得他绝不是个盗匪。当下又问道:“据你讲的,你是很富足的了。你家如今住什么地方呢?”长贵道:“足下可曾听见人说西湖滨有个殷十万家么?那就是舍下。”武官一听这才明白。但殷十万已死,闹了这许多事,这武官并不清楚。却因殷十万在西湖滨上是个个都晓得的,因此这武官就把个殷长贵从住是殷十万。暗道:怎么这大家业的人,这样一个穷形,那里才由病里爬起来的吗?也罢,我无论他怎样阔式样,我是要照我的公事办的。必须如此如此,那一个小小的竹杠定被我敲着了。
主意想定,便笑嘻嘻的向长贵道:“老先生不必见恼。如今我们保甲上奉了钦定的章程,虽王公大臣,如有扰害闾阎的事,保甲上都要将人拘留,查出真实,方能释放。今天外面已不早了,且请到敝局略坐一坐,明日再请回府。”说罢便喊了一名局勇进来,分付道:“这位老先生交代你,你路上小心照应一些。”那局勇答应了一声,走上前来说道:“老先生请了!”那武官分付已毕,又向那柜上帐伙说道:“他来的三锭假银,且交了把我。他吃的酒菜,连小帐都归我算。”当下管帐的忙把三锭假银交出。武官跨上了马,扬鞭前走。殷长贵被一个局勇押了,跟着马后,心中急得要死。暗道:世上的事,真算祸福无门。就如今朝这一日,若说我运会不好呢,可算陡然的做了一个富翁;若说我运会好吗,吃吃酒还碰出这个晦气。没奈何,哼声叹气的跟着局勇到了那城东二段分局。武官下马进里。这个局子却设在一个和尚庙里,那局勇便将殷长贵押在左边天王栅栏里坐下。不上片刻,只听里面一个局勇走出喊道:“带来的那位殷先生,里面委员请他说话呢。”那原押的局勇答道:“来了来了。”就将殷长贵领出了栅栏,一直送到里面一个小房间里。那武官并客气很得,连忙邀他上坐。局勇见委员客礼相待,也便送上茶来。殷长贵心中想道:世上的钱真狠,他这样蹊景,那里恭维的殷长贵,可算还是恭维的殷十万啊。我也可算仗着的是这一点,若不仗着钱力足,既然用出了假银子,不但不敢顶撞他,大约小答子不得八十,也有一百倒吃过了,还有请坐倒茶呢?
长贵此时自问自答的一人默想,口也不开。武官这时心里一味的想诈他的钱,但不能开口,就同他谈盘面。就此便从容不迫的先陪他谈道:“尊府如今家里有几口儿住在一起?听说老先生家有位二先生,人品是好得很呢,此时可还同住一起么?”长贵见问,心中暗想道:他既晓得段二、殷大,他也断然认得他。见我不曾说出根由,大约是故意连殷十万身死都不提,有心来试探我的。我倒不要藏头露民反转把真情说出的好。打算已定,就此便将殷十万本人已死,怎样承嗣殷二的儿子为后,怎样这大保儿寿数不长,怎样看大成庙皇驾起身,落在湖里淹死,怎样本家公议,复立己子为嗣;顺便就将因何同大众本家下馆于吃酒,因何拿出假银,统统向那委员说了一个终场。那武官大笑道:“原来如此,我还不晓得殷十万已死掉了呢!可算恭喜老先生,今日是第一天发福的了。但我想世界上的人,委实是甘苦不均,都叫做前定数。不怕你见恼,如老先生这付尊客,也不一定就比人多只眼睛,因何就陡然发财?如我辈辛苦,这样整夜的都不得安眠,要论起薪水,委实养个己身还养不活呢。”长贵道:“这样说来,这个差使也就苦得很了。”武官道:“若论真苦,亦复也不尽然。总之中国做官的,要靠着薪水俸银,都是有名无实。为最要碰着有关系的案件,代人家解脱解脱,一样一件事,得个三千二千金;一样一件事,得个三百五百金;一样一件事,得个三十二十金;一样还有赚个到钱的,一样还有息了真本的,叫做量体裁衣,有多有少。穷人也不能逼他的命,富人也不得缺我的情。就如你老先生这一件事,也叫做可大可小,事在人为。现今国家新章,日间用假银,罪过还轻;独是晚上用假银,出了十两之外,照律例上就应分是军罪。如今老先生这件事,要论时候吗,却然是黄昏以后;要论数目吗,已经是三十多两。若现规矩矩照正案办起,真就不堪设想。而且在我们这边了事,说花几文,便花几文,不同那州县衙门处处多要小费。我不瞒你说,前天有一个相打的小案,我不过想了他一百银子。因他也是个有钱的,要论案情,口面是稍大一点,以为他总可受头。那知他居然不睬,我便气急了,遂代他加油添酱,向临安县里一移,据说现今已用掉将近二三百金,还不曾有得出来呢。所以我们这边,虽然得人家几个钱,叫做大事做小了,小事做了了,没一个不愿投伏书。”
殷长贵听这保甲武官说的这些话,句句都晓得是打劫他的。暗道:我如不招呼他,他认真可以说我混用假银,移到那县里去,那一杯酸酒,真个是吃不起。心中划了一划,便说道:“你副爷的明见,在下虽然得着这份家当,通身还不曾过手,恐怕立时做主,要用个若干,还未见得就能应手。为今之计,你副爷果能照应一点,在下也有个薄薄的不恭。所有不足之处,将来留点交情,也好慢慢补报。”武官见说,心中大喜,暗道:这一个竹杠,果然被我敲着了。心中又想道:他虽然说个小小的不恭,将后三十五十,也是个小小的不恭,我倒不能含糊。当下又说道:“老先生这话很为有理。俗云钱短仁义长,那里就只认钱认不得人吗?但有一层,兄弟如今谋了个信安营的把总缺,一应费用,约要五百银子才得到任。这一件事,我大约就全仰仗在你老先生身上了。”殷长贵那敢违拗,便说道:“副爷命下,敢不尽力。但有一层,必须三日后方得到位。”那武官笑道:“只要你承允了,就过个三日五日何妨,我还怕个殷十万家少我的银子吗?”说着便把那三锭假银拿出,又添了一支笔,向长贵道:“请你把这银上作起押来,候着尊驾银子送来,再为拿去。”看官,你道这是个什么用意?这位武官既晓得他顶了殷十万这笔家当,将后不怕他少钱,只怕他图赖,所以叫他在假银子上打了花押,弄得他图赖不去。殷长贵那知就里,只顾眼前过身,提笔便作了三个花押,就想告辞要走。那武官忙止住道:“走不得,走不得。此时要奔西湖边,如想穿城走,那城门早经闭了,城外那些荒僻地方,大约没一处不得背娘舅、打闷棍的。我劝你就在我铺上将就一宿,明日走罢。”长贵没法,只得就在保甲局过夜。
次日一早,便辞了那武官,到了外面。那知又走差路头,要论由城东街到西湖,路熟的人会走不过十五六里。那知他这一舛,走了二十五六里不止。他平时又不是走远路的人,委实走得是上下不接气,好容易巴到西湖边。这时已在午牌之后,太阳倒斜西有半砖。殷长贵心中有事,一步都不敢怠慢,连忙赶到那殷十万的门口。只见那两扇大门关住,里外寂无人声;再朝那门旁一望,但见有一块三尺长半尺宽的一块牌挂在门首。殷长贵暗道:这真就奇了。那里两岁的个小孩子死了,还要出讣闻,挂门状吗?心中究竟有点不相信。但彀起头来向上一看,却因年纪老了,到底没得远光,再也看不出上面写的什么。毕竟这一面牌,还是大保的讣状,还是另有别样的什么事件。欲知这牌上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百三十二回 小书生当门读示 老族长对面喷茶
话说殷长贵因心中有事,由城东大街走了无数的舛路。到了西湖边上,已是午牌向后。连忙赶奔殷十万家,到了门口,见门旁上首挂了一面牌,猜着十分是大保儿的门状;他这一副老眼已没远光,却再也看不见那牌上写的何事。心中暗骂道:这都是一班狗头,拍那大娘的马屁,做的这些不在情理的事。我倒不曾看见过人家两岁的孩子死了挂过门状呢。但这件事我却不能听他们胡闹,倒要查他一查,究竟是一个甚么人做的主。假如是在二百两分头里面的人,我且将他二百银子罚掉,请他拍马屁吃一吃马脚上的亏,他才认识我呢!想罢,举手就要拍门。忽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后生,身上学生装束,手上还拿了一支笔,嘴唇上还有点黑墨。那个情形,像由书塾中回家吃饭的样子,走这门前经过,嘴里咬住指头,停下脚来,便看那牌上的字。殷长贵正要敲门,忽见这个后生在此看那门上的字,就此便喊道:“小先生,请教这牌上写的是什么?”那学生道:“老人家你那里认不得字吗?”段长贵道:“字却也认得几个,无如年纪大了,眼睛看不见了。”那后生道:“既然如此,我来念了你听是了。”当下便念道:
钦加府衔、尽先补用同知、特授临安县正堂贾,为出示遗禁事。因本月初二日奉府正堂蒋札开,奉宣抚使司札开,奉参知政事门下侍郎秦札开:照得西湖土民殷成身故无子,闹得股厚之子大保为嗣,遵例两批,并无牵强。现有远族刁民殷长贵,搂合旅长及同族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