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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时代的爱情-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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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恭敬敬,走在离她两三米的地方。但是当时合法夫妻一起上街时,距离也是这么远;所以
医生护士们见了,也不感到有什么异样。我进手术室时,她在外面探头探脑,直到感觉要用
到她时,才溜了进来。

    说明了这一点,就能明白当年为什么护士不把X海鹰往外撵——像这样自愿帮忙的人太
多了,撵也撵不过来。而我自己正朝墙躺着,等待着护士把手术刀递给我,没看见她溜了进
来;事实上情况比我想像的要好,人家只是喝令我把屁股掰开,然后就是一阵毫无警告的剧
痛——我就这么糊里糊涂的挨了一刀,滚下了手术台。我们俩去医院时,骑了辆平板三轮
车,板上放了个棉门帘。去时是我蹬,回来时她蹬。不蹬的人坐在板上。就在回来的路上,
她在前面忽然纵声大笑。因为我不知道她曾看见了我毛茸茸的屁股,并且看到了我撅起屁股
准备挨宰的样子,所以一点也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只觉得是不吉之兆。我记得那个医院里有
极重的来苏水味,过道里有些黑色的水洼,看上去好向一汪汪的煤焦油。还记得她蹬三轮车
时,直立在车架上。至于自己是怎么撅着屁股挨宰的,却一点也记不得了。

    2

    人活着总要有个主题,使你魂梦系之。比方说,我的一位同学的主题就是要推翻相对
论,证明自己比爱因斯坦聪明。他总在冥想,虽然比我小八岁,但是看起来比我老多了。至
于他是不是比爱因斯坦聪明,我不知道,因为我对理论物理只知些皮毛。我说过,我的主题
就是悲观。这不是说我就胡吃闷睡,什么都不想了。我的前半生绞尽脑汁,总想解决一个问
题:如何预见下一道负彩将在何时何地到来?

    。

    X海鹰也有一种古怪笑容,皮笑肉不笑,好像一张老牛皮做的面具,到了在大会上讲话
时,就把它拿了上来。像这样的笑容我就做不出来,所以它对我是个不解之谜。对任何人来
说,一种表情代表一种情绪。我怎么也想不出皮笑肉不笑是怎么一种情绪。这对我是不解之
谜。但是有一点我已经知道,那就是X海鹰肯定是我的一道负彩。

    我被关在X海鹰屋里百无聊赖时,翻过她的东西。当然她离开的时候,把所有的抽屉都
锁了,但是我拿个曲别针把锁都捅开了。有关这一点没有什么可辩解的:我是个下流坯。我
主要是想看看这位海鹰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所说的关心、帮助、挽救,到底能不能指望。结
果除了好几抽屉文件、纸张之外,还发现了一个橡皮薄膜做的老式月经带。照我的看法,可
以用它改制成一个打石子的弹弓。有一本书,包着牛皮纸,皮上用红墨水写着"供批判
用",翻开以后,是本文革前出的,一百个故事的,是本好书。后来出版的只剩下七十二个故事,这说明中国人越来越不知道什么是好书了。我看了一会,把书
放了回去,把抽屉都锁上。这样干了以后,还是想不出她可不可以信任。过了一两天,又打
开抽屉,看到里面有个纸条,上书:"翻我抽屉的是小狗",我赶紧把抽屉又锁上了。

    。

    X海鹰后来告诉我说,她觉得我的笑容也是不解之谜。为此她想摸摸我的底。我说到长
了痔疮时,脸上的惨笑和在她面前无端微笑时的样子一模一样,这时候她恍然大悟:原来这
种神秘的微笑本源是痔疮!所以她就想看看那个痔疮到底是什么样。为此她混到手术室里,
假装要给我开痔疮。结果就看到了那东西是个紫色的大血泡。当时我一点也不知道X海鹰有
给我开痔疮的打算,所以没有什么感想,后来想起来却是毛骨悚然,想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打
算。她的某些想法我始终搞不大清楚。后来我想,这可能是也是出于一种好奇心,要看看男
人的肛门到底是什么样。或者是闲着没事,觉得割个痔疮也挺有意思,早知如此,我就该在
屁股上也贴个纸条:看我屁股的是小狗。或者拿个水笔,直接写在屁股上。我的屁眼是什么
样子,我从来没见过。但是我知道它肯定不好看。总而言之,这件事给我添了很多的麻烦。
后来X海鹰想叫我感到羞辱,就说:你的痔疮真难看!仿佛我有义务使自己的痔疮长得好看
似的。听到这样的话,我还可以唾面自干。然后她又说我在手术床上汗出如浆,扳着屁股的
手都打哆索。有关这一点,我可以辩解说,在屁股后面挨刀,自己看不见,谁不害怕。但是
我不能争辩说自己没哆索。我这个人虽然长了张凶脸,胆子却小得很。

    假如你有过这种把痔疮亮给人看的经验,就会承认它是人生诸经历里最要命的一种。以
我为例,虽然我相当的生性,面嫩,有时会按捺不住跳起来打人,但只要X海鹰一说到我的
痔疮,我就老老实实。等到X海鹰发现了这一点,她就用这些话做一种制服我的咒语。只要
念上一遍,我马上就从混蛋小子,变成端坐微笑的蒙娜·丽莎。

    现在我认为,人在无端微笑时,不是百无聊赖,就是痛苦难当。我是这样的,X海鹰也
是这样。二十二岁的姑娘,每天都要穿旧军装,而且要到大会上去念红头文件,除了皮笑肉
不笑,还能有什么表情。而我痔疮疼痛还要磨屁股,也只有惨笑。这些笑容都是在笑自己,
不是在笑别人。

    3

    割完了痔疮就到了春天,有一阵子X海鹰对我很坏。晚饭时分让我给她打饭,拿回来
后,常常只看一眼就说:就这破菜?拿出去倒到茅坑里。然后她就拿点钱出来,让我给她去
买炒疙瘩。炒疙瘩是一种面团和水发黄豆炒成的东西,我们厂门口的小铺就有卖的。幸亏是
七四年,假如是今天,还真不知到哪里去买。当时我发誓说,永远不吃炒疙瘩,一口也不
吃。后来我一直没有破誓,到今天也没有吃过炒疙瘩。假如她不是个女孩子,我准要往炒疙
瘩里吐吐沫。我们厂里一位机修师傅四四年在长辛店机车场学徒,小日本抓他去打饭,他找
着没人的地方,就把精液射到饭盒里;他后来得了喘病,自己说是年轻时抗日亏了肾。我后
来到美国留学时,给X教授编软件,文件名总叫"caonima",caonima·1,caonima·2,
等等。但是他总把第一个音节念成"考",给我打电话说:考你妈一可以了,考你妈二还得
往短里改。我就纠正他道:不是考你妈,操你妈。我们一共是四个研究生给他编程序,人人
都恨他。这是因为按行算钱,他又不让编长。这种情形就叫作受压迫。毛主席教导我们说,
有压迫就有反抗,所以就考你妈,就射精,就吐吐沫。

    有一次在X海鹰办公室里,我困极了,在她床上睡了一会,从此很受她的压迫。她再也
不用欢迎句式对我说话了,进去以后就让我"坐着!",然后就什么话也不对我说,只是板
着脸,把脚翘到桌子上。除此之外,她对外人管我叫"王二这流氓",我一听这话就怒火三
千丈。这就好比在美国听见人家管我叫"oriential",让我"
gobacktowhereyoucamefrom"一样。在这种情况下只好生闷气,暗想要能发明一种咒语,念
起来就让他们口吐白沫,满地打滚才好哪。我受压迫的情形就是这样的。后来我总结了一
下,发现每次受压迫都是因为别人气不顺,并且觉得我比他高兴。比方说X教授吧,他压迫
我们,是因为他在做一个狗头(这件事待会再讲),发现经费不够,憋气得很,所以这么一行
行的和我们抠;后来有一天我告诉他,我得了癌,没几天活头了,他就不跟我抠了。再比方
说我老婆,每月总有几天她总对着我的耳朵哇哇的怪叫,仿佛是嫌我耳朵还没有聋,这是因
为她痛经;后来我到了那几天就装肚子疼,找热水袋,她也不对我叫唤了。在这方面我办法
很多,但是在豆腐厂里,我却没想出什么办法来。

    。

    我睡X海鹰的床之前,尝试过在各种地方、用各种姿式打瞌睡:比方说,把凳子移到墙
边上,把脚搁在凳子面上拳成一团,脑袋从腋下穿出来;把椅子移到桌边上,我把腿架在椅
背上,头朝后仰放在桌面上。这些姿式的怪诞之处是因为要避免压到痔疮,还因为桌面上有
一大块玻璃板,不能睡。其实在各种姿式下我都能睡着,但是我又怕X海鹰回来时看到屋里
有个拧成麻花的人,就此吓疯掉。小时候有一次我在家里黑着灯打瞌睡,就曾经吓得我姐姐
尖叫一声,拣起扫地的条帚劈面打来。这件事说明我的柔韧性达到了惊世骇俗的程度,要不
然也不会得到体育老师的青睐,被选进了体操队。因为怕吓着她,所以在实在想睡时,我就
躺在她床上了。但是她对我的好意完全不理解,回来时飞腿踢我搭在床外的脚,喝道:滚起
来!谁让你睡我的床!吓得我赶紧跳起来了。从此之后就对我很坏,下午我去她那里,一进
了门就规规矩矩地坐下。但是她瞪了我一眼,冷冷地说:让你坐下再坐下。吓得我赶紧跳起
来。然后她又说:坐下罢。我坐得笔直,肩膀也端得平平正正,脑子里想的也是四方形。她
说,干嘛呀你?像个衣服架子。于是我又松下来,开始胡思乱想。然后她又走过来踢我的
脚,说道:坐好了!坐没个坐相!她就这么来回的折腾我,简直把我气坏了。

    。

    假如让我画受帮教的模样,我就把自己画成个拳头的模样。这个拳头要画成大拇指从中
指与食指间伸出的模样,这种拳在某些地方是个猥亵的手势。但是对我来说没有这个意味。
我小时候流行握这种拳头打人,大家都认为这种拳头打人最疼。在我旁边画上站得直挺挺的
X海鹰。有关我,有一些地方还没有说到。这就是我虽然有点坏,却是蔫坏,换言之,起码
在表面上我尊敬上级,尊敬领导,从来不顶撞。这大概是因为过去我爸爸脾气坏,动不动就
揍我。除此之外,我又十分腼腆,从小学三年级到中学毕业,从来不和女同学讲话。这些可
以说明我在X海鹰面前为什么会逆来顺受。但是我挨了她那么多的狗屁呲,也不会一点罪恶
的念头都没有。所以我常常在想像里揪她的小辫子,打她的嘴巴,剥光她的衣服,强奸她。
特别是她让我去买炒疙瘩时,每回我都揪住她的辫子把她按在地上,奸得痛快淋漓。我还以
为这样干虽然很不对,但是想一想总是可以的。要是连想都不让想,恐怕就会干出来了。

    假如让我画出想强奸X海鹰的景象,我就画一个黑白两色的脸谱,在额头上画上一个太
极图。在脸谱背后的任何东西你都看不到。X海鹰一点也看不出我在想什么,我也看不出她
想干什么。心里在想什么,其实一点都不重要。在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微不足道的事了。

    4

    七四年我在豆腐厂里受帮教时,X海鹰问我她漂不漂亮,我笑而不答,就此把她得罪
了。后来她逮住我在她铺上睡觉,那不过是个朝我发火的口实罢了。现在我承认,X海鹰当
年很漂亮,但是现在这么说已经于事无补。我记得这件事是这样的:我们俩在她的小屋里,
聊过了各种电影,聊过了我过去有一个情人,她说我的资产阶级思想很严重,需要思想改
造。后来就聊到有一种品质叫做聪明。你要知道,当时只承认有些人苦大仇深,有深厚的阶
级感情;有的人很卑鄙,是资产阶级;革命领袖很伟大。除此之外,就没有其它素质了。可
是我却说,聪明人是有的。比方说汉尼拔,精通兵法;毕达哥拉斯,想出了定理的证法。修
拉发明了点彩画法,还有欧几里德——甭提他有多聪明了。在这个系列的末尾,我又加上了
区区在下一名。当时太年轻,还不大懂谦虚。她马上问道:"我呢?"这时我犯了前结巴:
挺——挺——挺聪明的!这一结巴,就显得有点言不由衷。X海鹰有点不高兴。我以为这是
她活该,谁让她把我吓出了这个毛病。

    后来又聊起了一种品质,叫作漂亮。革命时期不准公开说漂亮,于是男孩子们发明了一
套黑话,管脸漂亮叫盘亮(靓),管身材好叫条直。像这样的术语还有好多。我讲到一位中学
同学朝班上一位漂亮女同学走去,假装称赞她胸前的瓷质纪念章:你的盘很亮!那个女孩子
就答道:是呀,盘亮,盘亮!我们在一边笑死了。说到这里,X海鹰忽然冒出一句来:我
呢?盘亮不亮?这时我只要答一句盘亮,就万事皆无。不幸的是,当时我犯起了极严重的前
结巴,一个字也不能讲。过了这一晚,她就总对我板着脸,样子很难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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