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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笑起来着实有点难拿,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才好。简而言之,在意大利公共汽车上有人对
你这么笑,就是有人在扒你的腰包;在英国的社交场合有人对你这么笑,就是你裤子中间的
拉锁没拉好。虽然挤脱了身上好几颗扣子,但是我觉得值。因为这解了不少不解之谜。这种
微笑挂在我脸上,某些时候讨人喜欢,某些时候很得罪人,尤其是让人家觉得该微笑是针对
他的时候。举例言之,你是小学教师,每月只挣三十六块钱,还得加班加点给学生讲雷锋叔
叔的故事。这时你手下那些小屁孩里有人居然对你面露蒙娜·丽莎式的微笑,你心里是什么
滋味。所以她就一定要逼我承认自己是猪,这件事我马上就要讲到。后来我冒了我爸爸的名
字,给教育局写了
一封信谈这件事,说到雷锋叔叔一辈子助人为乐做好事,假如知道了因为他的缘故,一
个十二岁的孩子变成了一只猪,他的在天之灵一定要为之不安;我的老师因此又挨了教育局
一顿批评。这些就是微笑惹出的事。
到现在我也时有禁不住微笑的事,结果是树敌很多。在评职称的会上这么笑起来,就是
笑别人没水平;在分房子的会上笑起来,就是笑大家没房住,被逼得在一起乱撕乱咬。总而
言之,因为这种微笑,我成了个恨人有笑人无的家伙。为此我又想出了一种发明:把白金电
极植入我的脸皮。一旦从生物电位测出我在微笑,就放出强脉冲,电得我口吐白沫,满地打
滚。假如这项发明得以实现,世界上就再没有笑得招人讨厌的家伙,只是要多几位癫痫患
者。
7
我上小学时,有阵子上完了六节课还不让回家,要加两节课外活动。课外活动又不让活
动,让坐在那里磨屁股。好在小孩子血运旺盛,不容易得痔疮。上五年级时,我有这么一位
女老师,长得又胖又高,乳房像西瓜,屁股像南瓜,眼睛瞪起来有广柑那么大,说起话来声
如雷鸣。我对她很反感,——这说明了为什么后来我娶了一个又瘦又小的女人当老婆——,
更何况放了学她不让回家,要加一节课外活动。所以她讲什么我都不听,代之以胡思乱想。
忽然她把我叫了起来,先对我发了一阵牢骚,说她也想早回家,但是教育局让这么做政治思
想教育,有什么办法等等——这些话对我太adult了。成人这个字眼,容易叫人想到光屁
股,但是我指得是政治,是性质相反的东西——然后就向我提问:雷锋叔叔说,不是人活着
是为了吃饭,而是吃饭是为了活着。你怎么看?我答道:活不活的没什么关系,一定要吃东
西。老师当即宣布,咱们班上有人看上去和别人是一样的,但是却有猪的人生观。我们班上
有四十多个孩子,被宣布为猪猡的只有我一个。像这样的事本来是我生活中的最大污点,不
能告诉任何人的,但是被X海鹰逼急了,我也把这坦白出来了。她听了连忙伏案疾书:上小
学时思想落后,受到老师批评。然后她又对我说:再坦白一件事,说完了就让你回家。但我
真的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有陪她磨到天黑时。在帮教时间里我对X海鹰说:支书,我想谈
点活思想。她赶紧把微笑拿到脸上,说道:欢迎活思想。我就说,我想知道在这里磨屁股有
没有用。她又把脸一板,让我解释自己的措辞。我开始解释,首先说到"有没有用"的问
题。举例来说是这样的:小时候老师问我雷锋叔叔的问题,我做了落后的回答。其实进步的
回答我也会,但是我知道不能那么答。假设我答道:Ofcourse,人吃饭是为了活着;难道还
有其它答案吗?老师就会说:你这个东西,十回上课九回迟到,背地里骂老师,揪女同学的
小辫子;居然思想比雷锋还好?这真叫屎克螂打呵欠——怎么就张开您那张臭嘴了!与其在
课堂上挨这份臭骂,不如承认自己是一口猪。像这样的帐,我时时算得清清楚楚。说实在
的,我学坏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讲到了这个地步,X海鹰还是不明白。她说,你的小学老
师做工作的方法是有点简单粗暴。但这和现在的事有什么关系哪?其实我问她的是:我在这
里坦白交待等等,到底有没有用处?假如最后还是免不了去学习班,我宁愿早点去,早去早
回来嘛。换言之,我的问题是这样的:所谓帮教,是不是个Catch22。费了好多唇舌才说清
楚,X海鹰面露神秘微笑,说道:好!你说的我知道了。还有别的吗?
我说的这些话的含义就是:在革命时期里,我随时准备承认自己是一只猪,来换取安
宁。其实X海鹰对这些话的意思并不理解。她的回答也是文不对题。当时我以为这种回答就
是"你放心好了",就开始谈第二个问题:磨屁股。这问题是这样的:我长的肩宽臀窄,坐
在硬板凳上,局部压强很大。我没坐过办公室,缺少这方面的锻练,再加上十男九痔,所以
痔疮犯得很厉害。先是内痔,后是外痔,进而发展到了血栓痔,有点难以忍受。假如在这里
磨屁股有用,我想请几天假去开刀。去掉了后顾之忧,就能在这里磨得更久。X海鹰听了哈
哈大笑,说道:有病当然要去治了。但我要是你,就不歇病假。带病坚持工作是先进事迹,
对你过关有好处。我听她都说到了搜集我的先进事迹,就觉得这是一个证据,说明她真的要
挽救我,劲头就鼓了起来,决心带病流血磨屁股。
过了好久,X海鹰才告诉我说,我说起痔疮时,满脸惨笑,样子可爱极了。但是当时我
一点也没有觉得自己可爱。后来我摆脱了后进青年的悲惨地位,但是厂里还觉得我是个捣蛋
鬼,不能留在厂子里,就派我去挖防空洞。掏完了洞又派我去民兵小分队,和一帮坏小子一
道,到公园绿地去抓午夜里野合的野鸳鸯,碰到以后,咳嗽一声,说道:穿上衣服,跟我们
走!就带到办公室去让他们写检查。那时候他们脸上也带着可怜巴巴的微笑,看起来真是好
玩极了。但是他们自己一定不觉得好玩。七六年秋天又逮到了一对,男的有四十多岁,穿了
一件薄薄的呢子大衣,脸色就像有晚期肝癌。女孩子挺漂亮,穿了一套蓝布制服,里面衬了
件红毛衣,脸色惨白。这一对一点也不苦笑,看上去也不好玩。问他们:你们干什么了?
答:干坏事了。再问:干了多少次?答:主席逝世后这一段就没断过。
说完了就大抖起来,好像在过电。当时正在国丧时期,而那一对的行为,正是哀恸过度
的表现。我们互相看了看,每人脸上都是一脸苦笑,就对他们说:回家去罢,以后别出来
了。从那以后就觉得上边让我们干的事都挺没劲的。这件事是要说明,在革命时期,总有人
在戏弄人,有人在遭人戏弄。灰白色的面孔上罩着一层冷汗,在这上面又有一层皱皱巴巴,
湿淋淋的惨笑,就是献给胜利者的贡品。我说起痔疮时就是这般模样,那些公园里野鸳鸯坦
白时也是这般模样。假如没有这层惨笑,就变成了赤裸裸的野蛮,也就一点都不好玩了。
我现在谈到小时候割破了手腕,谈到挨饿,谈到自己曾被帮教,脸上还要露出惨笑。这
种笑和在公园里做爱的野鸳鸯被捕获时的惨笑一模一样。在公园里做爱,十次里只有一次会
被人逮到。所以这也是一种彩。不管这种彩和帮教有多么大的区别,有一点是一样的,那就
是笑起来的样子在没中彩的人看起来,都是同样可爱。
8
有关可爱,我还有些要补充的地方。在塔上上班时,我经常对毡巴倾诉情愫:"毡巴,
你真可爱"!他听了就说:我操你妈,你又要讨厌是吗?过不了多久,我就开始唱一支改了
词的阿尔巴尼亚民歌:
你呀可爱的大毡巴,打得眼青就更美丽。
不管什么歌,只要从我嘴里唱出来,就只能用凄厉二字来形容。毡巴不动声色的听着,
冷不防抄起把扳子或者改锥就朝我扑来。不过你不要为我耽心,我要是被他打到了,就不叫
王二,他也不叫毡巴了。有一件事可以证明毡巴是爱我的——七八年我去考大学,发榜时毡
巴天天守在传达室里。等到他拿到了我的录取通知书,就飞奔到塔上告诉我:"师大数学
系!你可算是要滚蛋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幸生为毡巴,并且有一个王二爱他爱到
要死的,所以他也是中了一个大彩。有关可爱的事就是这样。以前我只知道毡巴可爱,等到
X海鹰觉得我可爱之后,才知道可爱是多么大的灾难。
受帮教时我到X海鹰那里去,她总是笑嘻嘻的低着头,用一种奇怪的句式和我说话。比
方说,我说道:支书,我来了。她就说:欢迎来,坐罢。如果我说:支书,我要坦白活思
想。她就说:欢迎活思想,说罢。不管说什么,她总要先说欢迎。如果说她是在寻我的开
心,她却是镇定如常,手里摆弄着一支圆珠笔。如果说她很正经,那些话又实在是七颠八
倒。现在我才知道,当时她正在仔细的欣赏我的可爱之处。这件事我想一想都要发疯。
我在X海鹰那里受"帮教"时,又发生了一些事。那一年冬天,上级指示说要开展一
个"强化社会治安运动",各种宣判会开个没完。当然,这是要杀鸡儆猴。我就是这样的
猴,所以每个会都要去。在市级的宣判会上,有些人被拉出去毙掉了。在区级的宣判会上,
又有些人被押去劳改了。然后在公司一级的宣判会上,学习班的全体学员都在台上站着,开
完了会,就把其中几个人送去劳教。最后还要开本厂的会。X海鹰向我保证说,这只是批判
会,批判的只是我殴打毡巴,没有别的事,不是宣判会,但我总不敢相信,而且以为就算这
回不是宣判会,早晚也会变成宣判会。后来我又告诉她说,我天性悲观,没准会当场哭出
来。她说你要是能哭得出就尽管哭,这表示你有悔改之意,对你大有好处。所以那天开会
时,我站在前面泪下如雨。好几位中年的女师傅都受不了,陪着我哭,还拿大毛巾给我擦眼
泪;余下的人对毡巴怒目而视。刚散了会,毡巴就朝我猛扑过来,说我装丫挺的。他的意思
是我又用奸计暗算了他,他想要打我一顿;但是他没有打我的胆量。毡巴最可爱的样子就是
双拳紧握,做势欲扑,但是不敢真的扑过来。假如你身边有个人是这样的,你也会爱上他
罢。
批判会就是这样的。老鲁很不满意,说是这个会没有打掉坏人的气焰。等到步出会场
时,她忽然朝我猛扑过来。这一回四下全是人,没有逃跑的地方,我被她拦腰抱住了。对这
种情况我早有预定方案,登时闭住了一口逆气,朝前直不愣登的倒了下去。等到他们把我翻
过来,看到我双目紧闭,牙关紧咬,连气都没了。据目击者说,我不但脸色灰白,而且颧骨
上还泛着死尸的绿色。慌忙间叫厂医小钱来,把我的脉,没有把着。用听诊器听我的心脏,
也没听着(我感觉她听到我右胸上去了),取针刺我人中时,也不知是我脸皮绷得紧,还是她
手抖,怎么扎也扎不进。所以赶紧抬我上三轮车,送到医院去。往上抬时,我硬得像刚从冷
库里抬出来的一样。刚出了厂门,我就好了,欢蹦乱跳。老鲁对我这种诡计很不满意,说
道:下次王二再没了气,不送医院,直接送火葬场!
有关那个强化治安运动和那个帮助会,可以简要总结如下:那是革命时期里的一个事
件。像那个时期的好多事件一样,结果是一部分人被杀掉,一部分人被关起来,一部分人遭
管制——每天照常去上班,但是愁眉苦脸。像这样的事总是这样的层次分明。被管的人也许
会被送去关起来,被关起来的人也许会被送去杀掉,任何事都可能发生,你要耐心等待。我
的错误就在于人家还没有来杀,我就死掉了。
出了这些事后,X海鹰告诉我说:你就要完蛋了。再闹这么几出,我也救不了你,一定
会被送到学习班去。我觉得这不像是吓唬我,内心十分恐惧,说道:你——你——你可得救
救我。咱们和毡巴,关系都不错。在此之前,我不但不结巴,而且说话像日本人一样的快。
那一回犯了前结巴,到现在还没有好。现在我用两种办法克服结巴,一是在开口之前先在心
里把预期要结巴的次数默念过去,这样虽然不结巴,却犯起了大喘气的毛病。还有一种办法
是在说话以前在额头上猛击一掌,装做恍然大悟,或者打蚊子的样子,但这种办法也不好,
冬天没有蚊子,中午十二点人家问你吃饭了没有,你却要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