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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一上午,谢聋子和柳金娜就已经满载而归了。郑清明独自一人,又走进了山林,他在寻找那只失踪了的红狐,他相信,红狐仍然在这片山林里,只要他郑清明还活着,他就要找下去。他相信红狐也在找他,他们是一对对手,一对敌人。只有这样的对手才让他兴奋,同时觉得生活有了奔头和目标。
那天,天近黄昏的时候,他终于发现了山上多了那只熟悉的爪印,郑清明那一瞬间,激动得差不多大叫起来。他寻找了好久,他终于寻找到了。他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地点,顺着那爪印走下去,他似乎又嗅到了他所熟悉的气味,还有红狐的叫声。“哈哈哈——”他在心里叫着,趔趔趄趄,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
那天晚上的月亮很大,在月光下郑清明仍清晰地辨出那熟悉的爪印。他激动异常,孩子似的叫着跑着。
那天晚上,野葱岭的山窝里,谢聋子和柳金娜,吃完了火烤山鸡后,便开始等待郑清明。郑清明总是很晚才能回来。火堆上的铁锅里烧着滚开的雪水,柳金娜隔三差五地就要洗澡。柳金娜洗澡很特别,她先端了盆雪回到窝棚里,脱光了衣服用雪搓着全身,在杨家大院的时候,柳金娜就一直这样。柳金娜一边搓一边“嗷嗷”叫着。直到把一盆雪水都搓光了,她才把空盆扔出来,谢聋子便用空盆端满热水递进去,柳金娜再用热水擦身子,直到擦得窝棚里充满了热气,她才开始穿衣服。
在杨家大院的时候,洗澡是柳金娜最快活的时光,也是谢聋子最愉快的时刻。他愉快地帮柳金娜烧水、端雪,他站在窗外,隔着窗纸看着柳金娜丰腴的身体快乐地战栗,谢聋子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亢奋。柳金娜是他赶马车从窑子里接回来的,看见柳金娜的第一眼,他的心就碎了。柳金娜忧郁的目光,让他想哭,想喊。当他看着柳金娜的身体在车上颠簸的时候,他便不知自己该把车赶快点,还是赶慢一点。管家杨么公催促着他,他似乎也没有看见。
柳金娜到了杨家大院以后,并不愉快,他从柳金娜的眼神里能看得出来。杨家大院的人没有人把他当人,只有柳金娜从不小看他。柳金娜还挽起袖子,让他看手臂上杨雨田留下的烫伤。柳金娜知道他听不见,便用手比画着告诉了她的身世。谢聋子明白了。
谢聋子自从发现柳金娜只有洗澡时才快活时,他便勤奋地帮助柳金娜烧水,让她有一个短暂的快乐时光。那时刻,他心里充满了幸福感。
柳金娜每天洗完澡之后,赴刑一样走进杨雨田房间时,谢聋子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他知道杨雨田又要打她,掐她,烫她——他站在远远的地方,望着杨雨田的窗户,浑身不停地颤抖。他听不见柳金娜的叫喊声,但他知道柳金娜在受罪,仿佛那罪都受到了他的身上,让他愤怒、难过、伤心。
第三部分我要杀了他
转天,柳金娜掀开裤角和袖口让他看那些新的伤痕时,他战栗着说:“我要杀了他。”柳金娜用手捂住了他的嘴,他就浑身不停地颤抖着,呜咽着。柳金娜把他搂孩子似的搂在怀里,用脸摩擦着他的头发,用手拍着他的后背,仿佛受伤害的不是柳金娜而是他自己。这让他想起了母亲,他从小就没有了母亲,是父亲把他带大的,父亲是个喂马的,喂完马就睡在马圈里,他是嗅着马的粪臭味长大的。没有人和他说话,没有人管他,饿了就抓一把喂马的豆饼吃,渴了就喝饮马的水。没有人像母亲那样搂过他,爱抚过他。那一刻,他在柳金娜的怀里放声号啕了。也就是从那一刻,他坚定不移地爱上了柳金娜,是对母亲般的一种情感。柳金娜拍打着他,抚慰着他,他就说:“我要杀了他。”柳金娜摇着头,并用手比画着告诉他,他要是杀人,她就不活了,她还告诉他,让他忍受。他听了柳金娜的话,可心里说不出的疼。他在心里一遍遍地说:我要杀了他。
直到杨雨田把柳金娜当一份人情送给郑清明,谢聋子心里才好受一些。那些日子,他隔三差五地要去看一看柳金娜,什么也不说,就那么看着。柳金娜告诉他,郑清明是个好猎人,她要永远地和猎人生活在一起。他高兴,为了柳金娜的幸福。他没有别的企求,只想看一看柳金娜,看一看他这个亲人。每到夜晚的时候,他睡不着觉就会爬到院墙上,往后山坡那间猎人的木格楞里张望。远远地他看见木格愣里透出的那缕灯光,他便感到温馨亲切,心里升起一股热流荡遍他的全身,于是他就那么幸福地望着。那一天晚上,他望见了胡子,胡子包围了那间木格愣,他知道胡子要干什么,他们要杀了猎人,杀了他的亲人柳金娜。他一下子从墙上跳下来,冲看门的家丁喊:“胡子,胡子。”
他的喊声惊动了杨家大院的人,他们爬上墙头,只是远远地望着。他疯了一样在院子里喊着叫着:“胡子,胡子杀人啦,快救人哪——”
没有人理会他,他看见了杨雨田,杨雨田正指挥着家丁往炮楼子上爬,他跑过去,“咕咚”一声就给杨雨田跪下了,他冲杨雨田喊:“东家,救人呢。”杨雨田没理他,他一把抱住了杨雨田的大腿,杨雨田一脚把他踢开,说了句:“死聋子,你懂个啥,胡子又没来找咱。”他不知杨雨田说的是什么,但他知道,杨家的人是不会去救猎人和柳金娜了。他急了,从家丁手里抢过一支枪冲出院门,疯了似的向后山冲去。
那一晚,郑清明一直没有回来。柳金娜洗完澡,便招呼他回窝棚里睡觉,告诉他不用等猎人了,猎人会回来的。他就躺在窝棚里,他嗅着柳金娜洗完澡后空气里残留的那缕体香,他感到亲切幸福。他在这种幸福感中蒙碕地睡去了,很快他又醒了,他觉得窝棚里有了异样,接着他看见柳金娜和两个人在窝棚里厮打着,接着他又看见朱长青手下的人,焦灼地围着窝棚转圈子。他意识到了什么,抓过枕下的枪,那是杨家的枪,他尖叫一声冲两个正和柳金娜厮打的人冲了过去。很快他便和那些人厮打在了一起。
这时,窝棚外突然响了两枪,和谢聋子厮打在一起的人,顿时住了手,兔子似的向回跑,朱长青站在窝棚外骂着:“你们这群骚狗,两天不见女人就熬不住了。”
谢聋子扶起地上的柳金娜,帮助柳金娜穿好被撕扯下来的衣服。“畜生,他们是畜生。”他说。柳金娜哭着。他知道自己的亲人受了伤害。他摸过枪就要冲出去。柳金娜一把把他抱住,他又一次体会到那种母亲似的爱抚,他哭了,哭得淋漓尽致。
郑清明听到了野葱岭方向的枪声时,他已经往回赶了。天亮的时候他回到了野葱岭,他走回自己窝棚时,便什么都明白了。他站在野葱岭的山坡上,窝棚里有不少探出来的脑袋望着他。他骂了一声:“杂种。”这时正有一只麻雀从头顶上飞过,他举起了枪,枪响了,麻雀像片破布一样掉了下来。那些探出的头又缩了回去。朱长青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身后,朱长青说:“兄弟,对不住了,都是我没管好弟兄们。”
郑清明什么也没说,走进了自己的窝棚。
朱长青长吁了口气。
第三部分这是中国古代的战争
日本大佐北泽豪有一个习惯,每天早晨起床后,不洗手,不洗脸,拿着喝水的杯子,接着自己的第一泡尿,尿盛在杯子里,仍温热着,上面浮着一层细碎的沫。北泽豪便闭上眼睛,幸福地把杯里温热的尿喝了。这是他二十年前来中国上海时,跟一个中医学的。从那时起,他每天早起,总爱把第一泡尿喝下去。
喝完尿的北泽豪情绪很好,勤务兵帮他端来洗脸水,水里面仍结着冻碴,刚来大金沟那几日,他无法面对这种冰冷刺骨的水,他伸手试了一下,很快又缩回来了。最后,他是耐着性子,捧起了那水,往脸上试了一次,又试了一次。没想到水冷在外面,却热在里面,他凡是用冷水洗过的地方,都火辣辣地散着热气,让他非常愉快,从那以后,用结着冰碴的水洗脸洗手,成了他一大乐趣。北泽豪洗过脸,便穿戴整齐,绕着院子跑步,皮靴用力地踏着雪,发出“咕嚓咕嚓”的声音,北泽豪便一路在这声音的伴奏下不疲不倦地跑下去。
潘翻译官也起床了。潘翻译官的裤腰仍挽着,腰里便显得臃肿不堪,潘翻译官袖着手,站在门槛外面,一直看着北泽豪跑步。他目光随着北泽豪健壮的身影,一圈圈在院子里转动。
北泽豪终于停下来,微喘着向潘翻译官走来,他看着潘翻译官说:“潘君,你们中国真大,二十年前我在上海,那里没有雪,和这里一点也不一样。”北泽豪说完,便仰起头,陶醉着望头顶的天空,天是晴着的,并不蓝,有些灰。
潘翻译官平淡地说:“日本也不错,那里也有雪。”
北泽豪从远方收回目光,冲潘翻译官笑一下问:“你喜欢中国,还是喜欢日本。”
潘翻译官说:“当然是中国。”
北泽豪愣了一下,马上又笑了,拍了一下潘翻译官的肩说:“潘君,你的很诚实。”
两人一起进屋,桌上摆着一副中国象棋,每天这时候,北泽豪和潘翻译官都要下一盘棋。下棋,也是北泽豪二十年前在上海学的,他自己曾对潘翻译官说:到中国来他学会了两样东西,一个是中国话,另一个就是下中国棋。北泽豪不知为什么,对象棋情有独钟,每次他见到一个中国人,便要下棋。当然,和他下得最多的是潘翻译官。那一天,他又和潘翻译官摆好棋子儿,北泽豪抬眼望了一眼潘翻译官后道:“潘君,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中国棋吗?”潘翻译官不答,望着北泽豪。北泽豪摸着下巴说:“下一次中国棋,像打一场战争。”
潘翻译官说:“这是中国古代的战争。”
北泽豪说:“中国象棋,很有学问,很好。”
直到吃早饭时,两人终于下完了这盘棋,是和棋。是北泽豪首先提出和棋的,潘翻译官想了想,便把棋盘掀了。
北泽豪就说:“潘君你的棋艺不错。”
北泽豪没有发现,潘翻译官无声地叹了口气。
保长杨雨田,看着一车又一车日本人的军火,装到废弃的金矿洞里,他便觉得自己是踩在炸药上过日子了。金矿洞很深,一直通到杨家大院下面,杨雨田总觉得这些军火,有朝一日会爆炸,把他连同杨家大院一起炸到天上去。军火是铁皮子车从奉天拉来的,一车又一车,很多,杨雨田一辆接一辆地数,一想到有一天会把自己炸到天上去,他便忘了那些数量。
他哭丧着脸找到管家杨么公,他冲杨么公说:“么公,你看这事咋办哩。”
杨么公一时也没有什么办法,他看了看脚下的地,狠狠心说:“要炸就让它炸去,日本人不也住在这地上。”
杨雨田听了管家的话,骂自己老糊涂了,怎么就忘记日本人也住在这地面上呢。杨雨田的心就放宽了许多。他又想到,儿子杨宗离开奉天前捎给他的信,信中说:日本人要来大金沟,就让他们来,东北军不敢惹日本人,最好你们也别惹,日本人想待多久,就让他们待多久——杨雨田体会着儿子杨宗的话,一时糊涂,又一时明白,最后还是不明白,他不知道日本人能待多久,杨宗说不出,他更说不出。有一点他还明白,那就是最好别惹日本人,日本人连张作霖都敢炸,我杨雨田算个什么呢。日本人住进杨家大院,住就是了,他把马匹和家丁都赶到前院去住,后院留给了日本人。杨雨田想,我干啥要去惹日本人呢。他们走,杨家大院还是杨家的,他们不走,住着就是了。杨雨田似乎想开了,觉得和日本人住在一起竟有了种安全感,鲁大不会来找他了,朱长青也不会来找他了。他一时说不清是鲁大对他危险大还是地下的军火危险大。他又问管家杨么公,杨么公说:“都大,也都不大。”杨雨田听着这模棱两可的话,心想,杨么公这是怎么了,以前么公说话从来不这样。他又想到儿子信上的那些话,很快就释然了。这个世界,谁又能说得准呢?
杨雨田正心神不宁的时候,潘翻译官过来请他。潘翻译官一进门就说:“杨保长,北泽豪太君请你去一下。”
杨雨田忙说:“潘翻译官可别这么说,太君让去就去呗,说请干啥。”
第三部分我的日本话是在日本学的
杨雨田并不急于从炕上下来,他瞅着潘翻译官的脸说:“潘翻译官你坐,烤烤火。”说完把火盆往炕边推了推。潘翻译官似乎也不急着走,把手伸到火盆上,翻来覆去地烤。杨雨田一边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