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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整洁而不俗,散发出内心洁净,周密而严谨的气息。且看得出来,他期待一个女子,但若那女子不来,他亦是要有条不紊地过他的单身生活。我看到他的房间,开始相信他。一个男人要度过7年没有女人的生活,这种坚持的内心力量和标准该是如何的强大和确定。
我让他找出一个大桶,盛了清水,先把大把花束放进去。然后脱掉外套,从背囊里取出毛巾和牙刷,进了卫生间洗澡。我如愿以偿地在漫长艰辛的旅途之后,洗了一个热水澡。然后换上一件干净的旧衬衣。我说,我累了,要先睡一会儿。他说,好。他带我进卧室,打开床罩。我看到白色的棉布床单。他是忐忑的,但一直强作镇定。替我关了大灯,走出之后又关上门。我听到他在收拾房间,然后卫生间里传来沐浴水声。
他躺进被子里来的时候,我发现床其实非常大。我们各自在一侧。房间里是黑暗的,只有从落地大窗照进来的月光。明亮的月光像水流一样倾洒在地板上。那大把紫色草花散发出泥土和新鲜花瓣汁液的气味。
他说,你睡着了吗。
我说,没有。
他说,你的花,我非常喜欢。
他又说,我一直打不通你的手机,又打到你的杂志社,他们说你已离职,出去旅行。
我说,是。我去了云南四川一个多月。
旅途如何?
那里现在还是非常寒冷,一路荒芜无人。日日夜夜,搭乘的长途客车,带着村民,行李与狗,爬行在海拔4700多米的悬崖边缘,穿越重叠起伏的高原和山峦。有好几次觉得马上就会在冰雪覆盖的崎岖道路上直摔下去。我在这旅途上,感觉到自己在行走,亦似乎随时会死。
黑暗中他沉默,然后他说,过来。语气坚决。把我的身体拉入他的怀里。他的嘴唇碰触到我脖子上一小块皮肤。温暖滋长。我听到他发出轻轻的一声叹息。
沿见那个夜晚
那个夜晚,似乎无限漫长,却又异常短暂。我们睡一会儿,又醒过来。天色很快就转亮。
他与我做爱的姿势,似乎是想用他的身体来探索我内心深处一个无法抵达的世间。他此后曾对我说,我的灵魂,对他来说,是一那片潮湿繁盛的森林。他看到沼泽,湖泊和月光。却知道自己带不走也无法占有。于是他用力并且伤感。
当阳光洒进房间里的时候,他醒来。伸出手,轻轻握住我的手。他说,有没有睡着过。我说,有。我捡起掉落在地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地穿上。进卫生间里洗脸刷牙。他换上西服,打领带。他要赶着开车去上班,而我要回家。
一直有些沉默,再没说什么话。下了楼,他先开车送我回家。二环在早上堵得水泄不通。我拿出烟来抽,他便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纸,叠了一只小杯子,让我放烟灰。
我觉得他对我的态度似乎依旧忐忑。以前看过关于一夜情的心理分析,男人早上起床后的态度,基本上已决定这感情的走向。但是我却感觉到沿见在掩饰真实的心情。
车子停在了公寓大门口,他想送我上楼,我回绝,说,你快去上班吧,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他点点头,说,你好好休息,我给你电话。
回到家,洗澡,拉上窗帘,然后躺在床上,睡得昏天黑地。
需要一段时间,来消化这膨胀充盈的感情。我知道。我与他都是洁净节制的人,即使能确定论证,而做出选择之前亦会徘徊思量。而我心里惟一清晰的事情是,如果他就此不打电话来,我就会对这件事情静默。当做从不曾发生。即使我会记得。
但下午三四点的时候,他就打了电话过来。约我晚上一起去华星电影院看电影。
晚上断断续续地下起了雨。我们买了9点半的电影票,便去附近的一家粤式小餐厅吃饭。我要了一碗冰糖木瓜,非常烫,味道清甜,喝下去暖暖的,就觉得幸福。电影甚是无聊,彼此也都安静,没有说什么话。散场之后他说再要一起喝杯咖啡,我亦说好。
就在电影院大厅一侧的咖啡店里,他替我要了一杯热牛奶。他说,晚上你要早点休息。此时,我们似乎又回复到了第四次见面的程序。从见到面,直到现在,没有一丁点身体的碰触,甚至没有拉一下手。气氛一直是温和却略带拘谨。
我定定地看着他的脸。他脸上那些圆形的褐色大痣,这英俊的男子有无限沉着。我知道他终有话说,只要我有足够耐心。也是在此刻,我有预感,在彼此的关系里他才是惟一的掌控者,会决定这感情的走向,或者时间。
他说,这段时间生活里出现一些转折。我打算辞职,与别人合开律师事务所。这件事情牵扯到原来事务所很多人员变动,所以压力较大。
我说,那你要谨慎一些。新的开始总会有风险。
我知道。之前已经想了很久。想好了就会开始做。他停顿了一下,你今天在家里有没有好好休息。
有。我打算重新写些东西。
他停顿一下,说,良生,搬到我家里来住。
这也算是你另外一个新的开始吗。
他说,早上你离开,我试图让自己不做任何判断。但我的心,慢慢告诉我,我要你能够留下来。昨晚你对我说你出去旅行,觉得自己会在旅途中死去。我听了心里难过。我要改变你。良生。要你正常起来,觉得温暖,并且没有缺憾。要你喝着一碗热汤亦会觉得幸福,就会在我的对面微笑起来。
我说,我得想一下,沿见。
让我在每天早晨醒来时,能够抓到你的手。良生。这是我已经确认的幸福。
4月,莲安来北京看望我。
北京有疾病泛滥,正变成一个惊惧不安的城市。死亡的人数逐日增加,人心惶惶,都不敢出门。一时街上空落,雀鸟无声。
电视上每天都在播报死亡和感染人数。这个世间,第一次让人警觉到死亡离得这样接近。所有曾经沉溺和麻木在工作享乐之中的人,都安静下来。他们不再外出工作和聚会,开始独处,并平息下来。
莲安独自开车,从上海一路疾驶赶到北京。在深夜11点多的时候,抵达我的寓所。她只随身带着两只LV的拉锁行李包。衣服未换,桑蚕丝小礼服裙外面套一件麂皮大衣,光脚穿着细高跟凉鞋,露出小颗小颗的脚趾。因为开车,随身带了一双球鞋。连续开车,频繁抽烟,使她看起来非常憔悴邋遢。一头长发凌乱地覆盖在腰背上。
看到我,亦只是寻常,过来拥抱我,说,良生,我至为想念你。怕你在此消失。
我说,我照样每天下午都还去店里喝咖啡。店员戴着口罩给我调咖啡,姿态比我自卫。
人以前只觉得自己重要,或觉得自己应该是不死的。所以他们在死亡逼近的时候,就会恐惧,并感觉孤立无援。
但当疾病过去,一切亦会恢复原状。一样会忘记自己在死亡面前的恐惧和孤独。所有的贪婪不甘又会重新复苏。我说,莲安,人心不会有什么不同。也许只有一部分人才会因为曾面对死亡获得改变。那些盲的人不会。
莲安在卫生间洗了很长时间的热水澡。我做了意大利面条,放盐及橄榄油,又加了一些番茄酱和橄榄。把面条盛出来放在桌子上,让她吃。她把脸埋在面条上,深深吸气,说,我已经有近10年,没有吃到别人亲手做给我的食物。洗湿的长发还在滴答滴答地掉水。她用手心用力搓自己的脸,然后埋头吃面条。
我看到了她脖子上的青肿以及手臂上的淤血。她神色憔悴,在上海正经历生命里至为难熬的时期。独自开车一千多公里,来与我见面。但见到了我,却只是寻常。三言两语,洗澡,吃东西,然后上床去睡。很快就进入酣睡。我知道,她是把我当做亲人相待。我亦不问她。
已经是凌晨一两点。我收拾她的行李,把她的衣服挂起来。又把扔在地上的脏裙子和大衣塞进塑胶袋里,准备第二天拿去干洗店洗熨。看得出来这些行头都至为昂贵,动辄上千上万,平日用来衬托她的熠熠星光。她毫不珍惜,只是滥穿滥用。
而睡在房间里铺着白棉布床单的床上的莲安,在我眼里,只是一个面对一碗热的面条,就可以知足的女子。亦像长久得不着食物的孩子,让我感觉心酸难忍。
走进厨房,洗弄脏的锅子盘子。电视里放着DVD,很大的声响,我却不自知。只看到窗外天色隐隐发亮,我便想可能又到了5点左右。索性也不再睡。就走到阳台上,点了一根烟。看着稀薄晨雾中寂静的城市。
城市停止喧嚣,沉浸于睡梦之中。深蓝色的天空渗透出淡淡的灰紫,有逐渐隐没的星辰。世间万物成全了自身的完整,不再属于人的承载体,要被迫蒸腾出乙醛,二氧化碳,垃圾废气,污染颗粒……它们显出一种真实的尊严。
也许只有在这样短暂的时刻,人才能够真正看清楚自己的处境。不仅仅是生活的处境,亦是在宇宙,万物,世间的处境。
若你知道你的余生还有一半的时间,你会怎样来生活?莲安问过我这个问题。我说,要做喜欢的事情。并且去爱。我所能想起来,的确只是至为简单的一个答案。而我亦不觉得死有多突兀,甚或它也并不重要。因为它就如同生一样,有着盛大的真实。并日夜伴随。
我带莲安与沿见会面。约他来家里吃晚饭。沿见直接从事务所过来,还未换下西服。穿一件浅蓝的衬衣,把领带稍微松开了一点点。因为莲安,我与他已好久未曾见面。
我在厨房里做菜,莲安在客厅里,坐在沿见的对面。那天她穿着我的粗布裤,白衬衣,光着脚在地板上走路,头发洗得湿漉漉。脂粉未施。
沿见,我是莲安。是良生的朋友。她先径直开口对他说话。
我知道。良生曾特意去上海看你,就像你现在特意来北京看她。他眼眉清醒地看着她。他是从不看时尚性杂志娱乐小报的男人。只听古典音乐,甚或不看电视。所以不知道坐在对面的女子,是一个非常有名的当红艺人。即使知道,我相信他也一样态度笃定。
我们围在一起吃晚饭。那晚我做的是酸辣虾汤,柠檬鱼,以及甜点樱桃蛋糕。莲安侧过脸来,趁他在剥虾壳,轻轻对我耳语,他真是干净的男子。
我说,是。我亦觉得他干净。
但不知为何,我觉得沿见与莲安之间气氛诡异。他的眼神中有对峙。并且严肃。也许是彼此强大的气场开始冲撞。他是那种可以对她势均力敌的男人,但他骄傲,一眼先看出她的剧烈,对她先起戒备。即使他亦一样看得出她的美好。
他吃完饭,帮我洗碗。然后就告辞回家。我送他到楼下。
他说,良生,我回去了。
我说,好。
他走过来,轻轻拥抱我,说,我希望你与莲安好好度过这几日,看得出来,她给你的慰藉远胜过我。
她的生活并不是她的表面所呈现的那样。
这我很清楚。她是明星,这说明不了什么。你们彼此相知,亦有需索。他说,只是这依旧改变不了什么。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良生。
沿见非常之厌倦
莲安光着脚坐在沙发里,一边晒太阳,一边梳头发。手指起落,神情平然。她似放下了全部心事,也不记得她的现实,只想在这个疾病泛滥的城市里,与我一起日夜厮守,形影不离。贪恋着生。这时时刻刻的快乐。
白天在整个已显得空荡荡的北京城里闲逛,寻找最旧的小胡同,用数码相机拍老树,院子,墙,萧条空落的广场及大街。马路上的车子已经非常稀少,很多餐馆和酒吧纷纷关闭。沿途找依旧在营业的咖啡店喝咖啡,让店家放我们带过去的音乐CD,在那里看小说,玩扑克牌,吃蓝莓蛋糕。
晚上找餐厅吃饭,然后去俱乐部喝威士忌,看埃及舞娘跳肚皮舞。有时候就在后海边上无人的小酒吧里,坐到天色发亮。整夜不眠。一起在家里的小厨房里做墨西哥式炖菜,看片子,开一瓶酒,说说笑笑,也就到了凌晨。
这是那年4月间,我与莲安醉生梦死般的闲适生活。时间无限缓慢,又无限迅疾。若要浪费它,就必须不留余地。我们竟如此的贪恋不甘。
但我依旧要问起她的情况。她是繁杂人世中的人物,自会有些事情脱不了干系,总是会有牵扯。我说,你这样来北京,Maya是否得知?
她自然是想催我回上海。但我已关了手机。
她会否对你翻脸?
那应该是在我已经无利用价值的时候。她微笑。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