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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我不清楚盈年为何会接受一个独自带着孩子的女子。我又时常沉默,并不与他说什么话。他亦是常常显得无话可说的人。对任何事物都淡然平稳不落爱憎。即使是对恩和,也是一种本能的爱护与娇宠,并无偏心。后来我们领养数只流浪猫,他一样极具耐心,每日下班回来,再疲累也精心为它们调食,然后带着恩和与它们一起玩。
他对他身边的世间,有中正的情缘。从不剧烈,亦不稀薄。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也算是迅疾。但我一直相信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在最起初的几分钟里就可做判断。他有自己独立完整的一个心灵世界,不需要任何人进入和打探。我不了解他的过往,不知道他的感情历程。而他对我的过去,绝口不问。亦不显露任何好奇。
就是这样活在当下的人。
每天早出晚归上班,加班,工作尽心尽力。不太和朋友交往,更喜欢与自己相处。休息日便在花园里整理花枝,割草,浇水,带着恩和与小狗小猫们不亦乐乎。爱读佛经,一本楞严经,翻到烂熟。
恩和4岁的时候,我收到沿见的消息。他从美国回来,在北京,要与我见面,并要求我带上恩和。我犹豫了两天,没有告诉盈年,还是决定去见他。
他住在凯宾斯基。我们在酒店的大堂里碰面。他独自一人,穿着质地上乘的衬衣,西装,打扮工整。比以前更为英俊沉着。人略微有些显胖,想来生活亦是富足安定。相形之下,我依旧是他以前所时常抱有微辞的邋遢,穿着粗布裤,扎一只越南髻,脸上没有妆,手上因为时常做家务,显得粗糙。只有恩和,是像一棵树一样,活活泼泼地端然成长。穿着红色毛衣和灯心绒背带裤,冰雪肌肤,一头黑发,剪着齐眉刘海,越发衬得黑眼睛水光潋滟。他看牢恩和,眼睛就再未移动。说,良生,你把恩和照顾得非常好。
我说,我只是把自己所能有的,都给了她。所不能有的,也竭力想让她得到。
你一定非常辛苦。
尚可。我未曾觉得。
盈年因为善良
他又停顿下来,摸出一盒烟。他是从来不抽烟的人。但他给自己点了一根,然后把烟盒递给我,我便也抽出一根。他沉默,良久,对我说,良生,我要带恩和走。他单刀直入。
为什么?
我想我也许是她的父亲。这几年来反复思量,心里难安,我已对素行坦白过这件事情,她表示接受,让我来接恩和走。
你是她的父亲,你确定吗?
我不能太确定,但有这可能。我们可以去做一下鉴定。他艰难地坐在我的对面,说起这件事情,神情黯然。你知道的,良生,那次莲安来北京。我看到她,就如看到镜子里的另一个你,抑或是你的反面。但是心里这样分明。我告诉过自己,这种爱并不是罪过。我甚至觉得自己可以爱你们两个。但是我们都不能选择。
她先对你表白吗。
是。她只有一次机会。就是在她邀我跳舞的时候。而她所要的,也只是这样一次。她亦明白那时我会做出的选择。我只会选择你,而不是她。即使我会选择她,她也不会想伤害到你一丝半毫,良生。
为什么。
因为你知道我的软弱。莲安的剧烈凛冽,我无法承担。
她的剧烈凛冽,他无法承担。在临别的夜晚,在卡拉OK包厢里,她只有这样一个时刻能够被他拥抱在怀里,然后对他表白,沿见,我见到你的第一眼,才知道原来你在这里。他亦是如此,但竟是无言以对,只能紧紧地拥抱住她,亲吻她。
他们一起走到大楼顶层的尽头走廊里。她的头就后仰在栏杆上,长发在风中飘动,看到满天灿烂的繁星。他根本就不能抵制这一瞬间的冲击。她如此盛大,并且繁华。并且他亦是爱她。
他似面对两个来自另一个世间的女子。相知却无法占有。她们的灵魂彼此连接,起伏不定,绵延并且没有边际。而对他来说,那是灼烈空洞的深渊,只能投身而入。
原来这所有的惊动亦只是被平淡克制所掩盖。
因为善良,他们在我面前,从不流露出丝毫记得。仿佛遗忘了一切的事。
一定是时地不对,我想。她不应该在那个时候那个地方和沿见相识。若她早些时候遇见他,一切会是清白无碍。我亦应该在3年之后才与沿见在一起,这样也许我们就可以平淡地相对到老。他会知道我的甘愿。
而沿见现在做出的选择,与他爱着的两个女子都没有关系。这一定是时地不对。
我只是现在才知道自己是一个多么侥幸的人。并且是一个曾经因为爱而盲并且失聪的女子。
我只是心里酸楚,心疼恩和。不知道为何,她是在如此业力重重的感情里获得了生命,且一生下来就有注定的缺失。而她却这样的纯洁并且无辜。带着她剧烈的生命力,欢喜盲目。我站起来,把烟摁熄,抓住正在大堂里奔跑的恩和。她玩得尽兴,浑身热气腾腾香喷喷。我紧紧地抱住她,说,恩和,乖,跟着我,不要乱跑。
她便走过去逗弄沿见。依旧是欢喜他,一会儿便自作主张爬上他的腿,仰着脸用手去摸他的额头。脸上笑得似没心没肺。沿见看着她,眼泪几欲从眼眶里掉落。我看着他,心里冷静,说,沿见,抱歉我不能把恩和给你。她姓苏,她是我的。
她应该和真正与她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在一起。
血缘关系就是亲人吗?我微笑。当她长大,她亦会记得,是谁在她幼小时病弱深夜送她去医院,是谁当她饿了渴了冷了热了细心观察她的感受并即时满足她的需要,是谁每夜临睡之前拥抱她亲吻她给她安全感,是谁不管走南走北,把她带在身边寸步不离。你能说我不是她的亲人吗?
不要忘记,良生。我是个律师。若我控告你,我可以得回恩和。
若你一定要这样做,我不会阻止。
良生。他突然极为苦恼,用手蒙住脸,声音彻底软弱下去。为什么会这样。良生。你爱莲安。我也爱她。你不能独自占有这个秘密。最起码你应让我知道她是如何生下恩和。
在南京,因为落魄及艰辛,我与莲安过得并不顺利。莲安一整天憋闷在家,一旦抓狂,她就会用刀片在手腕,腿上划出深浅不一的伤口。不能服用镇静剂,不能控制自己。有时候恨不得杀死我一般地辱骂我。我白日筋疲力尽,晚上回来有时候亦不得休息。碰到莲安无法自控的发作,我便只管让她骂去。独自上露台,由她尽情发泄。所有的人都离开了她。她可依傍的人,只留得我一个。所以她只能把她内心的怨怒也交给我。她非常之孤独。
那年的春节,我们两个人一起度过。外面焰火冲天,家家团圆的气氛浓烈欢喜。莲安却因周期性抑郁症又开始起伏,为一点点小事与我怄气,并打碎桌上的碗盘,然后独自走进卧室摔上房门。我收拾了地上的碎瓷片,把冰冷的饭菜倒进垃圾箱,一个人在黑暗寂静的客厅里坐下,听着外面烟火嚣叫,孩子的笑声,电视里热闹的晚会噪音。
坐了一会儿,起身去房间里看莲安,推开门,却看到她伏在床沿上,喝了酒,晚上吃下去的食物全部呕了出来。
我说,你怎么能这样喝酒。你这样会毁了孩子。
她大声吼叫,你给我滚出去。滚。
我非常疲倦,但依然清扫了地面。然后想稍微躺下来歇息一下。她依旧拉住我不放。我因为几日没有休息好,她又时常出血,让我惊惶,心里亦是暴躁。我说,莲安,请你控制一下你自己的情绪。我对你的感情,不能是你手里的工具。
她彻底歇斯底里地大叫,你难道没有感觉满足吗。你对我施以同情怜悯,用来自我疗伤。你就跟那些去非洲看望得了艾滋病儿童的明星一样,沾沾自喜。你只想满足你自己。
我只觉得心脏底部的血像潮水一样冲到脸上。潮水把我冲垮,无法自制。一言不发,走过去把莲安从沙发上拉起来,用力掌掴她。一下,又一下。脑子里竟已一片混沌,什么思想都没有。
停顿下来的时候,便觉得右手手掌滚烫而剧痛。转身走出了家门。
走到街上,没有什么地方可去。冷风一吹,人就清醒过来。已经是冬天。大街上空旷清冷。我只知道自己还需留在莲安的身边。即使她再如何为难,我仍旧懂得她。并因这懂得,可以无限期无终止地原谅她。在大街独自缓缓地走了一大圈。到24小时营业的超市给莲安买了一罐加钙奶粉以及鸡蛋。便回家去。莲安却不在,家里空落落的。我躺在沙发上等,实在疲倦,等着等着便睡着了。
盈年若有莲花盛开
在黑暗中突然醒过来的时候,看到莲安就坐在对面。我扭亮灯,说,莲安,你去哪里了?
她神情平静,穿着大衣未脱。在灯光下我看到她的半边脸有淤青。我不知道自己下手会这样重,吓了一跳。她说,我去火车站了。以为你要走。找遍候车大厅。
我去抓她的手。她的手冰冷,身上在轻轻哆嗦。我至为惊惶,走过去把头埋在她的膝盖上,说,原谅我,莲安。我没有照顾好你。
她说,是应该我来请求你的原谅,良生。你本不需要过这样的生活。等我生下孩子,我们便分手。你可回北京,再牵累你,沿见亦是会杀了我的。她笑,用手轻轻抚摸我的头发。良生,她说,等你回北京就嫁给沿见。我们的一生,可以碰到非常多的男人。但愿意与你同床共被一醒来便要牵住你的手的男人,又会有几个。
她说话的声音非常怪异,很轻很细微,就这样我看到了她裤子上的血,一摊一摊地晕染开来。都是黏稠的浓血,还在不断地渗透出来。她靠在沙发上,分开双腿,用手捧着自己的肚子,脸色已经苍白如纸。
她说,良生。我们生活在各自的黑暗之中。我一早便知。可是我多么想靠近你。这样我便会温暖。
我在凌晨3点把莲安送进医院。她在预产期之前大出血,是非常危险的事情。医生说只能是采取手段早产。若运气好,孩子可能可以保住。她说,她的丈夫呢,进手术室之前得先签字。
我说,她不会有危险吧,医生?我只要她没有事情。我跟她絮絮叨叨,心里非常恐慌。她不耐烦,说,会不会有事我怎么能够预料,她丈夫到底来不来?我说,他出差去了。我来签。我来。我拿过那单子,都未看得仔细,便签下了我的名字。放下笔的时候,才发现手颤抖着竟停止不下来。
莲安被推进手术室大门的时候,神情非常冷静。她已决定剖腹生产。白被单盖住她的身体,她的身体突然变得很弱小,似乎随时都会消失掉。头发散在枕头上,黑发衬得脸更加苍白。脸上的轮廓变回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清透而分明。她的手因为阵痛挣扎而轻轻颤抖,抓住我的手说,良生,若我知道会这样痛,我就不想再生。
我强作微笑安慰她,不要孩子气,莲安。我们煎熬了那么久,只是为了今天。
她说,是的。它现在要来了。她轻轻叹息。它要来了,我却又感觉害怕了。她微笑。帮我去买豆沙圆子来,良生。那种甜的热的糯糯的小圆子,我好想吃。
我说,好,我这就去。你一定要乖,莲安。你要留着点力气,把孩子好好生下来。
她说,我知道。我爱你,良生。
我也爱你,莲安。你要相信我。我含着眼泪,低下头亲吻她的头发。她轻声说,我信,良生。我一直都信。她松开了我的手,医生强行把车子推进了手术室。那门即刻就被紧紧地关上了。
我飞奔到街上,跑了一段路,找到一家24小时营业的豆浆店,买了豆沙圆子。又跑回到医院。身上都是汗。一夜没有休息,觉得非常疲累。走到手术室外面的墙角椅子边,坐下来,头一靠到墙壁上就觉得眼皮沉重。黑暗如期而至,把我包裹。我觉得自己要睡过去。然后,我就看到了他。
每年的节日,比如国庆,中秋,春节,对我来说都是非常惶惑的时候,因知道自己必须小心控制。他已经消失,我对他的记忆正逐渐沉入暗中。像断裂的船,一点一点地折裂着,沉入海底。彻底的寂静降临在内心深处。而在这样的时候,我却觉得他似乎仍旧是在的。要与我来团聚。我分明清晰地听到他在耳边轻声的叫唤。他的气息和热量,非常熟悉。他说,你回来了。我说,是。爸爸,我回来了。
在梦里,我又见到他。他蒙着一块白布躺在水泥台子上。死亡使他的身体缩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