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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阿姨当奶妈之前,是纱厂的挡车女工,还是个班长。自从她住进我家,我从来不敢把东西乱放乱扔。我闯下祸有人上门告状时,她就一一接下,俨然如师长,先是代我父母诚恳道歉,然后一本正经捎带把别家孩子不是之处也批评批评,事后并不再转告我爸。她对付我最拿手的办法就是没完没了地讲道理,不管我是否听得进去,她就牙齿玉白一闪一闪直把我讲得垂头丧气乖乖就范。
第六部分第60节:罗阿姨结婚了!
追求江阿姨的人很不少,她却从来不往红房子带。到周末与人约会时,她就像吩咐我一样吩咐我的父母应该如何如何照管小弟或小江,她每次出去都要带着这两个小孩中的一个。我妈妈劝她将两个小孩子都留下,她说:〃一个男人心术正不正,主要看娃娃喜不喜欢他。看好了,就带家来,我也就不出去了,让他学学做点事,学学过有家口的日子。〃她神情严肃如同成了我妈的班长,我妈只好点头。
后来她真不出去,就有个小罗叔叔每周一次来我家。小罗叔叔在重庆人中高得出类,竟是一米八二的个头,二十八岁,是炼钢厂的炉前工,逢星期二就不用回厂,来我家准时如上班,总在我们吃完早餐准备上学时,他就敲门,进门就抱起小弟,然后是小江、可可、丽珠、我,一个一个轮流抓住往天花板上抛。待我们上学,他就和江阿姨一人抱一个孩子去邮局,寄绿豆。他每周可以分得半斤〃炉前工高温绿豆〃,一颗舍不得吃,由江阿姨缝个小布袋装了,寄往乡下给她父母……
我妈妈要去广州接我外婆来重庆。罗叔叔就托妈妈给〃买一双广州最漂亮的女式皮鞋〃,准备江阿姨出嫁时穿。他要和她结婚。
我和弟妹就很高兴,把我们会唱的歌一首接一首唱给他们俩听,要他们自己挑一首,说我们决定在婚礼上为新郎新娘高歌庆贺。他们就挑了〃跑马溜溜的山上〃。于是,他俩就一人抱了小弟一人抱了小江,像幼儿园小朋友玩〃排排坐吃果果〃那样一人一凳,端端正正看我们排练节目。我就改改歌词,拉了二胡让弟妹对唱。每唱到〃江家溜溜的大姐人才溜溜的好哟,罗家溜溜的大哥看上溜溜的她哟〃,罗叔叔就红了脸低着头笑,江阿姨就红了脸看着他笑……
可是,江阿姨没有嫁给罗叔叔。
就在我妈妈把外婆接到重庆的前两天,江阿姨收到她家乡的一封电报,是〃父危即回〃。我爸让她把小江留下赶紧走。五天之后,江阿姨回来了,两只眼睛又红又肿,见了我妈就哭。陪她来的还有个男人,比她矮半个头,都快五十岁了。江阿姨让我叫他〃杜伯伯〃。我赶紧给杜伯伯泡茶,爸就带了他去客厅坐。
江阿姨总共两姐妹,她是姐姐。妹妹嫁了去新疆,得了二十斤全国粮票当聘礼留给父母,维持了一段日子。那时乡下的树皮草根都被吃得干干净净,却继续一片一片地饿死人。那时国家主席已从毛泽东换成了刘少奇,就向国人提出〃房前屋后,种瓜点豆〃,以替代昂贵如金的粮食。虽然各家农户都分了块自留地,但那对早已饿得歪歪倒倒的江家父母没有力气种瓜点豆,只好依然吃一种灰白色的泥巴,四川人管那叫〃观音土〃。江阿姨的爸爸妈妈吃观音土吃得眼睛肚子越来越大,胳膊腿杆越来越细。那爹爹被邻居抬去医院又抬了回屋医生说也不用吃药,吃些米呀面的就自然会将条命根吊回来。抬回家时碰上杜伯伯,杜伯伯就往江家送了米呀面的,还叹口气,第二天就开始在江家的房前屋后锄地翻土种起瓜,点起豆来。
杜伯伯也在江家邻居,是从外地到这儿结婚的入赘女婿,在镇上肉铺子当屠夫。几个月前,他有天下班回来,却全家大小连岳父岳母加上老婆和四个孩子都吃错一种小草蕈,死绝了。
江阿姨决定嫁给杜伯伯。她跟我妈说,她母亲觉得欠下杜伯伯救命之恩无法回报,就想让杜伯伯不再过单身寡佬的日子;再说江家,也不能没人种瓜点豆。江阿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她不忍眼看着父母饿死,也不忍拿两个老人来拖累罗叔叔:〃小罗年青,有大好前途,不可以让他工人不当当农民呀!〃
于是,江阿姨就带了小江,跟杜伯伯回乡下结婚去了。
江阿姨刚走第二天罗叔叔就来,因为下一天是个节日,工厂中午就放了假。他兴冲冲敲门,像往常那样手中托着一纸袋绿豆进来,却见到新奶妈正给小弟喂奶。当时爸爸妈妈都还未到家,我就惊慌失措,但还是硬着头皮带罗叔叔去我的房间,交给他江阿姨留下的信,还有那双妈妈从广州买回的女式皮鞋。
罗叔叔看完信半天说不出话。我干干地站在一旁不敢走开,也不知讲什么好。
过了很久很久,罗叔叔终于开口,问我要针线,要一大一小两块布缝口袋。我跑去叫我妹妹帮忙。他说他自己来,就坐在我的书桌边,用毛笔工工整整写好江阿姨父母的名字和乡下的地址,然后用那双骨节很分明的大手,笨笨地穿针引线,笨笨地缝一个袋子装鞋缝一个袋子装绿豆。他用断了三根针,把手指扎出些小血珠。他的眼泪一滴一滴,滴在装了那双女式皮鞋的布袋,然后又一滴一滴,滴进装满绿豆的布袋。他就那样一声不吭地缝着缝着,好像在缝他的心。
全文连载完 谢谢关注!!!第61节:红房子的人嗅觉变得异常灵敏
窗户不知什么时候,已挂满一帘夕阳。重庆那种特有的火烧云,把天空铺得又热烈又缤纷。云朵云团不断变幻着形象忽如驯羊忽如猛狮忽如渊停岳峙忽如川泻涛翻,我的心绪却如一堆乱麻,只牵了妹妹的手站着发呆。妹妹忽然说:〃小罗叔叔,我看杜伯伯的样子会对小江很疼爱的。〃小罗叔叔就点点头,依然默默缝呀缝。他的身影越来越暗,被满天的辉煌远远衬了,如同一尊铸铁的雕像,显得又孤独,又悲哀,又坚强。
重庆市区街头也开始出现饿殍了。
红房子人人嗅觉都变得异常灵敏。只要逢肉香从厨房飘出,就有女人和孩子从自家门里走向八角厅。也许这儿聚居的毕竟是军人与军人的家属和后代,人们的共性就很是粗豪率直。尽管老军官们意志坚定不肯放弃尊严,家属和孩子可不管那一套,立了在厅里,一面深深呼吸着谁家锅里的肉气,一面高高兴兴叹息道:〃好香,嗯嗯,好香好香!〃因为肉都用来熬汤喝,并且尽量多放水,熬久点,所以香味飘飘的时间就可以持续很长,不同炒,一两分钟就完事。大家都不炒肉,因为炒过的肉会缩水,就既不经嗅,也不经看,更不经吃了。而且,肉是越肥越宝贵,甚至儿歌都唱起肥猪肉来。
记得有首老老的法国小调,不知由哪位留学巴黎的前辈将它唱回了中国;毛主席领导农民闹革命时,这小调被重新填词且流传甚广。刚上小学时,音乐老师也教过我们的是〃打倒土豪,打倒土豪,分田地,分田地……〃谁知到了一九六○年,孩子们依了原谱,唱的却是〃揭开锅盖,揭开锅盖,肥砣砣,肥砣砣,快点拿个碗来,快点拿个碗来,拈两砣,拈两砣!〃
还有支北方的情歌,打土豪分田地时歌词已被改了一遍,是〃崖畔上(那个)开花,崖畔上(呀)红,受苦人(那个)盼望,得(呀)解(呀)放!〃红房子的小孩也不知从何处学来另一份词,常常在八角厅一面认认真真呼吸着肉香一面嘻嘻哈哈指指点点,唱着〃案板上(那个)切腊肉,有肥有(呀)瘦,你吃肥(那个)我吃
瘦,他来啃骨头!〃还齐齐哼了过门道:32165|1·235|2612|5…|
听了我们唱的吃肉歌,妈妈觉得很好笑。爸爸一向要求他所有的孩子能吃苦,并且吃苦而不叫苦,再努力做到能苦中寻乐。妈妈说那两首吃肉歌,也算勉强入得苦中寻乐之例;但我们毕竟是读书人,读书人寻起乐来,应该呈现读书人的风流儒雅。我们问什么是读书人的风流儒雅,妈妈就讲了个故事
从前有个穷得家徒四壁的秀才,偏偏被几个促狭同窗逼着请客,还说要吃出风味才算请了。穷秀才略一沉思,朗朗笑道:〃有何难哉?有何难哉!诸位明日便可光临寒舍品尝在下的唐诗菜。〃唐诗菜可是一众同窗前所未闻的东西。
翌日客至。穷秀才捧出只圆碟,碟白无华,仅置一条青葱,葱旁各伴一边色泽金黄的咸蛋芯。众宾愕然。主人诵道:〃'两个黄鹂鸣翠柳。'〃继而再上一浅蓝陶盘,盘中排着一溜豆芽,再诵曰:〃'一行白鹭上青天。'〃同窗喝彩声毕,问:〃'窗含西岭千秋雪'又当如何?〃主人便端出一方豆腐,细细撒了薄薄一层盐,于是彩声又起;未了,穷秀才取个海碗盛出煮过豆芽的清汤,那两半壳取了蛋黄剩蛋白的咸蛋浮在汤中一漾一漾,他就摇头晃脑高声吟哦:〃'门泊东吴万里船。'〃几个喜欢恶作剧的同窗叹为观止,便心悦诚服,拱手而去。
听完故事,我们三姐弟就兴致勃勃,提出要做〃诗谜菜〃让父母去猜。我说:〃猜对了就做菜的人洗碗,猜错了就猜谜的人洗碗。〃妹妹就批评我赌瘾深重。爸说:〃没关系没关系,有赏有罚很公平。〃
第一个周末,我将南瓜皮冬瓜皮削得薄薄一小片一小片煮了端出,爸爸吸完一斗烟仍看不出啥名堂。妈妈问:〃是不是'昨夜西风过园庭,吹落黄花遍地金?'〃我们姐弟就拍手欢呼。饭后全家拥去厨房看我爸洗碗。
第二个星期,妹妹将只柚子皮耐心烧烤,刮去焦黑,又在水中泡了两天,再切成厚厚的长方状。她先在大盘中放条烫熟的野菜马齿苋,然后将一块一块在盐水中焖透的柚皮骑缝砌好,将那条紫杆绿叶的马齿苋遮了一半露一半。才一上桌,母亲就说:〃'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轮到可可时,他蒸个胖乎乎的馒头,插根竹筷,热气腾腾摆到大家面前。爸爸妈妈捧腹大笑,然后一齐诵道:〃'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
……至今我们姐弟下厨,还有着将菜肴摆得赏心悦目才端上餐桌的习惯。
全文连载完 谢谢关注!!!第62节:外婆对我尤其偏爱
几个兄弟姐妹之间,外婆对我尤其偏爱。许因为孩子们中只有我听得懂她的广州话;又也许因为她绝对听不懂四川话,不知我在外头闯祸成名;再不然,就是由于我一生下来她就见过,十三年后重逢,她倍觉心疼。这匹害群马在外婆眼里心中便依旧如幼儿。她对我爱得无微不至,总要叫到跟前没完没了细细地看,每天中午,还要拍了我的背,哼着儿歌哄我睡。外婆的歌是广州歌,是什么〃月光光,照地塘。年卅晚,摘槟榔……〃或是什么〃落雨大,水浸街,阿哥担柴上街卖……〃
一开始我觉得好笑,后来有点难为情,终于感到十分受用。我外婆的声调很柔和。儿歌简朴又美丽,让她一哼,就哼出一幅又一幅宁静清纯的画面,如同叶赛宁的小诗,好亲切好亲切,慢慢将我化入梦乡。后来我吃了午饭就跳上外婆的床乖乖躺着由她拍,由她唱,由着自己变得跟个婴儿一样。
外婆是我外公的第六个妻子。我外公有二十一个儿女。
我外公本是个农家小儿。他有三个姐姐。他父母下田劳作时,家中就大的管小的,小的管更小的。外公家附近,有所私塾,私塾在他心中竟是座天堂。每日他就跑去教室门口,安安静静看那私熟先生授课,从开讲听到闭卷。先生年过五十,却总没子息,看这孩儿小小竟一本正经,也就由着他,并不赶去。有天先生娘子经过见了,自然有点奇怪,俯身问道:〃小孩子站在这儿干什么?也不累么?〃小孩子就说:〃我正听书哩,不累的。〃先生娘子更觉有趣,就抱了去自己屋里,给颗果子,问长问短,好生怜爱。
这先生娘子,常常喜欢抱了别人孩儿进屋,给颗果子讲个故事又送出门去;所以先生下学回来,见了我那位当时只有五岁的外公,也不讶然,只是淡淡一笑。却小孩一见他,就赶紧从先生娘子臂弯脱出,放好果子,规规矩矩垂了双手朝他鞠躬,说:〃多谢先生平日许我听书。〃见孩子煞有介事,老夫妇乐不可支。先生就跟他开玩笑,拿起戒尺敛了笑容说:〃你便将这日听来的功课讲一讲,讲不好就挨手心。〃先生娘子嗔怪丈夫玩笑开得太重,怕吓了孩子。谁知我外公真就开始一字不漏背起韩愈的《劝学篇》来,背完又解,连口吻姿势都学了先生模样,未了还说:〃先生所讲,我都记住了,只是没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