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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舞台上两个顽童,似乎一模一样,都穿着紧身光亮的黑长裤,白色紧身
起皱衬衫。两人都是黑头发,短短的,两双小脚整齐并列。他们并肩站着,
双手交叉松垂腰际,等待音乐开始。弹琴的人,嘴角叨着一支香烟,开始弹
奏了些非常伤感的音乐,之后,停了下来,带着嘲弄的眼神,询视两个顽童。
他们一动也不动,只是耸耸肩膀,向他翻翻白眼。他跟着弹奏了一首进行曲,
又响又重,十分夸张。两个顽童稍稍扭动了一下,仍然站着不动。接着,钢
琴突然加快,变成了激烈的爵士乐。两个木偶随之猛烈摆动,手脚随着音乐
相互碰撞。音乐越来越响,越来越急迫,两人追赶不上,呈现无助绝望的状
态。他们于是重新再试一次,疯狂扭转身体设法追赶音乐。接着,两个街头
顽童转动他们忧伤的苍白小脸注视对方,郑重地点了点头,各自从快速的音
乐声中捕捉了一段,跟随着开始高歌。芭比唱的是土里土气的土腔,字义不
清,杂乱无章,荒诞不经,无可救药;另一个唱的是当时上流社会惯用的拖
拉无力的腔调。经过了这一番说词,他们相视对看,看看是否能被人接受。
然而,严厉、残酷、伤人的音乐持续不停。于是,两人又变得既无力又无助。
乔治看了,既生气又痛心,自问道:我的反应是什么?我该如何反应?那无
政府主义的疯狂音乐要求的是一种反抗,一种自我肯定的宣言,然而那两个
街童,不男不女,像个双胞胎(乔治要小心观察,才不会将她和“另一半”
给混了),他们试也不试去反抗那音乐。之后,经过一番伤感的停顿之后,
两人交换了角色。芭比扮唱一个软弱无力的年轻男人,拖拉着声音,扭动下
巴高唱。另一个冷酷地模仿女人的声音,用不纯正的土腔唱了一两段。那是
嘲讽某个嘲讽的嘲讽。乔治全身紧张,等待结局。依他的本性,他希望看到
两个街童马上以某种反抗的姿态,闪离舞台。那软弱无力的哀伤气氛实在叫
人受不了。然而舞台上毫无变化。爵士乐像铁槌般继续猛力敲打,整个房间
随着震动——舞台。墙壁、天花板。剧院中的人似乎也轻轻摆动,无能为力。
舞台上两个小孩子曲扭手脚,刻意模仿舞台的传统动作,最后终于肩并肩,
两手无力下垂,头柔顺地低垂着。音乐敲出了最后的不和谐音响,他们稍稍
扭动了一下,灯光接着熄灭。乔治无法鼓掌。他看到邻座的年轻人,满脸汗
水,狂拍手掌,细长的头发披了一脸。上了年纪的,则和他一样,莫名其妙,
深感受辱。
终场后,乔治到后台去接芭比。她和“剧中的另一半”在一起,是个
长相还相当不错的年轻孩子,20 左右,对芭比出众的丈夫十分恭顺。乔治
对芭比说道,一你刚才演得很好,真的,很好。她一脸笑容,看着他,笑中
半带嘲弄,可是他看不懂她嘲弄些什么。
她演得不错,但他绝不想多看一次。
那歌舞戏十分叫座,连演了几个月才换到一间较大的戏院去。乔治也
完成了罗密欧和朱丽叶的制作,按剧评家的说法,是伦敦数年来的最佳剧作。
他推掉了一切的工作邀请。他目前并不缺钱,而且,近来很少有机会见到芭
比。
当然,她也在工作。一个星期总有几次的采排,每个晚上都不在家。
乔治没去过剧院看她,他不想看到两个乖顺可怜的小孩随着残酷的音乐摆
扭。
芭比似乎过得很愉快。她过去在他生命中所扮演的种种小角色——顽
童、冷静的女主人、可爱的小孩,全部溶汇成一个勤奋的女性角色,为他准
备三餐,照顾他,外出工作,在他脸颊上亲吻道别。他们关系良好,相处无
争。乔治身边这个好友——他太太芭比,样样为他付出了这么多,而他却永
无止境地寂寞得心痛不止。
有一天,他在查铃十字街上逛书店橱窗。他看到芭比和杰凯(她剧中
的另一半)在对面街上。她的样子是他所没见过的:深色的脸孔充满活力!
杰凯正对着她的脸笑。乔治觉得那孩子长得相当潇洒,他的头发和眼睛都有
一股温暖的年轻光泽,表情像只动作敏捷而柔顺的小动物。
乔治并不嫉妒,一点也不。那天晚上芭比回来,心情愉快,活泼轻快,
乔治知道这该是杰凯的功劳,他一点也不在意。甚至还有点感激他;芭比对
“剧中那一半”的热情也因而泛滥到他身上来。过后一连数月,美拉和前妻
在他心中交替出现,他看到、感到了两个可人儿的存在,两个爱过他的年轻
女人,这都是因为芭比和杰凯之间的情感而牵引出来的感觉,且不管那是什
么样的情感。
不合拍的歌舞上演了将近一年才停演。芭比和杰凯又参加了另一出戏
的演出。乔治不知道他们演的是什么。他觉得芭比该休息一下,但他没说出
口。她最近看来很累,晚上回来,在那愉快的表情下有疲劳的迹象。一天夜
晚,他醒过来发现她在床边。“乔治。
抱我一下。”他张开手臂,她投入他怀中。他静静地躺着,搂住她。他
张开手臂拥抱可怜的弃童,然而躺在怀中的却是个伤心的女人。他感觉得到
靠在他肩膀上的睫毛在闪动,被泪水浸湿了。
他似乎已好久——数年,没躺在她身边。之后,她没再来找他。
“你不觉得工作太辛苦了些吗?”有一次他看到她憔悴的脸孔,问道。
她马上答道,“不会,我必须做点事,不能无所事事。”
有一天晚上雨下得很大。那天芭比身体不太好。到了平常回家的时间
她还没回来。
乔治有点担心,于是叫了计程车到剧院去,他问守门人芭比还在不在
里面,守门人说她似乎走了一阵子了。“先生,她看起来有点不太舒服,”守
门人主动向乔治说道。他坐在计程车里想了一会儿,告诉自己不要担心。之
后,他给了司机杰凯的地址,他想问他知不知道芭比的下落。他无力地坐在
车里,感觉四肢沉重,很担心芭比的病。
那是个旧马厩,他下了车走过一段高低不平的石于路,来到门口,那
儿原是马房的大门。他接了铃,有个他不认识的年轻人开门让他进去。他说,
杰凯·狄克森在家。乔治慢慢爬上一道狭窄、陡峭的木梯子,感觉身体沉重,
心则怦怦跳。他站在楼梯口喘气,黑暗中闻到了画布、颜料和松节油的味道。
门下露出一道光,他走过去敲了敲,没有回应,于是他推开门走进去。房间
天花板很高,陈设简单,像个画室之类的。照明很差,里面堆满了图画、画
框等乱七八糟的东西。杰凯,那个肤色浅黑、闪亮生辉的年轻人跷腿坐在火
炉前,抬头咧着嘴对芭比说些什么,芭比坐在椅子上,低头看他。她穿着一
件隆重的深色礼服,戴着首饰,露出洁白的手臂和颈项。她美丽动人,乔治
觉得。他看了一眼她的脸孔,但即刻转开。他看得出那脸上有一股他不愿承
认的情感。这个场面维持了一会儿,他们才发觉他的出现。两人同样像受惊
的动物,软绵绵地转过头。看到他站在门口,两张脸孔都僵硬了。芭比快速
瞥了那年轻人一眼,目光有点害怕。杰凯脸色阴沉、不快。
“我来找你,太太,”乔治对她说道,“天下着雨,守门人又说你好像生
了病。”
“你想得很周到,”她说着站了起来,向杰凯很正式地伸出了手。杰凯很
没风度地朝乔治点了点头。
计程车在雨点闪闪的黑夜中等待。乔治和艺比进了车子,并排而坐。
车子溅起水花急速前进。
“我是不是不该去找你?”看到她一言不发,他问道。
“不是,”她说。
“我真的以为你病了。”
她笑了。“我现在可能真病了。”
“怎么回事?怎么了?他不高兴,对不?因为我来找你?”
“他以为你嫉妒了,”她简短地答道。
“这个,我可能有一点。”
她没接腔。
“我很抱歉,真的。我并不想破坏你什么。”
“那,那当然,”她说道,语带怒气,但似乎并非针对他。
“为什么?为什么呢?”
“他不喜欢——不喜欢人家问及他的私事,”她答道。一路上他不再开腔。
回到暖洋洋、舒适的旧巢,她站在火炉前,他替她倒了一杯酒。她猛
力抽烟,怒气冲冲地对着火炉。
“请别生气,”他终于开了口。“是怎么回事?你爱他吗?你是不是想离
开我?要是这样的话,你当然该离去。年轻人该呆在一块儿。”
她转身瞪着他,眼光奇特,是他并不陌生的眼光。
“乔治,”她说,“我将近四十了。”
“可是你仍像个小孩。至少,对我来说。”
“而他,”她接下去说道,“下个月满22 岁。我老得够资格做他的母亲。”
她笑出了声,笑中带着苦涩。“非常痛苦的母爱。。似乎是。。我又怎么会
知道?”她伸出一只光溜溜的手臂,审视了一下,然后另一只手的手指从手
臂由上而下往手腕推,松弛的皮肤起了皱,打了褶。接着,她放下手中的杯
子,香烟叼在嘴上,嘴唇紧闭,既生气又好玩似的。她耸动肩膀,让衣服滑
到腰际,露出两个柔软、未哺过乳的小乳房。“非常痛苦,乔治,”她说道,
然后很快拉回衣服,回复社交场合盛装的女士形象。“他不爱我。他一点也
不爱我。他为什么要爱我?”她开始唱了起来:
“他不爱我
并不
爱我爱到心坎。。”
接着,她用舞台上的伦敦土腔说道,“我再说一次:我老得可做他的娘
亲,懂吗?”她如平常一样滚动那黑色的大眼珠,带着嘲弄的眼神瞟了乔治
一眼,对他笑了笑。
乔治心想:这个女孩儿,他心爱的人,正受着他多年来所受的折磨。
这叫他受不了。
她受着磨难有多久了?她和那男孩子共事了将近两年了。她和他——
乔治——共住一室,而他竟然不知她如此痛苦。他走过去,伸出枯老的手臂
抱着她,她头靠在他肩上,哭泣起来。平生第一次,乔治心想,两人心连心。
那天晚上,他们在火炉前坐了良久,喝酒、抽烟,她把头搁在他膝上,他轻
轻拍打,心想,她终于获准进入了感情的世界,他们可以学习真正的共同生
活。他感觉到他的精力在肢体上蠢蠢欲动,为了她。毕竟,他不失为男人。
第二天,她说她不想参加演出新剧。她会叫杰凯另觅搭档。新戏并不
是那么好。
“我一辈子就演过一小出戏,”她笑道,“而有时候配合得很好,有时就
不那么好。”
“新戏是什么是关于什么的?”他问她。
她不看他。“哦,没什么。是杰凯的意思,真的。。”她笑了,“其实
蛮好的,我想。。”
“到底是讲什么的?”
“这个嘛。。”他觉得她是有意不看他,“是讲一对情人。我们取笑。。
没有实际表演,很难解释。”
“你们取笑爱情?”
“这个,你懂的,各种态度。。人们说的种种。一男一女,还有音乐,
那当然。音乐你可以想象得到,都是不合拍的。我们的戏服和另一个的相同。
我们有各种的动作。。很滑稽,真的。。”她拉长了声音,喘不过气来,看
着乔治的表情。“这,”她说道,突然蛮不讲理,“要不是要命的滑稽,那又
是什么?”她转身去拿烟。
“或许你还是想参加演出?”他违背心意地问道。
“不要。我不行。我受不了。乔治,我无法再忍受下去。”从她的声音里,
他听得出来她不需要从他那里学习有关痛苦的东西。
他提议两个人去度假,于是他们去了意大利。他们从一个地方到另一
个地方,没在一个地方停留得超过一天。乔治知道她要逃开任何可能产生感
情的地方。夜晚,他们做爱。可是她总是闭上眼睛,想念她剧中的另一半。
乔治也知道,可是他不在乎。他自己的情感,对他衰老的躯体来说,可能太
强烈了些。他感到生命中的种种感情撞击着穿过他的肢体,冲震他的头脑。
他们再一次缩短假期,回到他们在伦敦舒适的旧巢。
回来的第二天早上,她说:“乔治,你晓得这种事对你可能不太合适—
—你可能年纪太大了些,你脸色好差。”
“可是,你说,除了这个,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人家会说我要把你搞死了,”黑眼珠瞄了他一眼,半生气,半好玩的。
“可是,太太,相信我。。”
他在镜中看到了他们两人:他,一个臃肿的老头子,低着头,一脸的
固执不屈,温怒阴沉。她。。他无法解读她的脸孔。
“而我可能也太老了?”她突然加上一句。
过后几天她活泼轻快,老开他玩笑,之后,又突然柔情万缕。她的眼
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