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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就是九月初旬。户部钱粮俱已齐备,宝船厂俱已齐备,管工分司俱已齐备,三百六十行匠作人等俱已齐备,只是不得个皇木到厂。看看的是九月初四日,每日三本进朝,皇木还在洲上,不得下水。万岁爷心里想道:“长老今番也有些诌了。”天师心里想道:“这和尚今番却有些跋嘴了。”到了初四日挨晚上,天宁洲搬运官夫哜哜哇哇,你也说道:“朝里好个国师,初五日皇木到厂。”我也说道:“朝里好个国师,初五日皇木到厂。”一更歇工,二更安寝,三更悄静,四更撮空,五更鸡叫,六更天明。怎么有个六更?却说这些官夫睡到天明,还不曾翻身转折,却不是个六更?及至醒了,撑开眼来,只见白茫茫一江洪浪,赤喇喇万里滔天。睡在簰篷里的,簰随水起,还落得个干净浑身,睡在店房之中,床厅儿都也淹了。淹了床厅倒不至紧,过了工部大堂印信的皇木,大约有几千万多根,一根也没有了。官夫又慌,管工的官又慌,都说道:“这皇木若有差池,粉骨碎身不及也!”有望下流头去找的,也有望上流头去找的。
却说初五日早晨,万岁爷还不曾升殿,只见宝船厂管厂的官已有飞本进朝,说道:“今日洋子江非常潮信,自五鼓起至日出寅时上,潮头约有五十丈多高,宝船厂尽行淹没。臣等站在水中,几乎没顶。须臾之际,只见水面上几千万根顶大木植随潮而来,直至宝船厂下。臣等攀援而上,苟延残喘,即时潮退。臣等细查,原来木植之,俱有工部大堂印信。臣等未敢擅便,谨此奏闻。”万岁爷龙眼观看,龙腹中就明白了,心里想道:“好个长老,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即时升殿,文武百官进朝,天师、长老一时俱到。万岁爷道:“皇木到厂,多谢国师扶持。”长老道:“万岁爷洪福齐天,鬼神助刀,潮从上涌,簰逐潮来,贫僧何敢贪天功为己功乎!”这几句话,说得何等谦卑,百官无不心服。
万岁爷即时传旨,宝船厂动工。万岁爷道:“宝船厂委官虽有几员,还得几员大臣督率才好。”道犹未了,工部马尚书出班奏道:“造船本是该部公干,小臣不惮勤劳,愿时常督率。”万岁爷道:“工程浩大,难以责备一人之身,还要斟酌。”道犹未了,兵部王尚书出班奏道:“造船事务重大,小臣愿时常督率。”万岁爷道:“这才是个敬事后食之臣。”道犹未了,只见司礼监太监出班奏道:“奴婢愿往,协同二位尚书不时督率。”万岁爷道:“百官都是这等不肯偷闲,哪怕甚么西洋大海!”即时钦差一员太监、两员尚书,前往宝船厂督率。御驾转宫,百官班散,天师、长老各归旧刹。
这一位内相、二位尚书,搭了轿,开了棍,径投宝船厂而来。进了厂,下了轿,叙了礼,参见了委官,查明了手本,点过了匠作,烧了天地纸马,破了木,动了工,一日三,三日九,事事俱好。只是那个皇木原是深山之中采来的,俱有十抱之围,年深日久,性最坚硬,斧子急忙的砍不进,凿子急忙的锥不进,锛子急忙的锄不进,锯子急忙的锯不进,铲子急忙的铣不进,筲子急忙的钉不进,刨子急忙的推不进。动工已经一月有余,工程并不曾看见半点。每日间一个内相、两个尚书,联镳并辔,奔着厂里而来。马尚书道:“似此成功之难,十年也造个宝船不起。”王尚书道:“就是十年也下西洋不成。”三宝太监笑了一笑,说道:“二位老先儿,十年还是一书生。”马尚书心里道:“这宝船终是我工部的事务,这担儿终是我要挑的。”心生一计,瞒了二位同事,独自一个儿径投长干寺中,请教碧峰长老。长老道:“这个土木之工,使不得甚么手法,只广招天下匠人,其中自有妙处。”马尚书得了这两句话儿,就辞却长老而归,心里只是念兹在兹,不得这个工程快捷。
忽一日坐在轿上,猛然间想起长老那两句话来:“‘广招天下匠人,其中自有妙处 ’,多半这个宝船成就,都在这十二个字里面。”当时写了告示,揭于通衢,广招天下匠人,有功者许赏官职,请旨遵行。天下的匠人听知道有功者许赏官职,不远千里而来,四方云集,匠人日见其多。这多中捞摸,果真的就有个妙处:锯子也锯得快,斧子也砍得快,凿子也锥得快,锛子也锄得快,铲子也铣得快,筋子也钉得快,刨子也推得快。请下了金碧峰的宝船图样来,依样画葫芦,图上宝船有多少号数,就造成多少号数;图上每号有多少长,就造成多少长;图上每号有多少阔,就造成多少阔;图上每号怎么样的制度,就依他怎么样的制度。只有四号宝船不同,都是万岁爷的旨意,如此如此。
是哪个四号宝船不同?第一号是个帅府,头门、仪门、丹墀、滴水、官厅、穿堂、后堂、库司、侧屋,别有书房、公廨等类,都是雕梁画栋,象鼻挑檐,挑檐上都安了铜丝罗网,不许禽鸟秽污。这是征西大元帅之府。第二号也是帅府一样的头门、仪门、丹墀、滴水,一样的官厅、穿堂、后堂;一样的库司、侧屋 ;一样的书房、公廨;一样的雕梁画栋,象鼻挑檐;一样的挑檐上铜丝罗网。这是征西副元帅之府。第三号是个碧峰禅寺,一进是个山门,过了山门,就是金刚殿。过了金刚殿,就是天王殿,两边泥塑的金刚,木雕的“风调雨顺”,崚嶒古怪,杀气漫漫。过了天王殿,才到大雄宝殿上。上坐了三尊古佛,两边列着十八尊罗汉。这十八尊罗汉俱是檀香木刻的,约有七尺多高。后面是个毗卢阁,另有方丈,另有个袢堂,中间有一个宝座,尽是黄金叶子做成金莲花一千瓣,团团簇簇,号为千叶莲台。又有一个悬镜台,台高三丈五尺,两边俱是画成的诸天神将,别样的那谟。这是金碧峰受用的。第四号是个天师府,头门、二门,门里有千树仙桃,四时不谢。中间是个三清殿,后面有个玉皇阁。后面又有个聚神台,上面是马、赵、温、关四位天将,两边列的都是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另有个真人不老宫,奇花异卉,别是人间一洞天。这是龙虎山张天师受用的。这些宝船用了无万的黄金,费了万岁爷许多圣虑,不及八个月日,大工告完。马尚书会同王尚书、三宝太监朕名一本:“宝船告成,乞加恩赏事。”万岁爷见了本,龙颜大怒,急宣文武百官。
却不知龙颜为甚么这个大怒,急宣文武百官有甚么旨意,且看下回分解。
第17回 宝船厂鲁班助力 铁锚厂真人施能
诗曰:
大明开鸿业,巍巍皇猷昌。
止戈戎衣定,修文继百王。
统天从雨施,理物体含章。
深仁谐日月,抚运迈时康。
幡旗既黑黑,征鼓何鍠鍠?
外夷违命者,剪覆被天殃。
和风凝宇宙,遐迩竞呈祥。
四时调玉烛,七曜巡万方。
维岳降宰辅,维帝用忠良。
五三成一德,于昭虞与唐。
却说工部尚书一本,宝船工完,乞加恩赏事。万岁爷看了本,龙颜怒发,急宣文武百官。净鞭三下响,文武两班齐。万岁爷道:“今日百官在此,工部一本,为宝船工完事。这宝船可是完了么?”马尚书出班奏道:“陛下洪福齐天,不日成之。”王尚书出班奏道:“天地协和,鬼神效力,故此宝船工程易完。”三宝太监出班奏道:“奴婢们星夜督率,委实是工完。”圣上道:“你这厮俱是欺侮我朝廷,岂有恁大的工,不假岁月而成?”文武百官一齐跪下,稽首顿首,奏道:“为臣的谁敢欺侮朝廷。”万岁爷把个龙眼观看,只见班部中独有刘诚意不曾开口,圣上就问道:“刘诚意,你为何不作声?”刘诚意道:“非干小臣不言之罪。小臣袖里占课,故此未及奏称。”圣上道:“你占的课怎么说?”刘诚意道:“小臣袖占一课,这宝船厂里有个天神助力,故此易于成功,陛下不须疑虑。”圣上道:“须则是眼见那个天神,我心才信。”刘诚意道:“要见也不难。”圣上道:“怎么不难?”刘诚意道:“无其诚,则无其神;有其诚,则有其神。”圣上道:“既是这等说,我三日斋,七日戒,亲至宝船厂内,要九张桌子单层起来,果是天神飞身而上,此心才信。”百官齐声说道:“钦此,钦遵。”御驾回宫,百官班散。马尚书迎着刘诚意唱了一个喏,打了几个恭,说道:“圣上要见天神,怎么得个天神与他相见?”刘诚意道:“到了七日上,自有天神下来。”刘诚意虽是这等说,马尚书其实不放心。
不觉的挨到了七日之上,果真的万岁爷排了御驾,文武百官扈从,径往宝船厂来。厂里已是单层了九张金漆桌子,御驾亲临,即时要个天神出现,如无天神,准欺侮朝廷论,官匠尽行处斩。说着个“处斩”二字,哪一个不伸头缩颈?哪一个不魄散魂飞?哪一个是个神仙出来?未久之间,只见厨下一个烧锅的火头,蓬头跣足,走将出来,对众匠人说道:“我在这里无功食禄,过了七个月,今日替众人出这一力罢。只是你们都要吆喝着一声‘天神出现 ’,助我之兴,我才得像果真的。”众人吆喝一声道:“天神出现哩!”倒是好个火头,翻身就在九张桌子上去了,把个圣上也吃了一惊,心里想道:“莫道无神也有神。”圣上问道:“天神,你叫做甚么名字?”天神道:“我即名,名即我。”万岁爷转头叫声当驾的官,再转头时,其人已自不见了。万岁爷心上十分快活,今日天神助力,明日西洋有功可知。即时叫过众匠人来。众匠人见了个御驾,骨头都是酥的,一字儿跪着。万岁爷道:“这桌子上是个甚么人?”众匠人道:“是个烧锅的火头。”万岁爷道:“他姓甚名何?”众匠人道:“只晓得他姓曾,不晓得他的名字。”万岁爷道:“他怎么样儿打扮?”众匠人道:“他终日里蓬头跣足,腰上系的是四个拳头大的数珠儿,左脚上雕成一只虎,虎口里衔一个珠;右脚上雕成一枝牡丹花,花傍有一枝兰草。他食肠最大,每日间剩一盆,他就吃一盆;剩一缸,他就吃一缸。若是没有得剩,三五日也不要吃。”万岁道:“果真是个天神。”发放众匠人起去。又宣刘诚意上来,问道:“卿再袖占一课,看这个天神是甚么名姓。”刘诚意道:“不必占课,众匠人已自明白说了。”圣上道:“他众人说道不晓得他的名字。”刘诚意道:“他说姓曾,腰里系着四个拳头大的数珠儿,曾字腰上加了四点,却不是个‘鲁’字?他左脚下一只虎,虎是兽中之王;右脚下一株牡丹,牡丹是花中之王。老虎口里衔着一个珠,是一点;牡丹傍边一株兰,是一撇。两个‘王’字中间着一点、一撇,却不是个‘班’字?以此观之,是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