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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4复 活(中)
为在这种场合哭是丢脸的。
三十六
聂赫留朵夫象犯人们一样快步向前走去。 他只穿一件薄大衣,但还是热得受不了,主要是因为街上尘烟飞扬,空气炎热,让人闷得难以喘过气来。 他走了半里路光景,就坐上马车往前走,可是坐马车走在街心,让他觉得更热。 他竭力回想昨天同姐夫的谈话,但这事此刻已不象早晨那样使他不安了。这事已被囚犯们走出监狱和列队出发的景象所冲淡。更主要是天气实在热得厉害。 在矮墙旁边的树荫下,有个卖冰淇淋小贩蹲在地上,他的面前站着两个中学学生。 其中一个孩子正舔着牛角小匙,吃得津津有味;另一个孩子则等待小贩把黄糊糊的东西盛满玻璃杯。“这儿什么地方可以喝点东西解解渴?”聂赫留朵夫感到口渴得厉害,很想喝点什么,就问车夫。“有一家好饭店在这。”车夫说着,赶着马车拐过街角,把聂赫留朵夫送到一家挂有大招牌的饭店门口。肥头胖耳的掌柜只穿一件衬衫,坐在柜台里。 几个堂倌穿着脏得发黑的白工作服,因为没有顾客,都散坐在桌子旁。这当儿看到这位不同寻常的客人,都露出好奇的神色,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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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上前来伺候。 聂赫留朵夫要了一瓶矿泉水,在离窗较远的地方挨着一张铺着肮脏桌布的小桌坐下。另一张桌旁坐着两个人,桌上放着茶具和一个白色玻璃瓶。 他们擦着额上的汗,和颜悦色地算着帐。 其中一个皮肤很黑,头顶光秃,后脑壳上留着一圈黑发,跟拉戈任斯基一样。 这个景象使聂赫留朵夫又想起昨天跟姐夫的谈话,他很想在动身之前跟姐夫和姐姐再见一面。“恐怕来不及了。”他想。“还是写一封信吧。”他问堂倌要来了信纸、信封和邮票,一面喝着泡沫翻滚的清凉矿泉水,一面考虑该写些什么。 可是他脑子里千头万绪,信怎么也写不好。“亲爱的娜塔丽雅!
昨天跟姐夫的谈话给我留下了痛苦的印象,我不能一走了事……“他开了个头。”接下去写些什么?
要求他原谅我昨天的话吗?可我说的都是心里话呀。 他会以为我放弃原来的看法了。再说他这是在干涉我的私事……不,我不能这样写。“聂赫留朵夫又感到对这个同他格格不入、自以为是的人的厌恶,把那封没有写成的信放进口袋里,付清帐,来到街上,坐车去追赶那批犯人。天气更热了。 墙壁和石头仿佛都在冒热气。 光脚走在滚烫的石子路上一定象火烧火燎。 聂赫留朵夫的光手接触到马车上过漆的挡泥板,就象被火烫着似的。马没精打采地在街上跑着,蹄子在尘土飞扬的坎坷路上发出均匀的得得声。 车夫不住地打着盹儿。 聂赫留朵夫坐在车上,眼睛冷冷地瞧着前方,脑子里什么也不想。 在一条倾斜的街上,一座大厦的门口聚集着一群人,还站着一个持枪的押解兵。 聂赫留朵夫吩咐马车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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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事啊?”他问扫院子的人。“有个犯人出了事。”
聂赫留朵夫跳下马车,走到人群跟前。 在靠近人行道的坎坷倾斜的路面上,头朝坡下躺着一个上了年纪的男犯。 这犯人肩膀宽阔,留着棕红色大胡子,红脸膛,扁鼻子,穿着灰色囚袍和灰色囚裤。 他仰面朝天地躺着,伸开两只雀斑累累的手,手心朝下。 他睁着两只呆滞的充血眼睛,望着天空,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隔很长一会儿他那高大的胸脯均匀地起伏一下。 他的身旁站着一个皱眉头的警察、一个叫卖的小贩,一个邮差、一个店员、一个打阳伞的老太婆、一个手提空篮的男孩。“他们的身体在牢里关得虚了,虚透了,而今又把他们带到这么毒的日头底下来。”店员对走近来的聂赫留朵夫说,显然在责备什么人。“恐怕他就要死了。”打阳伞的女人哭丧着脸说。“得把他的衬衫解开。”邮差说。警察用哆嗦的粗手指笨拙地解开犯人青筋毕露的红脖子上的带子。 他显然又激动又紧张,但仍然认为必须呵斥一番群众。“你们围着干什么?天气这么热,还要把风挡住吗?”
“应该先请个医生来检查检查。把身体虚弱的都留下。要不然把半死不活的都拉了来。”
店员说,有意显示他通情达理,懂得规矩。警察解开犯人衬衣上的带子,挺直腰板,向四下里扫视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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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你们说,走开!不关你们的事,有什么好看的?”他说,转过脸来对着聂赫留朵夫,希望得到他的支持,可是他在聂赫留朵夫眼神里看不到同情,就又瞅了一眼押解兵。可是押解兵站在一旁,只顾瞧着自己踩歪了的靴后跟,对警察的困难处境不闻不问。“该管的人都不管。活活把人折磨死,天下有这样的规矩吗?”
“囚犯虽是囚犯,可到底也是人哪!”人群中有人说。“把他的头枕得高些,给他点水喝。”聂赫留朵夫说。“已经有人去拿水了。”警察边回答,边把手伸到犯人的胳肢窝下,好不容易才把他的身体拖到高一点的地方。“这么多人围着干什么?”
忽然传出一个威风凛凛的声音。警官穿一身白得耀眼的制服和一双亮得更加耀眼的高统皮靴,快步向人群走来。“都走开!站在这儿干什么?”他还没有看清楚人群围着干什么,就大声吆喝道。他走到跟前,看到奄奄一息的囚犯,肯定地点点头,仿佛早就料到是这么一回事。 接着对警察说:“这是怎么搞的?”
警察报告说,有一批犯人押过,其中一个倒在地上,押解兵吩咐把他留下来。“有什么大不了的?把他送到局里去。 叫一辆马车来。”
“扫院子的去叫了。”警察把手举到帽沿上敬了个礼,说。店员刚说了一句天气太热,警官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这事轮得到你管吗?呃?走你的路!”店员就不作声了。“得喝点水给他。”聂赫留朵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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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官对聂赫留朵夫也狠狠地瞧了一眼,但没有说什么。扫院子的端来一杯水,警官吩咐警察端给犯人喝。 警察把犯人的脑袋托起,想把水灌到他嘴里,可是犯人没有咽下去,水顺着胡子流下来,把上衣前襟和满是尘土的麻布衬衫都弄湿了。“在他脑袋上泼点水!”警官命令道。 警察脱下犯人头上薄饼般的帽子,对准他红棕色的鬈发和秃顶泼了水。犯人仿佛受惊似的把眼睛睁得更大,不过没有改变姿势。他脸上流着沾有尘土的污水,嘴里仍旧均匀地呻吟着,全身不停地颤抖。“这不是马车吗?就用这辆车好了。”警官指着聂赫留朵夫的马车对警察说。“过来!喂,叫你过来!”
“有客人了。”马车夫眼睛没有抬起,阴沉沉地说。“这是我雇的车。”聂赫留朵夫说,“不过你们用好了。 钱我来付。”他对马车夫补了一句。“喂,你们都站着干什么?”警官嚷道。“快动手!”
警察、扫院子的和押解兵把奄奄一息的犯人抬起来,送上马车,放在座位上。 可是那犯人自己坐不住,头老是往后倒,整个身子从座位上滑下来。“让他躺平!”警官命令道。“不要紧,长官,我就这样把他送去。”警察说着,稳稳当当地坐在垂死的人旁边,用有力的右胳膊插到他的胳肢窝下,搂住他的身体。押解兵托起犯人没有裹包脚布而只穿囚鞋的脚,放到驭座底下,让两条腿伸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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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官环顾了一下,瞧见犯人那顶薄饼般的帽子掉在马路上,就把它捡起来,戴在犯人向后倒的湿淋淋的脑袋上。“走!”他命令道。马车夫怒气冲冲地回头看了看,摇摇头,在押解兵的监督下向警察分局慢吞吞地走去。 警察跟犯人坐在一起,不断把犯人滑下去的身体拖起来。 犯人的脑袋一直前后左右晃动着。 押解兵走在马车旁边,不时把犯人的腿放好。 聂赫留朵夫跟在他们后面。
三十七
马车载着犯人,经过站岗的消防队员身旁,驶进警察分局院子,在一个门口停下。院子里有几个消防队员,卷起袖子,大声说笑,正在冲洗几辆大车。马车一停下来,就有几个警察把它围住。 他们从胳肢窝下抱住没有生气的犯人身体,抬起他的脚,把他从车上抬下来。 马车被他们踩得吱嘎作响。送犯人来的警察跳下马车,甩甩发麻的胳膊,脱下帽子,画了个十字。 死人被抬进门,送到楼上。 聂赫留朵夫跟着他们上去。 他们把死人抬到一个不大的肮脏房间里,里面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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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张床。 两张床上坐着两个穿睡衣的病人:一个歪着嘴,扎着绷带在脖子上;另一个害着痨病。 另外两张床空着。 他们就把那犯人放在其中一张床上。 这时有一个矮小的人,身上只穿衬衣裤和袜子,双目闪亮,不停地动着眉毛,蹑手蹑脚地走到犯人跟前,对他瞧瞧,然后又瞧瞧聂赫留朵夫,放声大笑。 这是一个留在候诊室里的疯子。“他们想吓唬我。”他说。“那不行,办不到!”
警官和一个医士跟着抬死人的警察走进来。医士走到死人跟前,摸了摸犯人雀斑累累的蜡黄的手,那只手虽然还软,但已现出死灰色。 那只手被拿起来,然后又被放开,那只手就软绵绵地落在死人肚子上。“完了。”医士摇摇头说,但显然是为了照章办事,解开死人身上湿漉漉的粗布衬衫,把自己的鬈发撩到耳朵后面,弯下腰,把耳朵贴在犯人蜡黄的一动不动的高胸脯上。 大家都不吱声。 医士直起腰来,又摇了摇头,用一根手指拨开一只眼皮,又拨开另一只眼皮,那两只淡蓝色眼睛已经木然不动了。“你们吓不倒我,吓不倒我。”那疯子说,不住地往医士那边吐唾沫。“怎么样?”警官问。“怎么样?”医士照样说了一遍。“送太平间。”
“您得留点儿神。 是不是真的死了?”警官问。“到这地步,错不了。”医士说着,不知为什么拉拉死人的衬衫把他的胸脯盖住。“我打发人去找马特维。 伊凡内奇,让他来瞧瞧。 彼得罗夫,你去一下!”医士说着,从死人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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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 活(中)934
走开。“把它抬到太平间去。”
警官说。“你回头到办公室来一下,签个字。”他对那个一直跟着犯人的押解兵说。“是。”押解兵回答。那几个警察抬起死人,又把他抬下楼。 聂赫留朵夫想跟他们去,可是疯子拦住了他。“您该没有参加他们的阴谋吧,那么给我一支烟抽!”他说。聂赫留朵夫掏出一盒烟,递给他。 疯子扬起眉毛,急急地讲起来,他们怎样用种种提审法折磨他。“他们全都跟我作对,用妖术折磨我,把我搞得好苦……”
“对不起,我还有事。”聂赫留朵夫说,没有听完他的话就走到院子里,想看看死人被他们抬到哪里去。那几个警察抬着死人穿过院子,刚走进地下室的门。 聂赫留朵夫想走到他们那边去,可是警官拦住了他。“您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聂赫留朵夫回答。“不干什么,那就走开。”
聂赫留朵夫服从了,向他雇的那辆马车走去。 车夫在打盹。 聂赫留朵夫把他叫醒,又坐上马车到火车站去。马车走了不到一百步,聂赫留朵夫看见迎面又来了一辆大车,由持枪的押解兵押送着。 车上也躺着一个犯人,明显已经咽气了。 那犯人仰天躺在大车上,留着黑色大胡子,剃得光光的脑袋上覆着一顶薄饼般帽子,那顶帽子已经滑到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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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4复 活(中)
子上。 大车每颠动一下,他的脑袋就摇晃一下,撞在车板上。大车的车夫穿着大皮靴,在大车旁边走着赶车。 一个警察在后面跟着。 聂赫留朵夫拍拍他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