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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步亭:“叫你试试有那么难?”
何孝钰:“外衣是程姨照你的尺寸在外面定做的,毛衣是程姨自己织的。”
方孟敖才套了一个衣袖,停在那里。
何孝钰将毛衣递了过去,接过了方孟敖手里的夹克。
接过毛衣,方孟敖立刻穿袖套头,套住了刹那冒出的心酸,穿好后笑道:“正合身。”
目光都望向他。
低领,墨绿色,露出衬衣白领,十分搭配。
第93章 和平解放
程小云:“试试这个。”递过来一件细呢黑色外套。
方孟敖的眼神变了,望着程小云手中展开的外套,没有去接。
气氛一下僵住了。
方步亭:“是我跟你程姨说的。孟敖小时候吵了好几次,要他妈照着小说里堂吉诃德的样子做一件细呢黑色披风,被我骂了。你们程姨费了心思,做了这件外套……小云,他不愿穿就收起吧。”
方孟敖接过来一甩,穿上了:“谢谢程姨。穿了十年的军装,今后可以不穿了。”
方步亭难得如此欣慰,站了起来:“老话说得好,前人强不如后人强呀。孟韦的衣服也做好了吧?”
程小云:“做好了。”
方孟敖望了父亲一眼,倏地望向谢培东。
谢培东:“上楼吧,行长有话跟你说。”
二楼办公室,阳台茶几旁,不知话题如何不对,三人这时都沉默着。
方步亭望着家里这一老一小两个共产党:“‘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孟敖刚才问我有钱做衣服怎么就没钱去管一下崔中石的家小。培东,今天当着孟敖我们正好把话说清楚。人情再薄,我也不会薄到不管我银行职员的孤儿寡母,问题是崔中石的家小有共产党在管了,我方步亭的后路还得自己安排。”
方孟敖望了一眼姑爹,又望向父亲。
方步亭:“现在,就是个拉洋车、卖香烟的都知道国民党败了,共产党要得天下。可有几个人真知道国民党为什么会败,共产党为什么会胜?我为他们搞了二十多年银行,我知道。在中国几千年贫富不均的病根不除,西方那套金融经济只能是火上浇油。我不会再为国民党去台湾搞什么银行,学的这一套共产党也用不上。我还能干什么?好在无锡老家那几十亩田去年就让族人卖了,攒的一些钱也都买了金圆券,在乡下、在城里我都不算剥削阶级了。北平这个仗一打完,我就和你程姨回老家去,我们俩教个中学、小学总还可以。这个家唯一放心不下的就剩下一个小儿子了。孟韦从小听话,被我安排在三青团、国民党中央党部都干过,想为共产党做事也已经晚了。培东,把你们的安排说说?”
什么安排?方孟敖倏地望向了谢培东。
谢培东沉默了少顷,说道:“上面已经同意,这几天就安排孟韦带着崔中石的老婆孩子一起去香港。”
方孟敖:“崔婶和两个孩子在哪里不可以安排,为什么要安排去香港?”
谢培东的目光越来越深了:“我在中央银行干了二十年,瞒了你爸二十年,也瞒了国民党二十年,能够瞒这么久,是因为我做好了瞒一辈子的准备。历史是人写的,可很多人都写不进历史。就像我和你崔叔,北平解放了,全中国都解放了,我们在党内的身份可能还要瞒下去。你崔叔的身份不能公开,你们崔婶还有伯禽、平阳在北平或是上海生活就很难安排。去了香港,可以给他们开个小店面,一家人生活,两个孩子上学就能解决。你爸帮了我二十年,也等于帮了共产党二十年,现在他提出让孟韦去香港上大学,于公于私我都没有理由不答应。跟上级请示了,已经同意,让孟韦和你们崔婶一家一起去香港。”
方孟敖好一阵心潮翻涌:“孟韦自己愿意吗?”
谢培东:“还没跟他说,让你跟他说。”
方孟敖:“怎么说?”
谢培东:“孟韦是个重感情的人,跟你崔叔感情最深。就说是为了护送崔叔一家,他会愿意。”
方孟敖慢慢站起来:“崔叔的事也不能再瞒崔婶了。走之前,应该带他们去看看崔叔。”
谢培东沉默了少顷也站起来:“去吧。西山已经驻了解放军,我们自己的人会安排。关键是出城,要请王克俊秘书长开特别通行证,还要注意避开徐铁英和王蒲忱。”
燕京大学的校车开到西山那条路的尽头停下了。
前面车门开了,燕大总务处那个范主任跳了下来,拉开了后面的车门:“下车吧,小心点。”
第一个下车的是何孝钰,伸出手接下了叶碧玉。
方孟敖穿着便服,一手提锹,一手抱着伯禽下了车。
接着是方孟韦抱着平阳下了车。
回头望去,路的远处能看见持枪的解放军。
向上望去,隐约可见那座西山监狱。
范主任确实殷勤,从车里又提下了篮子递给何孝钰:“你们去吧,山上路滑,小心点,我在这里等。”
何孝钰:“谢谢范主任。”
范主任:“应该的,放心吧。”
西山监狱后的西山,方孟敖站住了,放下了伯禽。
方孟韦也站住了,放下了平阳。
两个人都向上面不远处望去,又同时回头望向后面的叶碧玉和何孝钰。
叶碧玉被何孝钰搀着,停在那里,已经流泪了。
何孝钰轻声说道:“崔婶,现在还不能让孩子知道……”
“晓得……”叶碧玉揩了眼泪,也不再让何孝钰搀扶,自己向上面走去。
何孝钰提着篮子跟着走去。
方孟敖和方孟韦这才各自牵着伯禽和平阳向上面走去。
好些坟,相隔都不远,有些有碑,有些没有了碑。
方孟敖和方孟韦在一座无碑的坟前站住了,望着走过来的叶碧玉。
叶碧玉看了看方孟敖,又看了看方孟韦,接着望向那座坟。
夏天的坟,居然长出了草,虽已枯黄,满坟都是。
方孟敖一锹铲进了坟前的土。
一锹,两锹,铲了几锹,方孟敖从土里拿出了一个瓶子。
何孝钰一眼便认出了,是陈纳德送给方孟敖的那瓶红酒!
伯禽、平阳都睁大了好奇的眼。
方孟敖:“是这里。”
何孝钰从篮子里拿出了蜡烛,方孟敖用打火机点燃了。
叶碧玉蹲下了,拿出了纸钱在蜡烛上点燃。
伯禽似乎感觉到什么,没有敢问。
平阳走过去帮妈妈拿纸钱,悄悄问道:“这是谁……”
叶碧玉已经满脸泪水:“我们家的亲戚……叫哥哥也来烧吧。”
伯禽也已走了过来,点燃纸钱。
方孟敖望着何孝钰:“你在这里陪着。”
何孝钰噙泪点了点头。
方孟敖转对方孟韦:“跟我来。”
兄弟俩穿过松树林,向左边更上方走去。
一座老坟,半截断碑。
“康熙三十七年立”几个字扑向方孟敖的眼帘!
方孟敖望着那半截残碑沉默了好一阵:“知道这里埋着什么吗?”
方孟韦:“埋着谁?”
方孟敖:“马汉山。”
方孟韦睁大了眼又看了看这座老坟:“不会是马汉山。”
方孟敖望了一眼远处,回头将锹递给方孟韦:“马汉山在碑前埋了东西,挖出来,崔婶一家在香港足够生活了。”
方孟韦明白之后,心里还是一震。
锹进锹出,土飞土落!
“铮”的一声,铲着了硬物!
扒开了土,一个装子弹的铁盒!
铁盒捧出来了,好沉。
方孟韦:“是什么?”
方孟敖:“打开,打开看看。”
方孟韦打开了盒盖,一片黄光晃到脸上!
——满满的一盒,全是金条。
方孟敖在盒子边坐下了:“坐。”
方孟韦也在盒子边坐下了。
方孟敖:“知道这个马汉山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都给崔婶吗?”
方孟韦:“因为你放了他一马。”
方孟敖叹了口气:“也不全是。孟韦,假如我们不是生在这样一个家里,当年就在上海滩混,你说你哥会不会变成马汉山这样的人?”
方孟韦:“不会。”
方孟敖:“你怎么知道不会?”
方孟韦:“你要变也会变成王亚樵那样的人。”
方孟敖在弟弟肩上打了一拳:“还是我弟知道我的为人。”
方孟韦:“哥,你说,我们这些人都在干些什么?我们干的这些事都是什么事?”
方孟敖盖上了盒盖,站了起来:“有些事现在想不明白,今后能想明白。有些事现在想不明白,今后也想不明白。还有个地方,也去看看。”
方孟韦慢慢望向大哥:“能不能不看了?”
方孟韦站起了:“去看看吧。”
穿过几棵老树,方孟韦猛地站住,蒙在那里!
一块碑还很新,一行字扑面而来!
——“江西曾可达之墓”!
方孟韦慢慢转头望向了大哥。
方孟敖将铁盒放在墓碑边,掏出了一支烟,点燃了,插在碑前。
方孟敖:“这个人抓过我,审过我,来北平跟崔叔过不去,跟我们一家过不去。记得在五人小组你还跟他吵过。”
方孟韦没有接言。
方孟敖:“他为国民党也算得上忠心耿耿,临走前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专门到机场跟我告了别……”
方孟韦:“说了什么?”
方孟敖:“他问我对他怎么评价,我说他是个专跟有钱人过不去的人。接着他又问我到底是不是共产党,我说是。他让我猜,回到南京会不会再抓我一次,我说猜不到……当时还真没想到他会这样,要知道是盖棺定论,我应该对他评价更高一点。”
方孟韦:“评价再高有用吗?”
方孟敖深深地望着弟弟:“去了香港买一本《吉诃德先生传》看看。好些问题在那本书里有答案。”
送走了方孟韦和崔中石一家,方孟敖带着何孝钰来到了燕大东门外文书店。
那个索菲亚女士陪着他们上了二楼,开了门锁,永远是教堂里那种笑容:“(英语)梁先生说过,你们会来。”
何孝钰、方孟敖对望了一眼。
何孝钰转对索菲亚女士笑道:“(英语)是的,谢谢索菲亚女士。”
索菲亚女士:“(英语)一会儿见。”下了楼。
何孝钰和方孟敖进了房门。
桌子和椅子,满墙的书架和书。
何孝钰站住了。
方孟敖站住了。
冬日的光在窗外流动起来,越流越快,流进了房间。
整个房间被流光影现出了一幕幕:
梁经纶和何孝钰……
梁经纶和方孟敖……
梁经纶和谢木兰……
书桌上方的灯啪的亮了,流光瞬间退出了窗口!
方孟敖开了灯,走到书桌前坐下了:“左边第二个书架第二排的第一本。”
何孝钰慢慢走到书架前,目光望向第二排第一本书。
——《吉诃德先生传》!
“是《吉诃德先生传》吗?”何孝钰回头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没有回头:“是,第三章,有一段用圆圈做的标注。”
何孝钰心中一悸,慢慢抽出了那本书,慢慢翻到了第三章。
——几行小圆圈,画得很圆,标记在几行字下!
“找到了?”方孟敖没有回头。
何孝钰:“找到了……”
方孟敖:“我来背背,你看对不对。”
何孝钰望着书中标注的那几行字。
方孟敖的声音仿佛要把书中的字呼唤出来:
我底丰功伟绩值得浇铸于青铜器上,铭刻于大理石上,
镌于木板上,永世长存;等我底这些事迹在世上流传之时,
幸福之年代和幸福之世纪亦即到来……
方孟敖的声音在小屋环绕!
“过来吧。”方孟敖在轻轻召唤何孝钰。
何孝钰捧着那本书,抑制住心中的翻腾,把书插回书架,走到书桌,在方孟敖对面慢慢坐下了。
方孟敖:“知道梁经纶为什么要标注这段话吗?”
何孝钰无法回答。
方孟敖:“那天我翻到这一段也想了很久,现在才有些理解他了。他想能搞成币制改革,又知道币制改革永远搞不成,就想起了堂吉诃德。一个人最难是面对现实又要拒绝现实,拒绝轻而易举的成功……当然这个成功本来与他无关,失败也就与他无关了。”
何孝钰:“你把我带到这里来就为了谈他?”
方孟敖:“是谈我自己。”
何孝钰:“这段话与你有关吗?”
方孟敖:“你不觉得我们都是堂吉诃德吗?”
何孝钰:“跟风车作战?”
方孟敖眼睛一亮,站起了:“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何孝钰依然坐着:“你喜欢过我吗?”
“我喜欢风车!”方孟敖提起了一条腿解开了鞋带。
“干什么?可不许乱来……”
方孟敖又提起另一条腿,解开了鞋带,按着面前的书桌:“这桌子是用来干什么的?”
何孝钰已经不知道心里是慌乱还是激动:“当然是用来看书的……”
方孟敖:“能不能坐人?”
何孝钰:“不能……”
方孟敖噌地一下跃上了桌子,屈腿坐在上面,伸过手:“现在能了,上来吧。”
“你干什么?”何孝钰竟不自觉地伸过去一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