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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赵元庚叫你跟着我的?”
“你离开赵府,我就离开了。”
梨花的眼睛问他:为啥?嘴唇却紧抿着。她生来头一次碰到了完全猜不透的人。
张吉安说:“赵元庚怀疑上我了。他觉得我帮了你。”
梨花眼睛追问下去:你帮了吗?
“他觉出我对你有私情。”
她眼睛更是追问得紧了:有吗?
“虽说我和赵元庚是表兄弟,一旦沾上这种嫌疑,就处不下去了。面子是没撕破,我自己辞了职。不然他在我手下的人里天天搞收买,多别扭。”张吉安掏出烟盒,往梨花面前让了让,她拈了一根,他替她点上,又给自己点了一根:“他打听到我带着骑兵去马记当铺之前,做了手脚。”
梨花默默地听着。张吉安告诉她,他的确在收到当铺徒工的口信时做了手脚:他延迟了发兵的时间,还打发了一个亲信给梨花带了信。可那个亲信太慌乱,跑错了路,跑到另一家当铺去了。赵元庚急切地要捉拿五奶奶,又不愿意公开贴告示,怕丢面子,便在附近城镇的大小几十家典当铺布置了暗线。他知道五奶奶从赵家带走的或偷走的首饰珠宝只能在那里找出路。虽然五奶奶平时攒了一些零花钱,但长久过活她得靠典当,她当出来的珠宝就是捉拿她的线索。
“我当时太急了,没和那个亲信交代清楚,没办成事,还落了把柄。”张吉安不急不徐地回叙着。“我让他带给你的口信里,还有一句重要的话,请你当晚在饮马桥等我。”
现在铁梨花不慌了。她看着张吉安的脸,眼睛温暖起来。这个男子很有城府,不过眼神还是正派的。
“你为啥要我等你?”她问。明知故问。
“现在想,那个桥不吉利,今年给日本人的飞机炸碎了。”
“我那晚上要等了你呢?”
“既然当时你我没碰上,二十年后就不必告诉你了。”他看看外面,“找个地方坐坐?”
铁梨花正想怎么推托,牛旦眯着眼走出来了。
“小伙子手艺真不错。”张吉安说。
铁梨花知道他其实在捜寻牛旦相貌上赵元庚掺和进来的那部分。这不难,张吉安马上就找到了:牛旦的眼睛、下巴、嘴唇,和他父亲一模一样。
牛旦笑了一下,表示对张吉安的夸奖领情,也表示“哪里,哪里”。
“牛旦,这是咱的房东,张老板。”
“没想到我跟你妈过去是熟人。”
牛旦迅速看一眼张老板,又看看母亲。“妈,你去吧,我照应着店里。”
铁梨花心里一惊,牛旦把刚才的话听去了。她不知道他从哪一段开始听的。儿子没经过什么事,她希望他像个普通农家孩子一样,一辈子不用经什么事。儿子这么一说,她只好跟着张吉安走到街上。
早上的太阳不太烫,张吉安还是用自己的折扇替梨花挡住阳光。这男人比过去还殷勤呢。不过梨花吃不准自己喜欢不喜欢太殷勤的男人。
“我一直在到处找你。”他说。
“赵元庚也在到处找我。不过,不如说他是找他儿子。”
张吉安笑起来:“你也太把他当人看了。他把他的钱、古董当儿子。他是找你带走的夜明珠。你撬了他的抽屉,比撬他祖坟还让他记仇。”
“他知道他儿子还活着?”
“他又讨了一房小老婆。还能生不出儿子?”
他到了一家茶馆门口,停下来,朝梨花做了个“您先进”的手势。
不一会儿堂倌给他们上了茶和茶点,张吉安又用自己洁白的手帕抹了抹茶杯。他让梨花感觉又成了少奶奶。
“五奶奶,……”
“叫我梨花吧。”
“那天周胖子——就是我的账房,管租赁房产的那位,把您的模样一说,我心里就猜出是你。他说呀,这女人的名字挺怪的,叫铁梨花。我就去打听,发现你姥爷姓铁。”
梨花不做声。这个张吉安神通可不一般,路道太广,赵元庚都捕捉不到的女人,让他捕捉到了。
张吉安替她夹了块茶点:“洛阳的萨其玛,二十年前你就好吃它。”
梨花到底是女人,对有个像张吉安这样的男人惦记了二十年,还记着她爱吃的东西,她还是不忍拒他千里之外。
“这四样点心都是我爱吃的。”她说。
他的样子感触万千。
“你只在赵家呆了两个多月。”
她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两个多月中露出的好恶,他都看见了,记住了。
梨花和张吉安道别时,张吉安已经把“梨花”这名字叫得顺口自然,好像他从来就用这名字称呼她。
“梨花儿,在我四十五岁上,一段缘又续上了。应该说,老天待我不薄。”
“你家住在镇上?”
“一个人,走哪儿哪儿是家。”他看着她。
梨花脸颊一热。街上摆出了水果摊,熟透的桃子招来了苍蝇,那嗡嗡声响得她心好乱。
夜里响起了枪声。董村的人把狗喝住,背上早就准备好的干粮、细软,顺河沟往山里跑去。他们夜里跑反跑惯了,跑得又快又安静。
没有人问这是谁和谁又打起来了。左不过是八路的游击队或者从前线撤退的国民党二十八军的散兵游勇在铁路上打鬼子的伏击。铁路从郑州、洛阳一直通到西安,八路游击队常常锯下一截钢轨,让火车出轨,再丢些炸弹放几把火。鬼子会追击一阵,但末了总是作罢。人生地不熟的鬼子往山里追八路占不上便宜,这点鬼子很明白。四四年的鬼子和早先的鬼子不太一样了,老的老小的小,仗打了七八年,少壮的兵都打死了。现在的鬼子有一点不和八路一般见识的气度,实在打急了,他们才较真,对八路来一次大围剿。村里人跑是怕鬼子追捕不到八路回到村里来出气,抓一些夫子去修炮楼,或者抓几个闺女去取乐。不过洛阳攻陷了这么久,鬼子还没进过村。
人们在月光下往越来越窄的河床里跑。两边的山坡陡起来了,夹住长着苇子的古河道。
铁梨花手上挎个布包,里面装了几十张烙饼,二十个咸鸡蛋。她跑在人群的中段,不断跟人打听,有没有人见到牛旦和栓儿。人们都说没见这哥儿俩。她便转过身逆着人群往回走,目光搜寻着赶上来的人们。
“梨花婶子!”
她听出这声音了。是那个叫凤儿的姑娘,借着月光,她看见姑娘搀着个男人,四五十岁的样子。男人两腿直往前冲,上半身落在后面,再看看他手里牵的一条大黑狗,她明白这是个瞎子。
“我爹眼不好,我们出来晚了!……”凤儿说。
“没事,鬼子不会追来的!”梨花说。“他们怕八路在山里埋伏呢!”说着她和凤儿一家交错过去。
“梨花婶子,你咋往回走呢?”凤儿叫道。
凤儿的这句话被铁路那边的炸弹爆炸声掩住了。梨花见一个少年抱着鸡跑过去,另一个老太太抱着两只兔子跑过去。少年边跑边说:“梨花婶子,别往回走啦!几个鬼子进咱村了!……”
“你看见你牛旦和栓儿哥没?”梨花叫道。
少年没有回答。他顾不上了,抱的鸡也飞了。老太太剩下的三五颗牙咬得紧紧的,骂他孙子弄飞了她的下蛋鸡。
梨花这时看见十多步开外,凤儿的爹突然停住了。黑狗怎么拽他他也不动。然后她听见他开了口:“凤儿,刚才你叫的那个婶子,是谁?”
“爸,快走吧……”凤儿说。
“你叫她梨花婶子?”
铁梨花这时又走回来,一面在向人们打听栓儿和牛旦,一面看着凤儿的父亲。这时狗和凤儿都在拽他,却是谁也拽不动他,他朝正在说话的她伸长脖子,像是在“打量”她的声音。
“凤儿,扶着我,咱上那头走走……”他下巴指着铁梨花的方向。
“爸,您没听见,有几个鬼子进了村!”凤儿不容分说地拽着父亲。
铁梨花站住了。凤儿父亲的声音不生。何止不生,太熟了。她看着凤儿父亲踉踉跄跄,让一个闺女一条狗拉走了,却还不断转过头,还想“望一望”她的声音似的。
全村的人在河滩两边的柞树林里歇下来。铁梨花见凤儿和父亲坐在一棵树下,垫着一块旧棉絮。黑狗起身迎了上来。凤儿的父亲马上知道有人来了,仰起脸。
“凤儿,”梨花叫着正打盹的姑娘,“这儿可有点潮哇……”
凤儿父亲的手马上去摸倒在一边的拐杖。梨花见他拄着拐杖站起身,一只手慌张地抻出掖在腰间的旧长衫。远处的枪炮声在窄窄的河道里听起来闷闷的,像是远古传来的。
“她婶子……”凤儿的父亲说道。
他仰着脸。这时他不是在“望”了,而像是在“嗅”。他说,“不敢认了……”他轻轻地笑一声,“认错让人笑话……”
铁梨花和他只有两尺距离。她打量一眼他们的行李,发现了一把栓在包袱上的胡琴。
“闺女也叫凤儿?”梨花说。她看着他二十年来的变化。月光中她都看出这变化多吓人:天赐白了头,驼了背,眼睛也失明了。
“要是认错人了,先给您赔个不是,”天赐说。“该不是徐凤志吧?”
梨花给他这么一叫,撑不住了,眼泪冲出眼眶。当年他叫她就像叫学校里的女学生,连名带姓。后来他们亲近了,他才叫她凤儿。他给闺女起个跟她一样的名儿,天天时时地唤一唤,是想把二十年前的凤儿唤回来。
“坐这儿吧!”天赐说。
梨花顺从地坐下来。他低下头,不愿她看见他名存实亡的眼睛。
“你没变。”天赐说。
梨花抹一把泪,说:“你也没变。”她觉得委屈冲天,可又不知道哪儿来的这股委屈,“咱都没变。”
她看了他女儿一眼。闺女睡熟了。
第四章
栓儿和柳凤不管村里人的闲话,定亲才一个月就成亲了。他们对外头一致扯谎,说柳凤来这村之前他俩就定了亲。栓儿着急娶凤儿,是怕凤儿反悔。只要凤儿知道他夜里跑出去干什么,凤儿肯定反悔。他就这样向铁梨花招供的。
成亲这天,梨花在自己家的院里搭了喜棚,请了八桌客人。她在镇上雇了一个打烧饼的师傅,给客人们打葱油烧饼。客人们知道栓儿是梨花的干儿子,所以对她肯掏钱铺张都不觉得奇怪。女客人们问她,这是娶媳妇还是嫁闺女?怎么看她两头张罗。梨花回答说栓儿和凤儿都没母亲,她当然得两头张罗。
这时凤儿和栓儿在院子那头,给一桌年轻客人点烟敬酒,梨花正端着个大筐,往一个个桌上添馍,从柳天赐身边路过,脚踢了一下他坐的板凳的腿,悄声嗔他:“还喝呢你?是你闺女大喜,不是你!”
他反而笑出了声,大声说:“你来!坐这儿!”他拍拍自己挪出来的一截板凳:“咱俩也喝一盅!”
“别轻狂啊!”梨花笑着说,正要坐下来,看见牛旦端着一个木案板,上面放着一摞烧饼。他把烧饼倒在一个箩筐里,又转身出了大门,一面撩起围裙擦头上的汗。
铁梨花心里疼坏了。儿子居然不愿意坐到桌上去吃饭喝酒,宁愿帮烧饼师傅打烧饼。她跟天赐干了一杯,忙又起身。天赐央求她再坐一会儿,她推说得各桌招呼。
她走到大门外。门外垫出一块地,也摆了四桌席。两丈远的地方支了个烧饼炉子,烧饼师傅正往炉膛里贴烧饼。他喝了一盅酒,满脸通红,敞开怀,露出通红的胸脯,贴一个烧饼,拍出一声响亮的巴掌。她再一转眼,看见的是牛旦的脊背。那脊背佝的低低的,在案前揉面。
牛旦心里一定很难受。他嘴拙,心里想的嘴上一句也吐不出。假如他能像栓儿那样,多少给凤儿来几句甜的蜜的,凤儿或许不会那么快就嫁给栓儿。其实相处长了,牛旦的优点就显出来了,比如说他手巧、诚实、节俭,一块钱在身上装多久还是一块钱。
她为难了。她高低得安慰儿子几句,可安慰什么呢?她一面想着,一面便有口无心地跟桌上的客人嬉笑打诨。栓儿和凤儿走了出来,往烧饼案子走去。
“牛旦,你上这儿躲清静来啦?我们到处找你!”栓儿打着酒嗝说。
牛旦直起身,对栓儿笑笑。
“牛旦哥,俺仨喝一盅!”凤儿从她的新郎官手里拿过酒瓶,给牛旦斟满酒盅。
牛旦不伸手接酒盅,偏头把汗擦在肩膀上,说:“不行了,我都喝醉了!”
“看着也像,不然你这懒货会上这儿帮忙打烧饼?”栓儿笑道。“喝!”
牛旦憨憨地看看他,又看看凤儿,接过酒盅。梨花见他们三人同时干杯,嘘了口气。牛旦是好样的,他心里再痛,面上装得还算浑然。母亲旁观着,鼻子都为儿子发酸,同时还为他不平:跟栓儿两人站个并肩,模样派头不输给栓儿呀。
凤儿和栓儿又进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