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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梨花走了之后,凤儿翻了翻学生们的大字功课,拿出红墨,圈点起来。学生们的大字都写在旧报纸上,家境好些的用黄表纸,批改了不到一个钟点,她眼睛就发花。她把父亲的洗脚水打好,又服侍他洗了脚、替他拉好蚊帐,才又回到堂屋。
雨停了。三丈多深的窑院一点风声也没有。她想栓儿怎么也该回来了。栓儿临走前说贩的一批烟叶到了,他得去看看货。
凤儿一觉睡醒,栓儿还没回来。她披上衣服坐起身,手心急出一层汗。坐了一会儿,听见窑院的大门轻轻开了,又关上,她的心才落下来。
她的房门外有人敲。敲门的人叫道:“凤儿,开门。”
凤儿听出是铁梨花的声音。她赶紧起来,把门打开。铁梨花手里拿着一盏灯笼。
“婶子您怎么来了?”
“怕你胡思乱想,心里怕呗。”梨花笑笑,走进凤儿做姑娘时的闺房。“你放心,栓儿是让生意给耽误下了。”
“您咋知道?”
“牛旦儿一块儿去的。”
“牛旦哥也做烟叶生意?”凤儿问道。她的神色告诉梨花,她从没听栓儿或牛旦提过呀。
“外头有月亮了呢。”铁梨花说,“你睡吧,我听着门。”
“睡不着。”
“不相信婶子的话呀?”
“那您知道这俩人到底去哪儿了吗?”
梨花从窑洞墙壁上掏出的一个小方柜里取出针线筐,里面还有凤儿做闺女时没绣完的鞋面。她把油灯点亮,火头捻大,接着凤儿的活儿往下做。
“睡吧,啊。”她见凤儿两只眼就是不放过她,便笑起来:“要是这俩小子逛窑子、下赌窑,我替你用这针扎他们!”
“您知道他们去哪儿了。”
“去哪儿天亮前也会回来。”她为了省灯油,把灯芯捻得很短,眯了半天眼,才扎一针。“这么跟你说吧,凤儿,栓儿是怕你婶子还不了债——先欠了人家张老板一大笔钱,又欠了保长一大笔人情。在保长眼皮子下调包,保长他凭什么给你那么大担待呀?保长没事还想揩你三两油呢!他帮你蒙混,让个逃兵油子替牛旦儿充军走了,他不会跟我少要酬劳的。栓儿和牛旦就是替我弄这笔钱去了。”
凤儿更狐疑了,追问道:“您说弄钱,啥意思?上哪儿能一下弄这么多钱?”
“上死人那儿呀!”
凤儿以为自己听错了。
梨花婶子在灯光下气定神闲,一针一线地往下走:“闺女,你以为婶子靠那几亩地能盖起那么一院瓦房?”
凤儿不是狐疑,而是惧怕起来。
“婶子十年前就没拿过洛阳铲了。手再痒痒也不去碰它。不单我不碰它,我也不准牛旦和栓儿碰它。要不是这回欠了债,说破天我都会拦住这哥儿俩。欠钱的这两个人,是绝不能欠的。”她从鞋面的刺绣上抬起眼睛。“凤儿,事先没跟你说,是婶子我的过错,你千万别怪罪栓儿。”
“栓儿娶我之前,就干过这事?”凤儿上了当似的,并不接受梨花的歉意。
“你听我说:栓儿答应过我,他娶了你之后,再也不去拿洛阳铲……”
“人家把这种贼看成最下贱的一种贼!”
铁梨花挨了一鞭子似的。挨别人骂没这么痛,挨这个年轻女娃——一个她疼爱、器重的女娃的骂,她头一次感到卑贱。
“你就冲婶子来吧,别去说栓儿,啊?”
凤儿看着梨花的脸,她那双又大又深的眼睛简直宛若别人:不是那么冷艳、咄咄逼人了,而是母性十足,像一头刚产驹子的母马。
铁梨花决定亲自挂帅探墓,是在征兵的人把彭三儿带走之后。她的突发奇想让她下了这个决心。顺着干涸的古河道往山上走,在一处石头滩上,她证实了自己的奇思异想。她记得父亲念叨,县志上记载了道光五年的一场暴雨,山洪冲了五十多个村子。那时这条古河道的水势一定很大。石头滩是它改道时留下的。山上的水把山上的石头冲下来,阻止了河水的流向,河水在此处向西南偏去。原本是不经过董村、上河的河水,眼下就是这条又窄又浅的河。它只有在夏天的暴雨时才会有它原先的威猛。
想在现在的河岸找到巡抚夫人的墓,当然白搭工夫。明朝这里还是庄稼地。她找了两天,才把改道前的河床找到。还是雨水帮了她的忙,从山上下来的水自然而然显出一条地势低洼的河道。山势徐缓,但远处的山埂大致形成一个美人榻的形态,北边的山埂就是榻的靠背。梨花父亲从书中读到的有关这位巡抚夫人生前习性之一,那就是长期卧在美人榻上。爬到山埂上面,应该能看出这个美人榻的完整。坐北朝南,在“枕头”的方位,铁梨花果真找到了几棵桑树。大部分桑树已经死了。最后一代守墓人迁走后,没人护养,桑树在缺潮气的地方不爱活。
江南美人就葬在这一带。铁梨花把自己的估算告诉了栓儿和牛旦。
雨也下累了,下到第八天歇了下来。铁梨花让他们天一擦黑就下洛阳铲。恐怕雨歇歇还会再下,得赶在它之前完活儿。
栓儿和牛旦带着黑子来到“美人榻”上。树林子多是榆树,从树缝里看,能看见远处山坡上,有几块开得很漂亮的梯田,不知是哪里来的灾民偷着在那儿开的荒。梯田被大雨冲坏了不少,若是白天,会有人在那里给梯田垒石头,把土屯住。
栓儿和牛旦动手不久,从云缝里闪出个白净的半轮月。这里离双井村不远,他们刨挖的声响大一点,就引起一两只狗狂咬。村里的狗一咬,黑子就在喉咙根发出“呜呜噜噜”的吼声,栓儿得不断呵斥它。
大约两个多钟点过去,洛阳铲提出的土里有了砖渣。两人劲头大起来,都劝对方歇着,自己挖掘。
月亮突然就没了。所有的树一动不动。栓儿这时在刨了两丈多深的坑下面说:“又下雨了?”
牛旦说:“还没,快了。你上来,我下去换你。”
栓儿在下面说:“哎呀,有石灰味了,闻着没有?”他把一大筐土让牛旦拽上去。
黑子凑到那筐土上嗅了嗅,鼻子对着它很响地喷了两下。
牛旦朝坑底下说:“黑子都嗅出老墓道的臭味了!”
栓儿说:“梨花婶子多本事!瞅准的地方都错不出三两丈去!她肯定站在这地方头晕乎了!”
牛旦说:“上来吧,你没劲了!待会儿一下雨就不好挖了。”
一丝不挂的栓儿被牛旦拽了上来。又把脱得一丝不挂的牛旦系到坑下。两人小时候吃奶不分彼此:栓儿母亲奶过牛旦,梨花也奶过栓儿,这时他们掘墓还是遵照掘墓的行规,下坑不穿一丝一缕。又是一个钟点过去了。
“见棺材没?”栓儿在上头问。
“还没。”里面的声音让栓儿一听就知道,牛旦已经钻得很深了。
“你上来吧,牛旦儿!掘墓我比你掘得多多了,开棺材还是让我来!那可不是好干的活儿!”
没声音了。
“听见没有?”栓儿两手握成喇叭,圈在嘴上,对下面压低声喊道。
下面的牛旦还是不回答。栓儿急了,又问:“你咋了?没事吧?!”
他这一嗓子把黑子吼得汪汪大叫。双井村半个村的狗都跟着咬起来。被栓儿骂了几句,黑子赶紧把叫声憋回去,憋成喉咙里的“呜呜”声。
他两手使劲拽绳子。拽上来的是一大筐土,里面混着墓砖,还混有木头屑子。
“牛旦儿!你听见没有?我让你上来!”
牛旦一声不吱。栓儿真有些毛骨悚然了。他正打算找个法子把自己系到坑里去,牛旦在下面说:“拉呀!”
“你奶奶的,把我吓死了!”
牛旦被栓儿拉上来,对他转过身,撅起屁股。栓儿在他屁股上打一巴掌,笑着说:“行了,里头藏了个祖母绿,我看见啦。”
牛旦却不理他,仍然把两个胳膊肘架在膝头,屁股撅得比他自己的头高。
栓儿又给他一巴掌:“你藏个祖母绿在里头我也不在乎,行了吧?”
牛旦说:“你还是看看。做啥事都得讲规矩,盗亦有道,这是我妈说的。”
“那就是说,我下去你也疑惑我往屁眼里藏宝贝?”
“我不疑惑。不过我得看。”
“行行行!”栓儿在牛旦屁股上狠狠打了一巴掌,然后就把绳子套在自己的腰上。
栓儿下去不多久,雨下起来。牛旦的头和脸让巨大的雨点砸得生疼。
“栓儿哥,”他对洞下叫道,“不行咱明天再挖吧?”坑下传来栓儿那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马上墓门就要启开了!……奶奶的,蜡烛灭了!……”
牛旦把包在油纸里的火柴搁进筐里,系到坑底。黑子被雨淋得东跑西窜,不断抖着身上的毛,响响地打喷嚏。雨下成一根根粗大的水线。跟前几天的雨相比,这是正戏开场,前几天只能算过门。雨水从坑沿往坑里灌,用不了多久,墓道就得淹了。但现在收手,还得把挖出的土填回去,不然就成给别人挖的了。
“牛旦儿!开了!……”栓儿在地底下说。
当然是棺材开了。从坑里提上来的土和碎墓砖给雨水冲刷,泥水直往坑里灌,似乎要把坑里的栓儿就此埋在里面。
“接好喽!”地底下的栓儿说。
牛旦赶紧拉扯绳子。筐被提出坑沿。他伸手一摸,摸到的是冰冷扎骨的玉器、珠宝。可他没有摸到那个瓷枕。
“就这些?”他对着坑下叫道。
“还有呢……找着了……这他奶奶的瓷枕头有啥好啊?”
“你快点!”
村里的狗这回叫得把附近几个村子的狗都闹醒了,也跟着叫起来。董村离双井村虽然有五六里路,但一路过去所有村子的狗都跟着双井村的狗瞎咬,终于把董村的狗咬醒了,跟上来。人们以为鬼子来了,准备跑反,可又没听见响枪。一转念,人们想,鬼子来了狗也没闹成这样啊。
梨花听见狗叫得邪乎,赶紧吹了桌上的油灯。她听见天赐的门开了,天赐的嗓门在叫“凤儿”。
“凤儿!……栓儿回来没有?”
梨花见凤儿从床上起来,马上捺住她。她把门拉开一条缝,对天赐说:“没事,睡你的去吧。”
天赐对梨花的出现有些惊异,愣了一刻,说:“你啥时来的?”
“早就来了。”她知道他还在惊异,又说:“怕凤儿孤单,来陪她说说话。”
“……我以为栓儿回来了。”他说着进了屋。
梨花听着狗们慢慢息了声,又回到桌子边上坐下。见凤儿还站在那儿,她说:“不会有啥事的,今儿我还给盗圣爷上了供,敬了香……”
她自己也安慰不了自己。她知道凤儿心里对她有怨,对栓儿也有怨。窗子一阵白亮,天上打的闪把三丈深的窑屋都照亮了。铁梨花心里更是一团乱。她从赵家跑出来,也盗了十来年的墓,从来没遇上这么可怕的天,不由她不想到“报应”两个字。她后悔起来:卖了地还债是多么顺理成章的事!地卖了可以再买回来,人要出个好歹呢?!
“梨花婶子,您不该答应他俩……”
“出不了事的。”她淡淡地说。她心里再后悔,再对凤儿抱歉,嘴上都不会认账。
第一声鸡叫时雨势小了。梨花从桌子边上站起,发现自己的腿肚子酸痛。她这一夜都是紧绷着两腿坐在那儿的,自己害怕的程度她都没有料到。凤儿毕竟是孩子,愁是愁,熬不过瞌睡,已靠在墙上睡着了。
大门一响,梨花赶紧跑到窗根。
外面响起牛旦的嗓音:“嫂子!嫂子!……”
凤儿“噌”的一下从床上跳下来。梨花赶紧跑到门口,手抖抖地拔开门栓。
“嫂子,我栓儿哥回来没?”牛旦在外面问道。
“栓儿回来了?”她也不知问的是谁。
这时牛旦的声音已在院子里:“嫂子!我栓儿哥回来了吧?”
梨花拉开门,院子里站着的男子身影她几乎认不出来:赤膊的上半身糊满泥浆,短裤上也全是泥。凤儿这时一只脚蹦着提鞋,蹦到了梨花身后。
“牛旦儿,栓儿没跟你一块儿回来?!”凤儿问道。
昏暗里,牛旦似乎刚刚认出站在门口的女子身影不是凤儿,而是自己母亲。他惊得往后退一步,说:“妈,你咋在这儿?”
梨花顾不上回答他,问道:“栓儿呢?”
牛旦愣在那里。三丈深的窑院中央,他站得孤零零的,魂魄失散得只剩了个空空的人壳似的。
“我……我栓儿哥没回来?”
凤儿已经从铁梨花身边走到门外。柳天赐也摸索着从自己屋出来了。
“你咋一个人?栓儿呢?”他忙乱中手中的拐杖也落在地上。
“我……我还先去了一趟你家,……”牛旦说。
“你俩不是一块儿去的吗?”天赐说。“看你湿的!进屋吧!”
牛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