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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梨花(萧马 严歌苓)全本-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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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
    “你梨花婶子倾家荡产也会给你把栓儿找回来,啊?”
    天赐又放下筷子。但他还是什么也没说,人们知道他没说的那句话是:“你倾家荡产也找不回来呢?”
    第二天早上,铁梨花到了上河镇,找到张吉安,告诉他那间铺面房她要退租。因为牛旦身体不好,照顾不过来。张吉安穿了一身旧布衫裤,腰间扎了根黑板带,稀疏的头发让汗水贴在脑门上。
    “我刚刚练完剑,”他似乎没听见她的话。“来来来,坐下陪我喝壶茶!”
    铁梨花正要说她还要赶回村里,张吉安拉着她的手,把她拉到椅子前面一捺:“看你愁的!什么事能愁着我的梨花?”
    铁梨花不知怎么一来,竟真有点把他当娘家大哥一样胆壮了。
    “我欠你那四百块钱,还得再缓缓……”她脱口直言道。
    “那点钱就这么愁人啊?我不是说送你的吗?再提它,我觉着我和你这场情谊就半点意思都没了!”
    她看着他冒火的眼睛——他真恼了。
    “行,咱先不说这个。”梨花说。
    上次碰到的那个叫虎子的伙计从楼上下来,手里抱着个崭新的缎箱:士林蓝的缎子底上,凸显出一条条银色的龙。他走到一个红木架子前,小心地把缎盒放在地上,打开来,从里面拿出一个天青色的瓷枕头,中间细,两头粗,整个物什是剔空的,精细得让人提心吊胆。虎子问张吉安,把瓷枕放在哪个位置合适。铁梨花觉得自己差点叫出来。
    她身不由己地跟在张吉安身后,走到那博古架前面。天青色,镂空图案为一对戏水鸳鸯和水草、莲花,纺锤形状,瓷的质地之润、之细,只能是汝窑的出品。
    “梨花,你看看,这东西你没见过吧?”
    “啥时收的?”
    “昨天。你看看这工!五百年前的东西了!我怎么都想不出来,它是咋烧出来的!”
    “你从哪儿买来的?”
    “黑市上。我早几年就托人留心了。”张吉安把瓷枕拿起,往镂空的洞眼里看了看:“这里头的土还没清干净。也难为了这个枕头,让多少人埋了挖、挖了埋。这故事你知道不?”
    铁梨花见他把瓷枕放到博古架上最大的一格。
    “……宋朝哲宗有个妃子,叫……哟,我还把她名字给忘了。这个妃子有个致命的病,夏天咋着都睡不成觉。有人供上来一个枕头,瓷烧的,上面有好些洞,能把枕头里搁的草药味透上来。妃子枕了这个带草药薰香的瓷枕头,她就睡着了。皇上就让汝窑去烧这样的镂空薰香枕。可是一窑一窑烧出来,都不成,最后只成了两个。其中一个被她发火的时候砸了。另一个她死后被盗出来,流传到了民间。在明朝的时候,被一个巡抚收到,送给了他的夫人。那个夫人是夭折的,瓷枕头就陪她一块儿入了葬。据说这个巡抚钟爱他这位夫人,怕人盗她的墓,做了不知多少假墓。”
    梨花已经没心思听他把故事讲完了。这个故事盗墓圈子里熟悉得很。
    从张吉安那里回到董村,正是晌午。牛旦在垒土坯墙,梨花把自己头巾垫在几块土坯上,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碗冷茶。
    柳凤从窑院里拎着饭篮子上来,胳膊下还夹了一件夹祅。
    “梨花婶一块儿吃饭吧!”柳凤说。她搁下饭篮子。
    “唉。”其实她在张吉安那儿吃了两块萨其玛。
    柳凤盛了一大碗酸浆面条,又拿出一双筷子,在自己前衣襟上擦了擦。牛旦已经走过来,端起柳凤给他盛的那碗面条,远远地蹲在半堵墙下,稀里呼噜地吃起来。已经是阴历九月底,风变硬了,牛旦却还光个脊梁。
    “牛旦,你病刚好,披上点衣服。”母亲对儿子说。
    凤儿把她带来的那件夹袄拿起来,走过去。一面说:“昨晚完了活儿,牛旦把他的祅和衫子都落这儿了。还真有那没出息的人,连烂袄烂衫子都偷!”
    她说着把手里的夹祅披在牛旦身上。那是栓儿的夹袄,士林蓝布面子,白大布做的夹里。栓儿一共没几件好衣服,这件夹祆是他赶庙会看戏穿的。
    牛旦开始没注意,但偏脸一看见那洗得起了一层白的士林蓝布,就马上把它脱下来,往凤儿手里一塞。
    凤儿见他削瘦的脸一层羞恼的红晕。眼睛里却是惧怕。她委屈地一笑,说:“这不还是梨花婶给栓儿缝的吗?……”她求援地看看梨花。
    铁梨花自己捶着自己的小腿肚,没有往凤儿和牛旦这边看。
    凤儿发现牛旦有些懊悔,看看她,意思是要她别见怪:栓儿不知去向,他心里难受着呢。那一眼还有个意思:曾经他爱恋过她,现在栓儿不在家,他不想犯嫌疑,并不是他不爱恋她了。
    凤儿对自己在栓儿和牛旦之间做的选择是明白的。她知道为此牛旦心里受过伤,或许至今伤口还新鲜。一般寡默口讷如牛旦这样的男人,心都深得很,爱也好恨也好。比方他对自己这位义兄栓儿,不也是怀有很深的惦记?那惦记不也是他心里一块伤?这只说明牛旦的心难得。
    两天过后,土坯教室盖好了,就差上梁了。牛旦和几个临时来帮忙的村邻们忙着上房梁,梨花和柳凤在窑院里包饺子。这里的规矩是邀请帮忙上梁的人吃顿饺子。
    这天学校停课,放孩子们回家帮父母种麦。柳天赐便坐在灶台前帮两个女人扯风箱烧火。柴太湿,烟把他呛得直流眼泪。梨花赶紧过去,手上全是面又没法掏手巾,便要天赐撩起她的围裙把眼睛擦擦。
    “别用你那袖子,不干净!”她说。
    “干不干净这眼还能往哪儿坏?”天赐说。
    “你就嘴硬吧!”梨花用指头戳戳他的太阳穴。这时天赐听见柳凤走出厨房,去磨房取面。他抱住梨花的双腿,然后慢慢把她搁在自己膝盖上。
    “孩子看见了!”梨花说,并不挣扎。
    “叫她看去。”
    “我手上都是面!”
    天赐就那么抱着她。
    “你又瘦了。”天赐说。“我这胳膊一搂就知道,比人家眼睛还准呢。”
    梨花欲语又止,天赐马上察觉了:“啥话跟我不能说呀?”他说。
    梨花把脸靠在天赐头顶上。这时她的无力让他和她都觉得那么舒服。
    “你爸你妈听人嚼舌头,说我爹掘墓,差点把咱俩的婚给退了,是不是?”梨花问他。
    “退了我跟你私奔。”天赐说。
    “谁信呢?”
    “你信。”
    “把你美的!”
    天赐搂紧她。
    “你爹妈逃赵元庚,逃到洛阳那会儿,肯定更后悔和我家联姻了。”
    天赐不说话。他从军队逃出来,眼睛一天天坏下去,找到父母时已经是一年后了。父母死前都在后悔当时上媒婆的当,认了徐家这门亲。
    “你说怪不?”天赐说:“那年我妈去世才四个月,我爸一跤跌中了风,也去了。”
    “你这话念叨几十遍了。”
    “我老是在琢磨,他俩此生约好的,还是前世约好的,死都一块儿死。”
    “那样多好。清贫淡泊,相依为命。就没见谁比你爸妈更好的夫妻了。”梨花说。她从天赐膝上站起,在天赐的凳子上挤出一小块地方,拉起风箱来。“这锅水要烧不开了。我俩老了,就这样,我煮饺子,你拉风箱。”
    “老了吃红薯汤就行,软和。”
    “那就煮薯汤吧。甭管锅里煮啥。我煮,你拉风箱,就够美的,你说是不?有啥财宝赶得上这美?哪怕是普天下人全被猪油糊了心,看不穿这个,以为有钱财才美。一辈子为钱生、为财死,死了还跟财宝作伴,让后人为这些财宝你杀我,我杀你,亲兄弟都斗得你死我活。”
    “你今天咋看这么穿?栓儿和牛旦那天出去掘墓,你咋不教他们看穿点?”天赐又来了恼火。
    “不就为了守住这几亩地吗?没那几亩地,你这学校能盖校舍?”铁梨花又铁起来了。
    “我可真稀罕你帮我盖校舍!”
    “不稀罕你现在告诉他们,叫他们把上的大梁给我拆下来!”
    柳天赐气得直抖,两手哆嗦着摸他的拐杖。铁梨花一把将他的拐杖抢了,天赐张口便呼唤:“黑子!黑子”他突然意识到叫失口了,愣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他叹了一声:“盗墓盗墓,栓儿去了,连个墓都没有……”
    厨房外“呜”的一声,凤儿哭了起来。厨房里的长辈们马上明白了,他俩的话全让她听见了。他们说甜哥哥蜜妹妹的话时,她不好打搅;他们口角起来,她更不便插嘴。父亲刚才那句话,让她干脆放下了所有希望。已经十多天了,还会等回什么?
    “山洪发得奇怪,不合时宜,打仗把人心都打坏了,天公震怒啊!”天赐喃喃地说。
    柳凤哭了一阵,流着泪揉面去了。
    小学校又开张的时候,学生们很高兴。教室虽是土坯草檐,但朝南的窗子糊了雪白的窗纸,透进的太阳从一面墙一直照到另一面墙,到太阳快落山,屋里还留着阳光的温暖。
    牛旦把新打的课桌安进去。凤儿在一边帮忙。牛旦过去不是个勤快人,整天闷头闷脑琢磨什么大主意。现在跟换了个新牛旦似的,一刻也闲不住,一人干了他自己和栓儿两人的活儿。
    铁梨花从教室门前过,也为教室的排场惊喜。她突然瞥见柳凤髻上插了一朵白绒花,心里一颤。
    “风儿,你出来。”她朝凤儿招招手。
    牛旦突然抬起头,看着母亲。
    柳凤把正抬了一半的讲桌搁下,掸着身上的灰尘走出来。
    “你为栓儿戴孝了?”
    柳凤嘴一抿,两滴泪滚了下来。
    “是你爹叫你戴的?”
    风儿摇摇头,腮上泪流乱了。
    梨花把凤儿拉到自己怀里,搂了搂她的肩,又从腋下抽出手巾,替她擦泪。顺手一扯,把凤儿发髻上的白花扯下来了。
    “梨花婶……栓儿不会再回来了……我昨晚做了个梦……他不会再回来!”
    她哭得直抽噎。牛旦慢慢走到她们身后,瞪大眼睛,半张着嘴,样子是特别想问:栓儿在梦里说啥了?
    “栓儿托梦给我,说要我照顾爹和您,他说着话,七窍都在流血……”风儿蹲下来,手捂住脸大哭。
    梨花让她哭得也流了泪。柳凤和那个在集市上帮人写信、伶牙俐齿的小姑娘相比,长大了十岁似的。怎么也看不出她是个苦命的女子啊!
    “孩子,别哭了,你把婶子心都疼碎了,啊?”梨花跪在地上,想拉凤儿起来。
    凤儿干脆坐在了地上。
    “快起来,咱回家好好哭去,啊?”梨花又说。
    牛旦这时走上来,两手抱住凤儿的腰,把她硬抱了起来。
    “你们别理我,叫我哭哭!栓儿走之前,我跟他还拌了嘴!……”她挣扎着。
    “别哭了。……难受你咬我一口吧……啊?”
    牛旦抱住她不撒手。凤儿这才发现这是牛旦在哄慰她,“哇”的一声又哭了。是另一种哭。是女人又找到点倚仗,能发泄委屈的哭。
    “闺女,我不叫你戴这东西,是栓儿他还活着。”梨花说。
    牛旦不由“啊”了一声,叫得跟见了鬼似的。凤儿的哭声马上止住了,脸仰起来,干蔫了的花一下见了水似的。
    “婶子咋知道?”铁梨花看一眼牛旦,又看着凤儿:“婶子啥都知道。”
    牛旦瞪着母亲。凤儿可是活过来了,眼睛又有了光亮,血色也回到她嘴唇上。可怜的闺女,就凭这一句话,就能活上好些天。
    “你只当他死了就是了。”铁梨花淡淡地说。
    柳凤糊涂了。这个出尔反尔的女人不像她认识的梨花婶啊!
    “你就别问我消息是哪里来的。反正我有证据,栓儿这时不知是在洛阳,还是在郑州。说不定还会在大上海。他活得好着呢!上馆子,下妓院,灯红酒绿!咱就不咒这兔崽子吃喝太猛,玩得太疯,弄成七窍流血了。”
    铁梨花一边说一边用一支毛笔在课桌腿上写下一个个编码。写了几个桌子,她又回来,拿起墨一圈圈地研磨。她的口气像在讲一个特别淘气的孩子,十分不经意,又好气又好笑。
    “小兔崽子,这回肯定吃胖了,噎死你!”
    “妈,你咋能这样说我栓儿哥?!”牛旦恼了。
    “我咋说他了?”
    “他人都不在了,你还不拿好话说他!……”牛旦从来没跟他母亲这样红过脸。
    “你咋知道他不在了?”
    “我……我能不知道吗?那么大的水,我跑过桥就知道那桥要断!……”
    “你跑过桥?……”梨花说。“你不是说你没来得及过桥,桥就断了?”
    “我是说头一次过桥!我是看栓儿哥和黑子还落在后面,不放心,又从桥上跑回去找他们的!再要过去,桥就不行了。水可猛可大,声音响得跟虎叫似的,那么大的水,人落里头不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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