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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被拦在一个小站上。营长带着二十多个骑兵赶到了。他们跳上车,命令火车司机把车开到两站之间,当火车停在一段前后不见村落的铁轨上时,士兵们从正打瞌睡的旅客里搜出了睡在椅子下面的尹医生。
营长把他押下火车,命令火车继续行驶。然后问他的俘虏:“你叫什么名字?”
“伊滕次郎。”
“那你承认你伪装中国人喽?”
“我谁也不伪装。我喜欢中国,用中国名字是入乡随俗。”他不紧不慢地用略带天津口音的京腔说道。
这时,一辆黑色雪佛莱从公路上开过来,停在公路与铁路的交叉点上。车里跳下来一个警务兵,拉开后面的车门,“咔叭”一声,僵直地来了个立定。
从车里出来的男人有六十岁左右,瘸一条腿,但身板笔直,假如二十年前见过赵元庚赵旅长的人这一刻见到他,一定会惊异他怎么矮小了一圈,壮年时的魁梧荡然无存。
“打开他的皮箱吗?赵司令?”那个营长问道。
赵元庚一抬下巴。
两个带红十字的皮箱被打开了,里面塞满绷带、纱布。营长把皮提箱拎到赵元庚面前。
“挺客气么,就带这几件走?”赵元庚让警卫在绷带纱布里翻腾,翻出一件件金器、铜器、玉器,然后翻出了一个瓷枕头。他朝身边的勤务兵抬抬手,雪佛莱雪亮的大灯照过来。
赵元庚把瓷枕头轻轻拿在手里,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放大镜,翻来覆去研究着那个镂空剔透,光润如玉的汝窑瓷枕。
“把他带走。”赵元庚对营长说。
伊滕问他们以什么罪名。他是日本公民,受到日本驻守军的保护。
“我抓的就是日本人。”赵元庚见营长有些休,对他打了个狠而短促的手势。“你不单单是间谍,你还走私。从这一带走私出去的中国古董至少有一车皮。都是国宝级的文物。枪毙你一百回,也不抵你的罪过。走私文物,是国际罪行。驻守这儿的日本人保护不了你。再说,我能让他们知道你在我手里吗?”
伊滕被营长的两个士兵押着,往赵元庚的车里走。
“这个瓷枕并不是国宝。”伊滕突然说。
赵元庚不做声,又看了看那瓷枕。
“所以你不能用走私国宝的罪名逮捕我。你指控我走私的所有文物,有证据吗?”从伊滕的面孔上看,他对自己眼下的处境并不慌张。
赵元庚似乎有点料所不及。
“它是赝品。”伊滕说。
“不会吧?为一个赝品你舍弃一马车东西,单单带上它逃命?”
“我可以告诉你,它为什么是赝品。”他向赵元庚伸出犹如女子一样苍白细长的手。“可以吗?”
赵元庚把瓷枕交还给他,似乎油然来了一股浓厚的兴趣要跟一个异国同行切磋学问。
伊滕将那个瓷枕小心地翻转过来,一面说:“表面上丝毫破绽也没有:雨过天晴的颜色、双面釉、镂空纹样为一对戏水鸳鸯。不过真品的瓷胎是烟灰色。相信你对汝窑的出品有研究,知道瓷胎一律是烟灰色。这个呢,你看,它的瓷胎是灰白。还有就是这几个支烧点。真品的支烧点不应该有铁钉这么大,它们只有芝麻粒大小。”
“见学问。伊滕君不愧是个大走私家。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单单带上它逃跑呀。”
“我喜欢它。就算它是赝品,也是清朝的仿制,工艺精湛,完美无瑕。一个人喜欢什么,什么就是无价的。”
“噢。”赵元庚点点头。“在瑞士今年年底的拍卖会上它肯定会让人当真品买走。伊滕君是为那个拍卖会赶路吧?”
伊滕的表情不变,带着那种日本式“打死不认账”的文雅顽固。赵元庚瘸着腿向旁边让了一步,意思是请被押解的伊滕次郎上车。伊滕刚走过去,就听见悦耳的碎裂声。他疼痛似的一抽,也不必回头去看了。
据说上河镇上不止消失了一个尹医生,还消失了一个张老板。那个从来没见卖出过任何东西的古玩店,在尹医生消失后再也没开门。镇上的人们都打听一团和气的张老板去了哪里,以后向谁交店面房的租钱,这才发现张老板的房产已经先后卖出了手。
故事流传到董家镇的赌窑里,是第二天夜里。传过来的故事多少有些像戏,赵元庚在戏里从白脸变成红脸,由奸而忠。谁也弄不清他究竟是汉奸还是抗日英雄。好在董镇人杂,法无定法,是非似是而非,大家都不计较赵元庚的民族立场、道德面貌。他固然强取豪夺、走私霸市,不过抢来劫去的宝贝还在中国人手里,碎了它们烧了它们,那是中国人乐意,毁成粪土也轮不到小日本占便宜。
人们把赵元庚当时如何砸掉鸳鸯瓷枕的情景描绘得都带上锣鼓点了。砸得好,砸给你小日本看!砸了也不让你小日本带回你那弹丸之地去!你好枪好炮来中国打劫?我就砸给你看!你稀罕你心疼,那是因为你没有,我砸多少也不怕,我有!我多着呢!脚下踩着的黄土下面尽是宝贝,我砸得起呀!
铁梨花听这些人把赵元庚砸瓷枕这段唱完,站起身向门口走去。瓷枕怎样从土下到土上,再到一双双手上,她心里有了条模模糊糊的线路。但姓赵的怎么会把他找了那么久的东西砸了?这不像他干的事啊。原本她是来找秃子的,看他是否打听出了栓儿的任何下落。现在不需要了,她对事情的脉络大致有数了。下面要做的,很难,但她不得不做。
走在回村子的路上,她想着天公的不公,要把这么难的事托付给她一个妇道。昨天,从黑子突然回来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她要做的有多么难了。
黑狗在快到土坯教室之前长长地哀鸣了一声。那哀鸣不是狗的声音,是人和狼之间的一种声音。它是站住了鸣叫的,一条前腿提起,站得非常奇怪,有些像马。这是柳凤看见的。
柳凤根本认不出它是谁。它只有黑子原来一半的身量,一张发灰无光的皮罩住一把尖细的骨头,这东西能跑,已经是奇景。它叫完之后一个猛子扎进柳凤怀里。柳凤还没辨出它,一种秘密的气韵已经让她明白她的黑子回来了;或许是黑子的鬼魂回来了。
从柳凤身边一转身,那鬼魂一样的狗无声无息地一窜,进了教室,双爪搭在柳天赐的胳膊上。
“黑子?!”这时瞎眼人比明眼人的辨认力好多了。“黑子!”
凤儿呆呆地看着它,仍然不敢完全认它。瘦成了黑子一条黑影般的狗在父亲肩上蹭来蹭去,舌头舔着父亲的脸,耳朵,像是把它离去的秘密悄悄说给他。
所有的学生们都在临帖,这时全一声不响地看着他们的柳先生为了一条狗流泪了。
晌午,学生家长送派饭来,给柳先生送了一筐新起的红薯和一包猪油渣,叫柳凤给她爹烙油渣葱花馍吃。柳先生掏出一把油渣便撒给了黑子。
“吃吧,这几个月把你给委屈的!”他对黑子说。“你都跑哪儿去了?啊?……”他慢慢蹲到地上,轻声对狗的耳朵絮叨:“我寻思你把我忘了哩……你还活着,遭罪了不是?咱活着就好,几顿好食就吃胖了!”
柳天赐有点乐颠倒了,把学生家长当好东西送给他的一包猪油渣全喂给了狗。
“……再有几顿猪油渣吃吃,就吃胖了。”他就像没听见学生家长在旁边又是笑又是怨,说一年不杀一回猪,就掏出那点大油,熬炼出那一口油渣,他们一家八张嘴舍不得吃,抠出来孝敬先生,先生可好,美了这丑畜生了。
“你咋一人回来了?……你把栓儿丢哪儿了?……丢了栓儿,你又在外头玩了两个月才回来……”
一听“栓儿”,狗从油渣上抬起头,四处张望,吸着鼻子。
柳凤一见它的样儿,眼泪又涨上来。
下午放了学,天赐要去镇上买墨,黑子像原先那样给他领路。柳凤知道父亲买东西是借口,有了黑子,他想逛逛。他好久不出门,因为他最怕拖累谁。
“爹,钱装好,扒手多着哩。”柳凤把他送到路口,像大人招呼孩子一样叮咛。
“装好了。”
“别瞎花钱——那些店主奸着呢,光想让你买他的次货!”
“不瞎花钱。”他已经走远了,从背影都看出他得意洋洋,像又复明了似的。
“等你回来喝汤!”
“哎。”
柳凤一个人在厨房搅了面汤,又切了些酸萝卜缨子,打算用香油拌拌,就汤喝。她想到,起了一天红薯的牛旦光喝稀面汤会不经饿,于是又舀出些面做单饼。单饼卷炒鸡蛋,牛旦就好吃这个。
前天夜里她和牛旦分了手,她心里一直有点瞧不起自己:我可真贱,自己往上贴。她一夜都没睡踏实,早上起来决心不再给牛旦笑脸了。从镇上的集市回来,父亲把那块紫红绒布和红绒花指给她看,说是牛旦搁在她床上的。
“他说啥了?”凤儿装着不在意地问,把“家书抵万金”的挑子搁置到门边。
“他能说啥?牛旦啥也不用说,我就明白他的意思。”
“您别瞎猜。”
“这还用猜?我跟他说:这回我的女婿可不敢再摸老墓道!我这回要个倒插门的,我这丈人也能看着他。”
“您真说了?……”凤儿脸上烧得发紧。
“我跟你逗呢!”父亲笑起来。他年轻时一定讨女人喜爱,一笑俩弯弯眼。“我那么眼皮子浅,人家送块好布料,就张口把闺女许出去了?他要想要我闺女,媒人、聘礼、八字,一样不能少!”
柳凤这两天没事就拿出那块紫红布料看看,比比。红色红得正,红得透,她可得好好跟梨花婶合计比量,剪出一个褂子,说不定还能剪出一双鞋面。她想半旦一定是自己掏钱剪了这块料子,又怕羞,谎说从牌桌上赢的。这时凤儿把面和好,用手拍打它,嘴上说:“叫你说谎!叫你害臊!一共没几句话,还掺假话!……”
她想起搭在院里晒的红薯干还没收,便放下面团由它去醒,端着高凳出去了。
桐树上钉了钉,挂着一串串煮熟又穿起来晒的红薯干。凤儿爬到高凳上,把红薯干一串串往下摘,摘下的搭在自己肩上。
牛旦这时从窑院的过洞走进来,凤儿一听那害羞的脚步就知道谁来了。
“帮我接着,”柳凤说。
牛旦小跑过来,接过柳凤从肩上卸下的一串串红薯干。
红薯干全摘下来了。凤儿说:“行啦!没啦!……”她见牛旦还那么微张着两手半仰着脸站在凳子下,好像还等着把她从高处接下来。她笑起来:牛旦实在憨得让她心疼,她过去怎么不觉得他这憨可爱呢?
“我梨花婶呢?”她从凳子上下来,一面问道。
“她没在你家?”
“她两天没来了。”
“她……她昨天也没在你家?”
柳凤奇怪了,扭头看着牛旦:“俺们把你妈藏起来了?”她几乎要恢复成一年前那个凤儿了。
“来吧,帮我拉风箱,”柳凤说着,往厨房里走。
柳天赐的声音在窑外响起来:“黑子!黑子!你跑啥?!”
牛旦站住了。柳凤回过头,见过洞外的台阶上站着黑子。
“哟,我忘了告诉你,黑子回来了!不知它跑了多远,还认路找回来了!”凤儿说。
牛旦愣愣地说:“这是黑子?不是吧?”
那个褪了黑颜色,瘦走了样的畜生只是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柳天赐和铁梨花一块儿走进来,柳天赐对黑子说:“看你疯的!……”他对院子里的凤儿和牛旦说:“这货吃一包油渣吃出劲来了,我绳子都拽不住它!挣开绳子,它窜可快!……”
黑子一步步走下台阶。走到台阶下,又站住了,脸对着牛旦。
“这哪是黑子?不知哪儿来的野狗!”牛旦说。
“我也没认出它来!……”凤儿说。
黑子慢慢朝凤儿和牛旦的方向走过来。凤儿说:“我头一眼看见它,差点把它当成豺了!”
牛旦一下子和凤儿靠近了,想把她护在怀里。
一条黑暗的箭似的,黑狗直朝牛旦扑过来。瘦成一把柴的狗,居然把牛旦扑了个屁股墩。
“黑子!看你欢的!”凤儿叫道。
黑子表示自己不在撒欢,呲出上牙,喉眼里“呜噜噜”地响。
“黑子!”凤儿急了,脱下鞋对黑子扬起来。
铁梨花也叫着:“黑子!咋不认识人了?!这是牛旦啊!”
黑子不理大家,仍然对牛旦呲牙咧嘴。
“黑子!”柳天赐唤道。他声音不大,就像父亲唤孩子:“不兴这么小心眼,啊?”
黑子马上放开牛旦,回到了天赐面前。
“这货妒嫉牛旦哩!”天赐指着黑子,说着便大笑起来。“这货寻思着,它和凤儿是姐弟。牛旦一来,得让它当舅子!它可不想当舅子!”天赐很久没这么笑了。黑子跟了他七年,衣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