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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盼到我们合家在淮安团聚了。这几天我夜夜梦见亲人,奇怪,偏都是未出嫁时的情景,铁云还是小鹏鹏那个讨人喜爱的模样。”
众人都笑了,阿珍也上来给老爷、太太请了安。素琴道:“阿珍也有二十七岁了,已经选配了人家,还是常常来陪伴我,今天听说两位大人来了,定要和我过来请安。”
朱夫人笑道:“阿珍心地好,还念着我们,过两天我要补送一份贺礼给你。有了孩子了吧?也带给我们看看。”
阿珍笑着答应了。素琴又道:“刚才接到大兄弟送来的条子,女婿正巧出去应酬了,不曾一同过来请安。公公听说爸爸到了,高兴得很,嘱咐我转禀,明天务必请爸爸和两位弟弟一起过去,他老人家要为爸爸接风,到时候,女婿会来接你们的。”
成忠笑道:“谢谢他了,明儿一准去。亲翁身体好吗?”
“他老人家中风之后,卧床了两年现在勉强可以拄着拐杖在家中散步,还不能出门。”
朱夫人道:“淮安有什么好风景可以让你爸爸去散散心吗?”
“有,景致最好的要推城中西北角的勺湖了,那里湖面开阔,湖水清澈得可见游鱼,环湖翠柳如烟如雾,柳林中掩藏着几处草亭,别有农家风味。湖中有个小岛,岛上有座大悲阁,可以吟诗品茶,可以凭栏观鱼,是诗人墨客雅聚的好去处。又有艘艘画舫载了游客在湖中漫游,坐在船中,烟波浩渺,清风徐来,令人心旷神怡。过几日选一个暖暖和和的大好晴天,我来陪两位大人先走马观花大致领略一番,待春江水暖的时候,备了酒菜,邀几个熟人,再去游赏春景,饮酒,赋诗,足可作一日之游。”
这时大姐婉琴夫妇也赶了来了,两位老人越发欢喜。当地亲戚除了两位亲家外,官场朋友却还有几个,纷纷邀宴接风,他又摆酒回请。接着又为添置房舍田产忙了开来,中间又抽空儿去游了勺湖。时入寒冬,湖面显得清灵空旷,几许老菊,在寒风中舒腕展腰,姚黄魏紫,斗姿争艳,在寂寞隐居生活中得此一片清静水木胜地,果然是好!成忠辞官后的晚年生活,就这么在悠闲之中为儿孙奠下吃用不尽的家业而开始了。世上尽多梦不醒的老翁,在官场积蓄了若干家当,退隐后还在勤勤恳恳地为儿孙谋划,其思虑的缜密,用心的辛苦,不输于曹孟德当年东征西讨,剪平群雄,欲为儿孙留下一个太平基业。若逢儿孙能够守成,还可以延绵一二世,不然,祖上的一片苦心就全付汪洋了。
铁云换了一个环境,不再是道台衙门公子,街上也没有人朝他指指点点“这位就是道台少爷”。他现在是平头百姓了,住的是普通民宅,远离官衙,出入无人注目,少人恭维,平淡的生活使他恍恍若有所失。但也有好处,无拘无碍,自由自在,本来就落拓不拘小节,举止放浪的他,此时更无需时时检点了。可惜家中天地太小,上有父母管教,下有大哥的约束,大哥一双严厉的眼睛仿佛对他老是看不顺眼,有乖礼教的地方,轻则当面呵斥,重则禀告老父,少不了一顿教训。父兄忙于置产,他成了一个累赘的闲人,无人理会,古板的少奶奶嘉丽又栓不住他的心,他的心早飞到城外西苑去了,那儿有美妓,有醇酒,有戏园杂耍,有斗鸡走狗三教九流的朋友,令他向往,令他陶醉。他为人风流,上回去扬州时,就已有了几个喜好玩乐的朋友,把他引入妓院,“初聆弦索语,乍餍绮罗香。菱姐饶憨态,青儿爱淡妆。琵琶真荡魄,钗钏烂生光。”后来回到淮安,渴爱寻花探柳的姐夫庄克家又把他带到西苑妓院,沉缅于冶语艳情之中。“江湖愁日下,风雨返山阳。更扫陶潜径,爱修子贡墙。南河寻故址,西苑访新庄。忽见双珠出,聊探一脔尝。”《忆丙子岁(光绪二年)二十六韵》。现在寂寞无聊,三姐夫又来邀他作伴,脚一滑,又走向西苑寻欢作乐去了。
转眼到了光绪四年,铁云日日浸淫在妓馆女色之中,日子久了,哪有不透的风声,一日传到孟熊耳中,立即禀告了老父,成忠深恨儿子不成器,把铁云叫了来狠狠地训斥了一顿,不许他再去西苑。
朱夫人乘机劝道:“铁云成亲五年,除了过继的大章,只生了个女孩。我们一共只有两房儿子,二房若再无子,刘氏门中更觉人丁衰落,不是兴旺气象。不如让他去扬州与衡家姑娘圆房,一则早生儿子,二则他与若英感情甚好,或许能栓住他的心,不致于再去不三不四的地方胡闹。”
成忠想想也是,便给了铁云一千两银票,让十三岁的李贵跟了去扬州。朱夫人也让儿子带去四项珍贵的首饰,作为给若英的见面礼。嘉丽听说丈夫去扬州纳妾,也拿出一对绣花枕套作为赠礼。铁云又和母亲说了,若英进门之后仍然在扬州常住,因为衡母无人照应。好在扬州文风兴盛,人才荟萃,淮安比较闭塞,若是读书交友做学问,还是住在扬州为好,所以他准备一半时间在扬州,一半时间回淮安,可以两边兼顾。朱夫人本不甚喜欢这个不听话的儿子,在不在身边,倒也无所谓,和成忠说了,都答应了。
铁云带了李贵乘船南下,来到扬州马家巷衡宅,兴冲冲直奔内院,大叫道:“若英,若英,我来了,这回我们可以成亲了。”
若英赶紧从西屋出来,喜道:“铁云,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铁云说着从灰鼠出锋皮马褂夹袋中取出一叠银票扬了扬,喊道:“你瞧,爸爸给我的一千两银票,足够用了。”
若英朝银票瞄了一眼,轻蔑地说道:“我不希罕你的钱,只要还我一个明媒正娶的礼数。”
“那当然,一定照办。”
衡母从东屋出来,笑着道:“少爷,我算着你也该来了,路上累了吧,先歇会儿。”
铁云向衡母见了礼,笑道:“我已和母亲说过,若英为了侍奉妈妈,以后常住扬州,老爷、太太都答应了,以后我一年可以大半年住在扬州了。”
大丫头耿莲端上洗脸水来,说道:“少爷洗脸吧。”又取笑道:“哪一天改口称姑爷呀?”
“快了,快了。”铁云洗着脸道。“若英,我这回带了一个小家人来,河南人,只有十三岁,名叫李贵,是个孤儿,很忠心,不偷懒,耿莲,你去喊他进来见见礼。”
一会儿,李贵楞头楞脑地跟了耿莲进来,向衡母磕了个头,叫了一声“太太!”又朝若英磕了个头,呆呆地不知称呼什么,铁云道:“傻小子,这一位过几天就是少奶奶了,现在……。”
铁云也不知怎么称呼才恰当,若英抢着道:“现在就得称我少奶奶,以后你就留在扬州服侍吧。等我年纪大了,称我太太,老了,就称老太太,知道吗?”
李贵戆笑着道:“是,少奶奶,咱知道了。”
安顿下来后,铁云小两口子聚在衡母房中细细商量成亲的礼仪排场,请的什么客,请谁帮忙管帐、迎宾、司仪、掌厨,一切全按迎娶正室夫人的场面。
半个月后,婚礼隆重地举行了,衡宅大门上挂上了“丹徒刘寓”的门牌,里里外外布置得喜气洋溢,光华夺目。一顶色彩斑斓的大花轿将若英从后门抬了出去,细乐吹吹打打,在扬州城中绕了一圈,又从前门抬了进来,然后拜堂,入洞房,大宴宾客,两方亲友到了不少,县太爷也请了来帮场,都以为铁云娶的是正室夫人。
新婚之夜,人已散尽,铁云入了洞房,关上门,掀去红巾,笑向若英道:“我的新夫人,今天满意吗?”
若英抿嘴腼然一笑,铁云坐到床上,搂住若英,嘻嘻笑道:“今晚可以碰你了吧?”
若英霎时红云满面,豪爽泼辣的姑娘忽然娇羞起来,埋下头藏在铁云怀中,吃吃笑个不停。
老残遗恨十三 道台公子生活的结束
十三 道台公子生活的结束
平静的六年生活过去了,铁云多数时间住在扬州,结识了江西举人毛庆蕃、泰州举人黄葆年,以及人称龙溪先生的蒋文田等。黄、蒋二人都比铁云大了十二岁,虔诚信奉太谷教,怂恿铁云和庆蕃也拜了李龙川为师,做了入室弟子。可是他们信教并不如黄蒋的诚笃,闲来无事,只作为是做学问的一种方式,或是一种爱好。就譬如一个信佛的人,精通禅理,熟读佛经数十万言,也印了不少佛教著作送人,谈起佛理禅机,口吐莲花,滔滔不绝,令人肃然起敬。又常常自称“如来弟子”,乃至请某寺长老为他摩顶受戒,起个法号,还刻个图章,到处显扬。如果仅凭这几点就断定他必是个德行高深的和尚,他的一举一动都是按照佛家的教义办事,那就错了。有些人撇开谈佛的时候,大多我行我素,讲是一回事,行又是一回事,四大皆空是谈不上的。
这六年中,铁云添了一子一女,出乎意料,若英成亲四年才养了个女孩,取名佛宝,嘉丽却争了口气,早两年生了个儿子,取名大黼,排行在大章之后,实际是铁云的长子。若英为此着实自怨自艾,铁云也觉失望,还是衡妈妈开导,王氏少奶奶不也是成婚八年才得了男孩吗?
这几年中,铁云生活安定,无忧无虑,闭户钻研家藏的治河、医药、算学、测量等方面的书籍,着实长了不少学问。黄葆年像老学究似的孜孜精研太谷教义,和铁云相处时,总是如长兄般推心置腹地娓娓絮谈,对他轻率放浪的地方常加规劝,铁云虽然不能都照他的做,却很感激他的诚挚,认为是生平第一知己。毛庆蕃是新派人物,和黄葆年截然相反,他也是个世家子弟,圆圆脸,两颗黑黑的大眼,浑身英气勃勃,似有使不尽的活力,交游广阔,路路圆通。黄、毛两人虽然个性不同,但是都想应举做官,这和铁云大不相同,所以他们只能成为道义和友谊上的知己,人生道路却各走各的路,成就高下悬殊。庆蕃、葆年中举后,又应过光绪六年、九年两科进士考试,都落了第,葆年准备再应一次不中,便参加举人大挑考试,弄个知县当当算了,——原来黄葆年虽然是太谷教李龙川的大弟子,还是要做官的。毛庆蕃家境富裕,志向专一,不中进士是决不罢休的,后来果然在光绪十五年中了进士,一帆风顺,青云直上,黄葆年也如愿做了十年山东泗水知县,而且两人都和铁云成了儿女亲家,此是后话。
进了光绪十年,老太爷刘成忠身体日渐衰弱,春间中过一次风,半边身子麻木,不能行动,卧床已有半年了,然而气色尚好,胃口也不坏,铁云曾回去省视过,总以为还可以拖上三年五载。不料到了十月初头,家人刘吉突然从淮安赶到扬州,见了铁云,慌慌张张禀道:“二老爷,老太爷病重了,老太太嘱咐二老爷带了姨太太和小姐赶快回淮安去见上一面。”
“嘘!”铁云赶忙止住道,“以后别管这里的太太叫姨太太,要称二太太,记住了!”
“是!”
自从成忠回到淮安,又上了年纪,孟熊也已儿女一大群,家中称呼便改口了。
铁云问了老太爷病情,刘吉道:“前几日,老太爷又中了一次风,嘴也歪了,话也讲不很清楚了,吃得很少,越来越虚弱,老太太说,只怕不是好兆,叫二老爷赶快回去守在老太爷身旁,以防万一。”
铁云叫李贵陪了刘吉下去歇息,独自回到内院和若英说了,请她收拾一下,明天就动身回淮安去。若英歉然道:
“按理我是该去给老太爷、老太太请安,不过目前不行,你还没有和家里说好怎么称呼哩。照刘吉的说法,老太爷一时还不至于就不行了,你明天先回去,见了老太太,就说佛宝在发高烧,过几天才能动身。然后你和老太太把称呼定下来,家里上下都关照好了,再派人来接我们母女。”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如果不能照我的意思,我是不会去受侮辱的,我不能被人叫作姨太太,这是你在开封答应过我的,是吗?”
“是的,我答应过你,我一定按照你的意思去办。”铁云这时才感到事情的棘手了,他没有把握母亲一定能答应,只能回去试试看。
次日,铁云与李贵随了刘吉回淮安。李贵已经十九岁了,做事勤勤恳恳,一天到晚手不停脚不停,家中一切杂务事情,直至抱着小佛宝上街去玩,他都包了,衡母和若英都很喜欢他。
铁云回到淮安家中,见门上没有动静,知道老太爷尚在,疾步来到后院上房前,老夫人正在大厅檐下送走为老太爷诊病的医生,大哥孟熊匆匆和兄弟招呼了一下,陪了医生出去了。老夫人见了铁云,诧异道:“怎么是一个人来的?”
铁云上前请了安,垂手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