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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不了你。’
歹人被打昏了过去,毫无声息,李贵这才站起来,套上鞋,踢了一脚,见他还在动弹,嘻嘻笑道:‘二老爷,这个坏蛋被咱打晕了。’
铁云等那人醒过来发出了呻吟的声音,命李贵揪了他的领子跪在地上,问道:‘你这混蛋,叫什么名字,干什么行当,谁教你来行刺的?’
那人叩头道:‘小人王七,一向在河南山东一带卖狗皮膏药为生,前天咱正在府前大街拉场子耍拳卖药,有一位大爷找咱到茶楼喝茶,给了咱十两银子,说是住在高升店有一位河台衙门刘提调,调戏他家媳妇,不便诉到公堂,命咱跟到曹州府境外,一刀了事,割了带发的头皮为证,回去再领五十两赏银。小人实在穷得三餐不饱,一时昏了头,答应下来,从昨天跟出了曹州北门,今天到了寿张县,乃是兖州府管辖,所以今晚动手,让徒弟给咱望风,本想事成回去领赏,不想被管家拿住了。求您老人家恕咱一时糊涂,千万别拿咱送官,小人家中有老有小,全靠咱卖药养家,若是吃了官司,一家人都饿死了。’说罢又痛哭流涕连连磕头求饶。
别看李贵个儿又高又大,说话粗鲁,心地却挺仁慈,见王七说得可怜,不觉动了怜悯之心,踢了他一脚,说道:‘二老爷,这汉子着实可恶,幸而不曾着了他的道儿,又穷得可怜,放了他吧。就凭他瘦猴儿般师徒两个,也休想敌咱双手。’王七乘机又哀哀叩求道:‘管家好心肠,求老爷大发慈悲,回家之后必定为老爷和管家立长生牌位,终生供奉。’
‘呸!’李贵骂道:‘你自己娘老子都没得吃的,还供得起咱和老爷?’
铁云坐在床治上,思索了一会,说道:‘王七,老爷知道是谁花钱买了你来行刺,什么调戏他家妇女,全是混话。不过因为我为曹州府百姓主张公道,得罪了人,和我过不去。你受人调唆,上了当,我今饶恕了你,明天就给我离开寿张县,谅你也不敢回曹州府了。以后规规矩矩做人,别再贪图钱财,做那犯法掉脑袋的勾当,听清楚了没有?’
‘小人听清楚了,叩谢老爷和管家饶命之恩,一定重新做人。’说罢又碰了几个响头,千恩万谢,起身走了。
李贵解了手,闩上房门,问道:‘二老爷,你说是谁指使王七干的?除了那个阎王爷毓大人,不会有别的人吧?可惜他白操了心了。’
铁云冷笑道:‘姓毓的是个聪明人,他都想周到了,叫王七出了曹州府再下手,是免得他有主使的嫌疑。即使杀不成我,也给我一个警告,不要和他作对。谁知我刘某人是个顶天立地天不怕地不怕的堂堂大丈夫,越是要堵我的嘴,我就越是要大声疾呼。’
李贵嘻嘻笑道:”咱和二老爷一样,也是不怕天不怕地的汉子。’
铁云笑了,说道:‘刚才你没有受伤吧?’
‘没有,我是福将。’
铁云笑道:‘睡吧,天还没亮哩。’
铁云办完了寿张县的公事,乘船来到治河的平阴、长清两县,六月中,抄录完了长清县的河工档案,正欲再查县志,然后前往对岸齐河县。清早,忽听得城中人声鼎沸,奔走惊告,都说:‘黄河又决口了!’
老残遗恨二十二 悲惨的故事,《老残游记》的背景
二十二 悲惨的故事,《老残游记》的背景
‘东河’便是山东境内的黄河,众司事听说黄河决口,赶忙出旅店打听,都说是昨儿半夜本县张村决了口,又听说齐河县也决口了,却不详细。铁云跺足叹惜道:‘张村决口,铁拐老人一家遭难了。’立即赶到县衙问个究竟,门上说是县上大老爷、二太爷全都赶往张村抢险去了。铁云回到旅店,张司事也从外边踅了回来,说是‘糟了,糟了,黄河发了大水,水码头船老大都拢了船,只往上驶,不去下游,水路断了。’
测量河道的贾司事已到长清汇合,说道:‘就是有船也不能走水路,倒口子的地方有漩涡,要翻船的,只能抄陆路到济南去,齐河的事以后再去吧。’
铁云无可奈何,说道:‘本县知县、县丞都到张村去了,县里无人当家,县志也抄不成了,只能从陆路去济南,先把下游的事办齐了,再回过头来补上长清、齐河两县吧。’
于是雇了车轿,出长清东门走了半日,来到平安店附近,忽见北方人头攒动,纷纷沓沓,没完没了,尽是逃难的灾民,挑箩担筐,扶老携幼,狼狈不堪。到了十字路口分成两股,一股向东前往济南,一股向南去兖州逃生,铁云停轿向一个背着包袱拄了木棍的白发老人问道:‘老人家,是张村倒了口子了吗?’
‘是啊。’老人愁苦呆滞地瞥了他一眼,忽然泪水涌了上来。说道:‘惨哪,半夜里都睡熟了,大水轰隆隆排山倒海般灌进了村庄,有人在喊:“不好了,倒了口子了,快逃命啊!”可是已经迟了。大水冲到了屋门口,嘟嘟地直往屋里灌,霎时漫到了屋檐口,俺家八口淹死了五个,来不及逃啊,可怜尸骨无存,她们不知被洪水冲到哪儿去了。’
老人涕泪零零,用巴掌抹了一下,拄起木棍便要再往前走,后面跟了容颜惨白的媳妇,怀抱一个周岁大的孩子,绝望地直视远方,不知走的是生路还是死路。铁云急忙又喊道:
‘老人家,张铁拐家逃出来了吗?’
‘张铁拐?’老人茫然了一会,叹口气道:‘村上死的人太多了,好多人都是全家遭难,一个也不曾逃出,实在是记不清了。慢一慢,让俺再想一想,哦,俺想起来了,张铁拐死了。’
‘啊呀!’铁云浑身汗毛直立,叫道:‘他怎么会死的,他不是在外边摇船吗?’
‘天意啊,那一天是他的生日,爷儿俩回到家中,喝了一顿酒,临睡前还说:“醉了,醉了就死最好!”半夜里埝上开了口子,他没有睡着,听到外面发大水了,急忙叫起全家上屋顶,把家中小孩一个个托上了屋面,儿子说:“老爹,你快上去吧,让俺来托!”张铁拐道:“别跟俺争,快,快上屋去!俺年纪大了,到时候了,还是俺最后一个上,别管俺了。”就在最后一个孙子托上去之后,一阵大浪把他卷走了。他的儿子赶紧跳下水去救,眼看背起了老人,可怜,却被大水一起卷走了。逃到屋顶上的人大哭大叫,好不容易熬到天明,有船来救人了,俺家剩下爷儿三个,侥幸上了船,才要去救他家,不料豁拉一下子,屋顶承不起几十口人的份量,坍了,全坍了,赶紧救,一个也不曾捞起,全压在水下面,都死了。’
铁云心境惨然,掏出一些零碎银子给了那老人,老人谢了又谢,继续往前走了。铁云的心灵受了激烈的震撼,惶然骇然,忽觉一阵愧疚,是谁害得这些灾民家破人亡?仿佛自己有份,又仿佛沾不上边,那么是谁之故,他讲不清。他们进了济南城,街上处处坐着躺着行乞的难民,那悲哀愁苦的眼神教人心碎。他们在趵突泉附近找了一家祥记客店住下,那趵突泉里里外外竟也住满了灾民,正由府县和地方绅商出面,设了好几处施粥棚赈济灾民。铁云来到帐房间,向掌柜打听水灾情况,掌柜请铁云坐了,叹口气道:‘这回决口的地方可多了,长清的张村,齐河的纸坊,章丘的大寨庄、金王庄,全出事了,不知死了多少人,够惨的了,今年河南没事,是河帅的功劳,山东却遭了殃。’
铁云道:‘虽则东河常常出事,可是口子小,容易堵,河南万一出了险情,口子大,堵口困难,不到冬天不能合龙,也是有利有弊哩。刚才说的那些开了口子的地方,秋后必能合龙了。’
‘但望这样,否则灾民都得冻死饿死了。’
次日,铁云备了手本,由李贵跟随前往山东抚台衙门求见宫保大人,门上挡驾道:‘宫保为了河上出事,已到张村、纸坊查察灾情去了。’
‘请问宫保哪一天能回省城?’
‘这个不知道。宫保的脾气,办事就和打仗一样,河上出了事他会成日成夜驻在工地,一年在外三百天也不希罕。’
铁云钦佩地点了点头,这位‘目不识丁’大帅还是往日的豪爽脾气。看来张宫保一时不得回省,不如先去下游办完事了再回省城来吧。他初到济南,久闻大明湖和七十二泉的盛名,很想走马看花,先游赏一番,无奈遍处灾民,游兴全无。于是回到客店,与众司事商议了,决定先去下游各县,直至海口利津河口再往回走。为了方便函件承转,命书吏们出去寻觅住房。在紧邻抚衙东首的县西巷北首路西姓陶的房主家租了一所四合院,由一名书吏留守。铁云又赶写了一份给张宫保的禀帖,命李贵送往抚台衙门,陈述在河南办理河工情形,和此次奉河帅之命前来山东查阅抄录历年河工档案,请予鼎力玉成,准备回省城时再往禀见。
诸事已毕,铁云与众人继续上路,出济南西门,渡过汪洋一片的小清河来到泺口,这是个商旅辐辏的水陆码头,有绵亘六十里的民埝守卫着,埝上员夫密集,如临大敌。这一带河道较直,没有陡弯险工,河面也较宽,过去不曾倒过口子。埝下便是滔滔奔腾的黄河,岸边停靠了许多船舶。铁云等人下了埝子,雇船东去济阳。船老大和伙计将船撑离了岸,换了舵,摇着橹,渐渐地驶上了航道,岸上的房屋树木渐渐模糊了,却见上游陆陆续续漂下来不少门窗橱柜,桌椅板凳,时不时氽下一具具尸体,涨得鼓鼓的,不辨面目,大概已在水中泡了多日了,委实惨不忍睹。铁云叹道:‘这回水灾,恐怕死了不少人了。’
船伙计道:‘刚开口子那两天,河面上的死人一个接一个,数不清有多少。好在老天爷还算公平,穷的富的一概对待,有一家大财主,大水把他的一家一当全冲光了,老财主淹死了,财主婆急死了,满堂儿孙只剩下一双孤儿孤女,惨极了。往年还有财主家遭了灾,倾家荡产了,孤零零的姑娘被卖到窑子里当婊子的。有人说黄河边上的百姓命苦,有人说发大水是天意,怪不了谁。俺说是衙门里人当官不问事,全不管老百姓的死活,怪只怪当官的。’
船老大道:‘老爷们是河道衙门吃公事饭的,听了俺儿子说的话,可别见怪。他不是埋怨你们,只怪山东当官的太荒唐,平日只知吃喝玩乐,不把民间苦难放在心上,从不曾拿些钱出来把民埝培得牢固些,好多地方只有民埝,没有官堤,埝子倒口,附近一带村镇全完了,不死人才怪哩。当官人的心肝大概都和我们是两样的。’
铁云道:‘你们尽管讲,我爱听。黄河多灾,不在天意,还是官府没有把事情办好。若是多用些心,肯花些钱,一心一意扑在河工上,事先防患未然,而不是大水来了,才拼命抢险堵口,那已迟了。然而看人挑担不吃力,我这是局外人的话,纵是山东抚台,也不是三头六臂,想必也有种种难处。’
船老大道:‘都说俺抚台大人是青天大老爷,是好官,一年到头常为河工奔走。可是再吃多少苦,还是瞎折腾,大水来了,依然是老百姓遭殃,家破人亡,谁不骂抚台?这一回倒了几处口子,俺的亲亲眷眷就死了三户十几口人,村上哪一家亲戚没有遭了大水死了人的?’
于是船家父子们一路摇船,一路七扯八扯地和船上司事书吏们搭讪着,说了许多河上倒口子的惨事,铁云闻所未闻,不由得骇然叹息。
船抵济阳,办完了事,然后又去齐东,最后来到利津县。此处是黄河入海处,港汊分歧,分几股水同时入海。铁云与众司事跋涉步行,来到著名的铁门关河口,黄河至此到了尽头,终于有了归宿地,一泻入海。碧蓝的涨潮吞没了浑浊的黄河水,再不容它放肆地兴风作浪,为害百姓了。远眺大海茫茫荡荡,水天一线,无边无涯没遮拦,似乎已经走到了天尽头,越过大海便将是宇宙外的另一个天外天了。近处滩涂泥淖,海水斯斯文文地卷过来荡回去,轻轻地抚慰着仍然挟了泥沙的黄河水,好似在安抚它,为它轻吟:‘远道辛苦了,安息吧,与海同归大自然吧!’
铁云兴奋不已,脱了鞋袜,卷起裤腿,在海滩上走着,踩满了一腿泥污,然后浸入温柔的海水中徜徉漫步,向同事们喊道:‘我们一路辛劳,大海终于匍匐在我们的脚下。治理黄河不到大海非好汉,快到海水里来玩一会吧。’
张司事年将半百,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贾司事、韦司事带头和一群年轻人也赤了脚在海水中奔跑呼叫。铁云尽了兴,又和贾司事等用线锤测量了铁门关的河水深度,张司事描绘了河口草图,然后挨次来到韩家垣、丝网口等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