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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云大喜,不管庭院中人声嘈杂,急忙将罗文一气读完,竟与自己主张大致相同,痛快极了,不禁拍案叫道:“知己!知己!不料天下尚有对治河有如此独到研究的人,我还以为罗叔蕴仅仅是个书呆子哩。”
读完了信,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乘着瑞韵督率丫环在铺设衾褥,便缓缓地踱了出来。李贵开销了车钱,车夫赶着骡车驶走了。铁云把李贵叫到身边,问道:
“银子怎么没有带来?衡二太太说些什么?”
李贵拍拍脑袋,傻笑道:“哎呀,咱把老爷的正经事忘了。”说着,从胸前掏出一只信封,取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说道,“衡二太太说:‘去跟二老爷说,哪有从家里带钱出去做官的?
家里银钱来之不易,请二老爷撙节些用,少往窑子里白扔钱!’”
“什么白扔钱!”铁云皱了眉头不悦道:“老爷哪一样不省,我最喜欢碑帖古董,到了山东来,何尝敢下手买,还不为的省些开支。其实家里有钱,何必做守财奴,我也是为了免得听衡二太太的噜苏。”
李贵又道:“衡二太太还说,老爷一年多没回家了,打算收完租,过了年,上济南来探望老爷。”
铁云向上房瞟了一眼,没有作声,眉头却愈皱愈紧。有了瑞韵,他不想再让若英来了,他和若英的甜蜜岁月已经远远地消逝,她究竟是三十三岁的人了,该从他的心中让位给后来者了。
瑞韵住定下来,小小四合院中忽然添了五口人,其中有一个是厨娘,炊烟袅袅,自己做饭,再加上爱玩闹的孩子奔进奔出,时笑时叫,显得生气勃勃,热闹多了。李贵将屋前屋后收拾了一番,重新糊了窗纸,又种了些花草,果然气象一新。铁云写了家书和给亲友的复信,交民信局送往淮安,并将所写《治河七说》托大哥赠与罗振玉,这是刘罗交往的开始。
铁云定下心来,下了衙门就回家伴着瑞韵和孩子,他那一颗活跃爱动的心暂时被瑞韵拴住了。
将近年终,东河上下游太平无事,张宫保十分高兴,准备专折保举出力人员,命河防局提出有功名单。这个消息刚一透露,平静的河防局就暗暗地起了阵阵涟漪,悄悄地勾心斗角起来了。黄提调、吉提调之流个个精神抖擞,提了大包小包往总办、会办家中跑,想巴结上司在专案中挂个名。铁云自忖才气过人,所管地段全年未出大的纰漏,成绩卓异,又是宫保世侄,这次保举知府是十拿九稳的,并不放在心上。乘这空闲当儿,告假回淮安去探望了一头,在家里过了年,谁知再回济南时,如意算盘竟变了卦了。原来铁云告假后,总办张观察携了所拟推荐名单,到抚衙谒见张宫保。张曜大致看了一下,说道:“你这名单还少一个人,就是河南调来的刘鹗,今年东河下游无事,怎么把他漏了?”
张观察早已准备了一套话,从容答道:“不瞒大人说,刘某人是有些才干,不过读书太多,有些迂执。本省河道狭窄,修堤废埝,放宽河身是头等大事,他偏偏主张什么‘逼溜攻沙,不与民争地。’和我们唱反调。第一天禀到,就与施观察争得面红耳赤,不成体统,与同寅也不能通力合作,闹得很僵。今年下游安然无恙,都是黄提调的功劳,刘铁云到任大半年,无所事事,偏好挟妓邪游,官声不佳。如若提名保举,岂不助长他的傲气,叫别人寒了心,还以为宫保也赞成他的治河主张,下面的人心就乱了。是否再让刘君历练一番,但等老成些了,再给褒奖不迟。”
张曜办事向来大大咧咧,只讲究个大概,近来年纪大了,精力日渐衰退,更不愿多问事。他究是武将,领兵打仗还可以,做文官全靠蒯氏夫人指点,夫人去世了,以怕老婆而青云直上的张曜,突然没有老婆可怕了,也就走了下坡路了,他事事胡来一气,以致被下属蒙蔽了,还自以为明察秋毫。而且夫人故世后,无人约束,后房姬妾成群,恣意享乐,白天黑夜辛劳,铁打的魁伟身躯也渐渐成了空架子了,批阅公事往往嫌烦,况且铁云也曾当面顶撞过他,想来张上达说得不错,点了点头,这事就成了定局了。第二年春三月间,谕旨批复下来,朱批“依议”。张观察、施观察都赏了三品顶戴,黄提调过班以知府用,吉提调则得了同知衔,张宫保的儿子、孙子居然也得了顶戴,惟有铁云全然落空。铁云在河防局听到这个消息,看着黄提调他们兴高采烈,互相庆贺,这一气非同小可。黄提调斜睨了铁云一眼,见他冷冰冰地坐在旁边,气鼓鼓一言不发。便走过来拱手笑道:“铁云兄大才,必定蒙宫保专案密保,他日飞黄腾达,绝非吾等所敢想望,将来得意了,切莫忘了提携兄弟。”
铁云欲想发作,却忍住了,小不忍则乱大谋,还得在山东做下去,不能太决裂了。于是冷冷地笑道:“黄提调过谦了,在下不过是蒙宫保赏脸,到这儿来混碗饭吃的,并不把什么保举放在心上。我在河南得的知府早已让给家兄了,可见我对功名淡泊得很,老哥等尽管青云直上,我是不会做梦也想到升官的。”
黄提调反而被铁云奚落了一顿,讪讪地走开去了。铁云恼怒难平,几次三番想提笔辞去差使,无奈又无别处可去,只得忍住性子等待机会。谁知入夏以后,河上险情又起,张曜勤快,赶紧去险工地段巡视,督促抢修堤埝,不料到了七月间,背上生了一个大痈,因为时间拖得太久,溃烂得很厉害,张曜只得回省城治疗,意外地又心脏病突发,不过片刻之间就死去了,时为光绪十七年七月二十二日。张曜磊磊一生,为清廷立了不少汗马功劳,死后追赠太子太保,谥“勤果”,建祠纪念。
铁云哀悼张宫保的薨逝,虽然宫保在位并未给他特殊的照顾,但是每一回忆儿时小鹏鹏拜见目不识丁张镇台的情景,便不觉泪水盈盈,因为他不能不联想到谢世的老父。张曜之死,也使铁云进入人生又一个重大转折点。
老残遗恨二十六 铁云进京求官,梦断京华
二十六 铁云进京求官,梦断京华
晚清光绪年间,由于洋务派领袖李鸿章的倡导,国内创办了好多电报局,遇上紧要公务,只须一个电报,无论数千里之遥,朝发朝至,夕发夕至,和过去跑断了马腿,累死了差官的六百里加快驿递,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了。大清皇朝赖洋人之赐,总算在这方面赶上了时代的潮流。张曜死讯当天即由山东藩司福润用电报奏闻朝廷,才隔两天,回电就来了,“奉上谕,山东巡抚出缺,着布政使福润署理。”半年之后实授,成了山东一省之主。
福润是蒙古正红旗人,姓乌齐格里氏,今年五十多岁了,为已故大学士、理学大师倭仁之子。倭仁是道光九年进士出身,一生仇视洋务,死死维护封建礼教,反对恭亲王选用科甲官员进入同文馆学习天文算学,是当时有名的顽固派。他和曾国藩是同时代人,曾国藩比他开通得多。福润只中过乡试,会试屡次落第,很使倭仁伤心,究竟年轻,脑袋瓜子比老爷子灵活得多,不似一般满蒙大臣的愚昧颟顸。他读过魏源的《海国图志》和各种介绍西洋各国的游记和考察报告,大开了眼界,很知道西洋科学技术的重要。他叨了老子的光,又因朝廷笼络蒙古族王公大臣,早在光绪初年就做了侍郎、尚书和总理各国通商事务衙门大臣,可惜光绪十二年因事得罪,降为山东盐运使,后来升了按察使和布政使,如今巡抚出缺,当然由他坐升。
铁云初时不知道新任抚台的底细,心想张宫保世交数十载,尚且不曾沾上什么光,同知依旧是个同知,福中丞陌陌生生,一点交情也谈不上,更没有什么指望了。心灰意懒,满腔郁闷,无处可以诉说。瑞韵年轻,不懂官场这一套,只得写信给大哥,诉说心中苦闷,打算辞去差使,再往上海去做生意。大哥回信说是抚台刚上任,好歹未知,且先观察一个时期再说。上海生意虽多,不是读书人所能做的,劝他不要三心两意,官场上的事,要有水磨功夫,方才能混出个名堂来,千万急躁不得。
福中丞上任之后,厉精图治,分批召见府县官员,甄别考核。到了第二年,光绪十八年的五月,泗水知县黄葆年也奉召到省城来了,还带了次子寿彭同来,谒见了抚台之后,换了便装,不带跟班,和儿子到小布政使街来访铁云,铁云刚从河防局回家,见黄三先生如此光景,笑着叫道:“三哥,丢官了?”
葆年诧异道:“没有啊。”
“你怎么不备轿马,又没有戴高帽子的跟班差人,我还当是抚台上任三把火,把你黄三先生烧糊了哩。”
葆年笑了,说道:“故人相见,还摆什么官架?这是我的二小儿,寿彭过来给刘叔父请安。”
铁云扶起了寿彭,笑呵呵地打量了一下,约莫十七八岁,眉目清秀,是个聪明少年,便道:“多年不见,长到这么大了,好一表人才!”
葆年听了高兴极了。嘻嘻地只是笑。铁云邀人西厢客厅坐了,问道:“如此说来,宝眷大概都接来了吧?”
“都接来了。好在县里公务清简,孩子们在身边,公余下来,也好教他们读书。你的家眷来了吗?”
“只有小妾茅氏带了大绅来了,其余都在淮安。”
“我还记得你的长女公子叫儒珍吧,今年该有多大了?”
铁云屈指算了一下,大惊道:“不好!”
“什么事?”
“我这个做爸爸的太糊涂,常年在外,总以为孩子还小,虽有人为儒珍作媒,并不着急,不料已经十四足岁了,糟糕!”
葆年眯细了眼,笑嘻嘻地说道:“不急,不急,虚年十五不算大,现在找婆家正合适。”
铁云望着葆年一反平常不苟言笑的模样,又瞧了寿彭一眼,恍然大悟道:“对,对!是不急,哈哈,是不急!”葆年这才一躬到地道:“铁云老弟,彼此至交,不烦媒妁,我今天是特地登门求亲来的,你看孺子尚可教否?”
铁云大笑道:“我竟被三哥瞒过了,原来如此,很好,很好。我看寿彭这孩子很有出息,你写一副庚帖给我,明天就写信回家去,我想家中都会赞成的。”
葆年开心地笑道:“虽然我们知己,熟不拘礼,但是儿女婚姻大事,媒妁还是少不了的。明天我托历城知县作为男方大媒,送小儿庚帖来,但等令媛庚帖到了,便下聘礼。”
铁云呵呵笑道:“这么说来,我也得去找一个媒人。小女庚帖到了,便托媒翁送到泗水来。”
于是两位老友成了亲家,更加亲热了。铁云问道:“三哥,见到中丞了吧,和张宫保相比,印象如何?”
葆年想了一下,说道:“张宫保豪迈雄健,严厉果断,如夏日之可畏;福中丞则谦和细密,殷殷垂询,如冬日之可亲。直接了当说,张宫保粗,福中丞细。他对地方行政比较熟悉,即使泗水情况也很有所闻,要蒙蔽他恐怕是不容易的。”
“不管新抚台如何,总是个陌生人,我这个河防局提调连见面的机会也不会有,和局子里上司的关系又不好,想来想去,再在山东做下去实在没有意思。”
“那又怎么办呢?你生性好动,大概又想跳衙门了吧?”
“一时还没有地方可去,所以烦恼得很。”
葆年沉吟了一下,说道:“我倒有个主意,若要新抚台赏识,除非让他知道你的才学,既然没有人推荐,何不上书自荐?你不是写了很多书吗?把它献上去,我看福中丞开通得很,说不定他是个识才的伯乐。你就留下来,总有出头的一日,若不然,再打别的主意。”
铁云笑道:“这个主意不错,究竟黄三先生老谋深算。”
葆年抗声道:“我给你略施小计,怎么把我说成是老谋深算了。”
“哈哈,三哥别动气,我是跟你开个玩笑,你足智多谋,可算是我们太谷学派的智多星,一准就照你说的办。”
葆年道:“说实在的,我但愿你在山东留下来,多一个朋友可以谈心,虽然见面的机会不多,总比天各一方几年不见面强多了。”
葆年公事在身,在省城耽搁了两天就回泗水去了。铁云写了家信,附去男方庚帖,征求儒珍母亲嘉丽的意见,也告诉了大哥和若英,命李贵送回淮安。过了半个月,李贵带回儒珍的年庚帖子和一叠家信,家中人都知道黄三先生热情厚道,门当户对,都欣然答应了。铁云挽了抚台衙门文案上的高尚尊作了大媒,请他去泗水走了一趟,完成了庚帖交换,葆年接了女方庚帖,随即差县里钱谷师爷带了差人押送聘礼来省城,铁云着实款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