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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十分可笑,荒洲晒太阳,无人过问,一旦刘鹗和程军门收买下来,便成了哄动江浦一带的头号新闻。
却说江浦县城居住了一位致仕的员外郎,名唤陈浏,字尚斋,原籍镇江,做了多年的外务部司官。此人外貌慈眉善目,似乎是个忠厚长者,实则心地龌龊,刁钻阴险,正才欠缺,歪才不少。和都察院几个讲究弄钱的监察御史们打得火热,专门捕风捉影敲榨勒索地方上的钱财,有得手的,也有翻了船的,被当事人告到京里,庆亲王帮他的忙,不曾处分开缺,作为致仁回乡,顾全了体面。这位仁兄回乡之后不甘寂寞,仗着做过五品京官,京里关系多,包揽官司,渔肉乡民,竟也捞到不少油水。
这一年的三月初三日,天色阴沉,早晨起下了濛濛细雨,陈浏想必不会有客来访,独自坐在客厅中捧着水烟袋玩骨脾“过五关斩六将”。忽见沈举人、王秀才、吕乡绅等一帮惯会兴风作浪的朋友们,撑了油布伞兴冲冲地前来拜访,在厅外收了伞,交给了佣人,踏进厅来说笑道:“尚翁好雅兴,还在家中玩骨牌,江浦城中出了新闻了。”
陈浏起身让座,笑道:“兄弟多日不曾出门,不知出了什么新鲜事情?”
吕乡绅性急,抢着说道:“长江水师程军门和贵同乡刘鹗收买江心洲沙地成立地皮公司的事,给他们办成了,今天县衙发给了公司执照和地契,一共是七股二毫五厘,乖乖,将近四千亩哩!”
陈浏道:“这也算不得新闻,刘鹗收地的事早有耳闻,那些只长芦柴不长庄稼的荒地,江浦人不希罕,让刘鹗去拾破烂吧。这个人一向莽莽撞撞,冒冒失失,办事有头无尾,净干赔钱的买卖,只可笑搭上了程军门,糊里糊涂被他耍弄了。”
沈举人老谋深算,说道:“尚翁,可别小看了姓刘的,此一番他把宝压在沙地上,恐怕是一本万利的事。”
“何以见得?”
“内弟在天津铁路局当差,刚接到他来信报喜,说是听到可靠消息,津镇铁路内定改为津浦铁路,以本县浦口镇为终点。这两件事联系到一块儿,便不难猜测出刘鹗为什么那么起劲地收买沙洲土地了。”
王秀才也赶忙接着道:’是啊,刘鹗神通广大,京里熟人多,定是早就得了风声,把我们江浦人蒙在鼓里,他却坐亨其成。尚翁,我们不能让刘鹗把我们祖祖辈辈留下来的江心沙地吞没了,请您斟酌告他一状,叫他全给我们吐出来!”
陈浏先是吃惊,懊恼,后悔不曾抢在刘鹗头里把沙地买下来。他不慌不忙地捧起水烟袋咕噜噜吸了一筒烟,闭上眼点头晃脑搜肠刮肚地思索了一会,那冬瓜似的脑袋里如同翻箱倒柜般搜索陈年积下的巧取豪夺伎俩和种种伤天害理妙计,想定了,方才睁开眼来从容不迫地说道:“各位老弟,这一回我们落在刘鹗的后边了,就是早几天得到津浦铁路的消息也好,兄弟去县里走一趟,请县尊不给刘鹗发地契,这点面子还是会给的。我们争取到几天时间,就可以收买中人和典地的股东们,和我们另立卖地文契,倒填年月,去县里申请过户地契,那时送一笔厚礼给老父台,先批下我们的地契,沙地就是我们的了。刘鹗闹起来,让股东们承认个不是,把卖地钱还给他们,还能怎么样?可是现在不行了,要告他也得找个理由,他买地付钱,没有什么不对,又有县里发的地契,通了官了。要告他,除非……。”陈浏又闭上眼,像个笑面佛一般合目养神,其实他心中想的是在杀人之前选用哪一把锋利的刀子,想妥了,才又笑呵呵地说道:“办法是有一个,那是一道杀手锏,只要说刘鹗为洋人买地,让京中御史朋友奏上一本,刘鹗非充军抄家倾家荡产不可。”
众人鼓掌道:“究竟尚翁高见,超人一等,就烦您写一封信去北京,扳倒了刘鹗,为我们合县士绅出一口气。”
陈浏忽然笑眯眯地话锋一转,说道:“别太高兴了,我没有那么傻,虽然让刘鹗吃了苦头,可是我们白辛苦了一场,还要酬谢京中写折子的朋友,蚀本生意,太不划算了。”
“依尚翁之见呢?”
“我的意思还是先礼后兵,由我客客气气地写封信给刘鹗,他不是和程军门合办地皮公司吗?我就开口问他买地,少了不要,地要好的,差的不要,他一定知道兄弟说话的份量,不让步不行。那时候,不战而得实惠,岂不妙哉。”
沈举人道:“尚翁神机妙算,不愧是京中见过大世面的。刘鹗目前正在南京,住在马贡三家中,尚翁写信去,很快就会有回音了。”
陈浏冷笑道:“马贡三是江浦乡绅中的败类,竟替刘鹗活动买地。不过有这样一个人也好,可以利用他来传话。若是刘鹗不识抬举,那我可不客气了,告到京里必然要他的好看!”说罢,提起桌上一张骨牌狠狠地拍下去道:“过五关,斩六将,一定把刘鹗那伙人一个个斩下马来!”
刘鹗在京中时曾经耳闻陈浏是个敲榨勒索的能手,接到他这封措辞委婉而又暗藏杀机的索地信,很是踌躇了一会,终觉这条地头蛇不好轻易打发,只得舍却一二百亩地敷衍他。便嘱马贡三拿了他的复信去和陈浏商量,总以为此事不难了结,依然心情轻松地回到上海。
铁云到家后,先去昌寿里看望大哥,孟熊今年五十六岁了,近年身体日渐衰老,很少出门,半个月前又得了脚肿病,久久不消,况又气喘频频,见铁云回来了,心中高兴,问道:
“浦口地皮的事办妥了吗?”
“都办妥了。”铁云得意地说道:“这一回有太亲翁这块水师提督的虎头牌,打起交道来无往而不利。可笑江浦县有个叫作陈浏的致仕员外郎,看了眼红,写信来打秋风,要问我买地,大概听到什么风声,料想浦口会成为铁路终点,也想现现成成捞一把肥水了。”
孟熊喘着气道:“这些地头蛇不好弄,还是敷衍一下吧。”
“是,我准备拿一二百亩地出来敷衍他们,还是照原价一文不赚,总可以了吧。”
这时大太太过来说道:“大老爷,你怎么只顾和二老爷说话,不把脚肿的事告诉二老爷。”又向铁云道:“大老爷的脚肿了半个多月了,你看那脚背肿得像馒头,你给大哥看看吧。”
铁云抬起大哥的脚,脱去鞋袜看了,果然肿得厉害,孟熊道:“不但脚肿,心也好像压得慌,气喘得厉害,究竟年纪大了。”
铁云又给大哥按了脉,看了舌苔,说道:“大哥脉象尚旺,可能是肾亏了,我先开几味补虚健肾利尿消肿的药,服三帖试试看,如不见效,再去请个西医来看。”于是开了药方命老仆王荣去配药煎服。
孟熊又道:“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实君有旨意下来,调补直永定河道(驻节北京南面的固安县),这回是拿印把子的正印官了。”
铁云喜道:“这可是大喜事,制造局总办虽则显赫,究不过是个‘差使’,不算官,也无官可升,如今做了实缺道台,三年大计之后,弄得好,升臬司,转藩司,以实君的才能和京中王公大老的照应,都在意料之中,得好好地为他饯行,把扬州的卞子新和黄三先生也邀了来聚一聚,大哥也凑个热闹吧。”
孟熊摇首道:“你看我脚肿得这样还能出门吗?你给我代言致意吧。”
老兄弟俩又谈了些家常和子女教育的事,孟熊笑道:“我们是该老了,你也有了长孙了。”
大缙成亲后,刚在今年正月添了一个男孩,取名厚源,乳名铁孙。铁云听了大哥的话,大笑道:“金榜挂名还不如长孙呱呱落地之乐也。”
又谈到长子大章上个月去日本留学,已有信来,次子大黼也准备去日本。孟熊道:“教育子弟当以读书为先,欧美离中国太远,风俗民情也截然不同,日本虽是后起强国,但与我国同文同种,教育事业又发达,子弟们到日本去留学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又说到罗振玉,铁云道:“叔蕴受江苏巡抚端午桥(端方)的委托,在苏州创办了江苏师范学堂,聘请日本人藤田丰八为总教习,王国维也到那边教书去了,我在上个月去看了一下,果然办得井井有条。后来我又去抚衙拜见了午帅,他也夸奖叔蕴是个人才。”
孟熊笑道:“你和午桥还是当年在北京玩古董时的同好哩,这回去见他,没有摆架子吧。”
“没有,还请我吃了一顿晚饭,谈碑帖,谈版本,直到深夜,才命戈什哈提了抚台大人的灯笼送我回家。”
孟熊呵呵笑道:“贵而不忘故交,端午桥难能可贵。”接着又谈到大绅,问道:“大绅跟了他丈人去苏州读书,应该大有长进了吧?”
“叔蕴告诉我,教师们很夸赞大绅读书用功,肯钻研,可是这孩子究竟不知稼穑艰难,富贵气太重,竟带了十二件皮衣到学堂去摆阔。天暖了,叫他把皮衣装箱托运回来翻晒,李贵去车站取回箱子,却是轻轻的,打开一看,十二件皮衣全被路上小偷扒去了,你看好笑不好笑。”
孟熊叹道:“这不能怪孩子,‘养不教,父之过。’你自己大手大脚挥霍惯了,平日就不该为儿子添办许多皮衣,她母亲疼儿子,当然带得越多越好,殊不知学校与家中不同,贫寒子弟从来没有皮衣上身,大绅这位阔少爷夹在当中,无非助长了他高人一等的傲气,对孩子没有好处,以后切须注意。”
“是的,兄弟过去疏忽了,今后一定在这方面留意。”
次日,铁云去制造局拜会庆蕃贺喜,约了沪上几位知交汪康年、狄楚青、连梦青、程恩培等,并电邀黄葆年和卞德铭来沪,一同为庆蕃贺喜饯行。狄楚青也参加过自立军,只为一直在上海担任后方联络,不曾遇险。他于去年创办了一份《时报》,销路很好,梦青应邀在该报担任编辑,有了薪俸收入,生活可以无忧了。
庆蕃携眷赴任才走,高子谷又从北京来沪,约他和梦青去一品香吃大菜,接着李鸿章的四公子李少穆(经迈)也频频来与铁云商议办厂的事,有时午后“客来如麻”,夜间也没有空暇。凡是座上客都是风月场中的老手,何况又多了高子谷和李少穆,连梦青有了收入,也恢复了昔日的风流生涯了,或在相好妓女处摆花酒请客,或应友人之邀去长三堂子应酬,一夜常翻两三处妓院吃酒打牌,多时一夜翻四处。
谁知欢乐不了几天,大哥忽然病势日重一日,医药无效,已经准备了后事,棺木也已买妥了。三月十七夜,铁云心头悬悬摇摇,忧惧不安,在抱残守缺斋中蹀躞傍徨,似乎在等待什么噩耗的到来,然而又不希望它来到,默念几十年来无时不在大哥包涵教导之中,沉沉往事,悉上心头。虽说自己个性倔强,常常自作主张,并不一定听大哥的话,然而有了疑难不定之事,常得大哥一言而决,或遇愤懑不平之时则得大哥的劝慰而开朗。人在时不觉得可贵,万一不在了,便将失去了人间至珍至贵无可弥补的手足之情,想到那可能降临的悲痛,不觉泪水莹莹然无限凄伤。时钟一下下的敲着,已经是下半夜三点钟了,钟声过去后,万籁复归沉寂,弄堂里时卖各种小吃的声音:“火腿粽子,糯米白糖莲心粥……。”什么人家开了门,大概是主人家打牌夜深,叫佣人开门买夜宵了,做了两笔交易,叫卖声又逐渐远去。那么凄厉,那么孤独,叫人心扉发颤。他感到今夜的叫卖声里特别蕴含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氛和预兆,他浑身战栗了一下,上楼进了王姨太太的卧房,电灯仍然亮着在等他,楚楚早睡熟了。他关灯上床想用睡眠来麻醉自己忧虑不安的心情,可是才一交睫,恍惚中好似有一下巨响扑地而作,他矍然惊醒,开了灯四下张望,又不见有动静,楚楚依然侧身酣眠。也许心灵感应,铁云首先想到了昌寿里那边,“必是大哥有变!”急忙起身下床,默默祈祷,才过了一刻多钟,便听到楼下急骤的嘭嘭敲门声,“不好了,大哥没了!”铁云泪如泉涌,牙齿格格地捉对儿颤抖,急忙俯窗叫喊:“李贵快去开门!”
李贵住在屋后一排佣人屋中,听到了打门声,已经一跃而起,嘴里咕噜:“不好了,深更半夜,定是死了人了!”顾不上穿衣摸鞋,赤了脚连奔带跳,穿过客堂来开门,却是大老爷家王荣冲进门来,在楼下仓皇喊道:“二老爷,大老爷过去了!”
“哎呀!”铁云虽在意料之中,仍觉如雷轰顶,昏眩眩勉强镇定下来,赶紧推醒楚楚,大声道:“大老爷不在了,快告诉瑞韵姐起来,等天亮了,你们带了孩子们过去行礼。”
于是套上夹袍,连滚带跌冲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