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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告诉瑞韵姐起来,等天亮了,你们带了孩子们过去行礼。”
于是套上夹袍,连滚带跌冲下楼梯,直奔昌寿里,进了上房,一家人还在哀哀悲号。铁云跪到床前,向大哥遗体连连碰头痛哭道:“大哥,你走得太早,从此再听不到你的肺腑良言了,茫茫人海,友人虽多,不足以匡我不逮,高山流水,少有知音,而仇我者比比皆是,今后我将孤军奋战,虽想清心寡过,安度余生,恐怕更是难了。大哥,你不该走得这么早啊!”
这时,大太太取出一纸八行笺授给铁云,泣道:“这是大老爷临终前几天写的遗笔,关照我在他百年之后交给你,如果能照上面的题字去做,他就可以瞑目了。”
铁云见笺上写的是:
亲君子 远小人
愿铁云胞弟以此为戒
愚兄孟熊绝笔
光绪三十一年三月
铁云读了,猛然警惕,沉默了一会,仰天叹息道:“我生平交友太滥,花天酒地生意场面上混混的朋友多,互相砥砺切磋学问道德的朋友虽也有几个,如归群先生,龙溪先生,但是我的言行与他们截然相反,道不同自然貌合神离。大哥的话使我悚然敬惧,可谓切中要害。大哥放心,兄弟一定信守你的遗训,绝不背离。”
老残遗恨四十五 浦口买地事件的较量
四十五 浦口买地事件的较量
马贡三从南京来信,说是已和陈浏谈过两次,对方口气甚硬,非要买地五百亩不可,已经无法再谈下去,请铁云早作打算。铁云大怒,将信扔在一边,骂道:“王八蛋!竟敢太岁头上动土,敲我的竹杠,让他去做美梦吧!有程军门在,有地契,有执照,能奈何得我!”
四月十九日是大绅与罗振玉之女孝则的婚期,昌寿里正巧另有一幢石库门二层楼房召租,铁云租了下来作为新房,因为在成都此路之东,称为东宅。瑞韵带了十三岁的女儿龙宝过去同住,郑氏安香则偶或由苏州来上海安庆里小住。到了大绅婚期那天,迎亲队伍热热闹闹地迎了新娘进门拜堂成亲。铁云为此忙碌了好多时候,便把陈浏索地那段不愉快的事丢在脑后了。
如此搁到五月,高子谷回京后来信,说是:“王中堂抱病告假多日。听稚夔说,老人家已是七六高龄,每日进宫入值军机,在太后面前一跪半日,浑身骨头酸疼,难以支持,有一次久跪起立时,腿脚麻木,绊了一跤,跌倒在御前。太后说:‘王文韶究竟年纪大了!’老人家听了很难过,第二天就抱病告假,并且递了乞求免值军机的折子。太后给他面子,派庆亲王前往寓邸慰留,中堂坚决恳辞,大概谕旨不日可下。”云云。
铁云读了来信,不觉暗暗吃慌,他办洋务这些年来,许多人与他过不去,全靠王中堂和庆亲王两顶大伞庇护了他。庆亲王在庚子之乱后代替礼亲王做了领班军机大臣,军机处有他们两尊菩萨坐镇,刘鹗稳如泰山。现在王中堂告退,庆亲王事忙,年纪也大了,又不如王中堂的机敏,万一照应不过来,被哪一位军机大臣胡弄了,漏了一道对他不利的旨意下来,可就倒了楣了。他叹了口气,想道:“凡事小心些,忍让些吧,不给人抓住把柄,还能把我吃掉?”于是又默默地背诵了一遍诸葛亮在《前出师表》中写的:“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叹道:“大哥有古人之风啊,临终之前犹叮咛我‘亲君子,远小人!’说得何其警辟,每一默念,便使我毛骨悚然。最好有人每天提耳问我:‘刘铁云,汝亲君子了吗?汝远小人了吗?’庶几不会忘却。”他试着将中外友人排了个队,看看谁是君子,谁是小人?排队下来十分欣慰,因为个个是君子,没有一个小人。
他想起了马贡三的那封信,检出来又看了一遍,提笔给他回信,陈浏买地的事嘱他再让一步,最多可售三百亩,王中堂不在位了,还是息事宁人为好。过了两个月,马贡三又写信来,与陈浏再三讨价还价,总算答应只买三百亩,可是土地要拣最好的,指定是九濮洲元字号靠浦口一面狭长的一带岸线,将来可以造码头停泊轮船,这样一来,就把元字号中其他地亩都和长江北航道隔绝了。铁云一边读信,一边喊道“岂有此理!”读完了信,不禁破口大骂:“混帐王八蛋,哪儿乌龟壳里钻出来的这个小小员外郎,竟想爬到我刘某人的头上来了,简直无理取闹!地痞恶棍!王中堂不在位,还有庆王爷哩!看他能把我怎样?”他把信塞到书屉角落里,不屑答复。
那边江浦县城中陈浏一伙人得意洋洋,以为毕竟从刘鹗口中照原价挖出了三百亩,可见此人还是忌惮他们的,指定要最好的土地,谅必也会让步,于是一天天的盼望马贡三给他们带来刘鹗的答复,谁知铁云在上海优哉游哉,根本不理会陈浏的要挟。
这时有两个外国朋友来找铁云,一个是日本籍朝鲜人郑永昌,曾经在北京、天津做过日本外交官,与铁云早就认识了,是个合伙做生意的朋友,撺掇铁云与他合办“海北精盐公司”,利用渤海北部海盐炼制精盐运销日本。只为自古以来盐铁为国家专卖,不容私自贩运,中国沿海一带从渤海湾的长芦盐场到两淮两浙,都有盐运使管辖,指定殷实盐商承包,不容他人染指,惟有东三省官制不全,尚无盐运使的设置,所以郑永昌这个精明的外交商人,唆使铁云和他一同到东三省去活动,指望谋得盛京(沈阳)将军赵尔巽的批准,包销当地海盐炼成精盐转销日本,铁云认为有利可图,也不想想国法难容,竟然答应了。
还有一个是日本古董收藏家田边,来寓所看了铁云所藏字画古物,非常惊讶,说道:“刘先生收藏了这么多精品,何不带到敝国去让大家开开眼界,敝国浅野侯爵专收贵国唐、宋、元朝字画,岩崎男爵则以明清两朝为主,青铜器的收藏以住友氏最富。先生到日本来,我可以给你介绍很多爱好中国古董的朋友,一定会使你满意的。”
铁云大为兴奋,也同意了,不过告诉田边,年内无暇,要等到明年开春才能去日本,田边高兴地连连鞠躬道:“谢谢赏脸,到时年请先来个电报,一定到码头上恭迎。”
当时的东三省正成为日俄两国交战的战场,铁云和郑永昌不能立刻去活动。因为日本和俄国为了争夺我东三省权益,从光绪二十九年十二月宣战,一直打到三十一年(公元一九○五年)七月,以日胜俄败订立和约而告终,两国军队各自撤回本国,东三省方才恢复了中国的统治,所以铁云与郑永昌约定于九月间成行。他先到天津好友候补道王教禹家中拜访,两人都是古董碑帖的爱好者,早在北京时就结识了,当时好友之间往往换帖结盟为把兄弟,他们两人也交换了“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海枯石烂,此誓不渝”的金石盟帖,燃烛上香,行了结拜大礼。孝禹年长两岁为兄,铁云称他“孝哥”,孝禹送了铁云唐碑二十二种,作为盟兄的赠礼。有此一拜,两人关系更是非同一般,日后铁云蒙难时,孝禹曾出死力相助,总算不曾辜负了结盟时的誓言。
九月十二日,铁云与郑永昌在天津拟妥了“海北精盐公司承销东盐合同”,并去日本领事馆盖了见证印章,两人次日乘火车出关至新民屯下车,当时日军尚未完全撤退,铁云与永昌至当地日军军政署见了太田宪兵大尉,送上天津日本领事馆的介绍信,取得了沿路通行护照,雇了三辆马拉大车,每辆车费十二元三毛,在泥泞不堪的路上走了三天,到达沈阳,由熟人花钱运动了将军衙门上上下下,先备了禀帖将合同送与将军过目。又等了七天,方才见到年过花甲的盛京将军赵尔巽。铁云说了来意,尔巽冷冷地说道:“盐是中国的利权,不能让与外人。”铁云辩论了几句,尔巽不愿再听,端茶送客。晚上,托衙中幕僚抄出批文:“盐务为国家专利,察阅所禀各节,于全国课税诸多窒碍,未便准行。合同发还。”
铁云犹不死心,决定与郑永昌合作,私运东三省粗盐出口,托日本翻译中岛觅了一个日本浪人叫作阿部的保护盐车,经沿海一带装船运到朝鲜平壤西南的甑南浦交货。
铁云于十月初九日回到天津,下榻《天津日日新闻》,他是该报的大股东,有一间卧房是专为他留下的。老友方药雨交给他南方寄来的一大叠信件,其中一封是罗振玉托铁云乘便去北京为他活动学部参事(正五品官,相当于六部郎中)。铁云早已听说政府改革官制,将于十一月设立学部,尚书是满人荣庆,时间紧迫,是应该进京催促了。另一封是南京马贡三的来信,关于浦口买地的事,陈浏催询再三,并且出言恫吓,说是若不照办,将让刘某人知道厉害,切勿后悔云云。铁云怒不可遏,立即给贡三写了回信:“按原价售地三百亩,已是再三忍让,仁至义尽。若进一步指定最好的地段,实是无理取闹,决难从命。必欲兵戎相见,当予迎头痛击。请转告陈某人三思而行。”同时又写了一封信给长江水师提督程文炳,将陈浏强买土地威胁勒索的事告诉他,表示决不再作让步,请太亲翁随时留意小丑跳梁,加以防范。
铁云随即动身进京,先去庆王府拜见了王爷,又孝敬了几样珍贵古董,然后驱车拜会与荣尚书相熟的监察御史乔茂轩,茂轩是铁云好友,也是太谷教中同仁。据告奏调罗振玉来学部当参事的折子已经送进宫中了,大概太后会批准的,茂轩又告诉他,直隶藩台出缺,由毛庆藩护理,已于十月十五日接印。
就在铁云由京返沪途中,陈浏写到北京控告刘鹗的信也寄到了同乡御史吴文翰的手里,恳托他为浦口人伸张正义,代奏朝廷严厉查办刘鹗。又过了半个月,已是十二月中了,军机大臣早朝下来,正在军机堂休息,御前太监捧了一叠经过慈禧太后朱批的奏折进来,放到庆亲王的案桌上。重要的奏章都已在早面时商议过了,这些都是比较次要的。奕劻向来性情疏懒,不耐细看文件,马而虎之地看了一下案由和太后朱批,就分头交办了,惟有看到御史吴文翰参奏已革职知府刘鹗私集洋股,揽买江苏浦口土地一案,折尾太后朱批:“着两江总督查明具奏”,不觉心头一震,急忙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暗暗嘀咕道:“荒唐,荒唐,这个刘鹗也太不知检点了。”既然太后已有朱批,无可挽回,只得将达拉密章京顾康民召来,命他代拟谕旨,饬两江总督周馥查办,至于查奏结果如何,就看刘鹗的运气了。好在其中涉及长江水师提督程文炳,官官相护,周馥大概会顾全文炳的面子,大事化小的。
军机堂三间北房是合署办公的,军机大臣们走来晃去,谁的话也听得进去。鹿传霖听到王爷吩咐的话,急忙插上来道:“刘鹗贪利妄为,劣迹斑斑,勾结洋人盗卖矿产和太仓存米,几次要拿他查办,都被他滑了过去,这回应该前后各案一并查办,将他捉拿归案,才不敢再逍遥法外,继续为非作恶。”
奕劻有心卫护刘鹗,何况向来抱定主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当下闻着鼻烟,淡淡地说道:“刘鹗以前的事不属两江范围,且先将浦口的事查明了再说吧,滋轩(鹿传霖)以为如何?”
鹿传霖脾气虽倔,在王爷面前却不敢顶撞,便换了口气道:“也好,就照王爷的话办吧,不过在拟旨给两江时,份量得加重些,命西江总督‘确查具奏,毋稍徇隐。’不然刘鹗无缝不钻,又会被他搪塞弥缝,弄得不了了之的。”
顾康民本和刘鹗过不去,忙应道:“是,司里一定会从严饬办的。”
奕劻也只得敷衍道:“是啊,是该好好查办。”
下值后回到王府,奕劻与心腹冯允中闲谈了刘鹗被参的事,允中常常得到刘鹗的银钱馈赠,立时写了一封密信,通知刘鹗速往两江总督衙门打点。
铁云收到允中的信时,已是光绪三十二年新春了,他接信后心中不慌,一则有太亲翁程文炳撑腰,他们两人是地皮公司合伙人,铁云若是有罪,文炳也有不是,两江总督如果照应了长江水师提督,无异也照应了他刘鹗,况且他心中有数,代福公司买的地是用茅金声的名义,他自己名下的一千九百四十五亩确实没有洋人股份,不怕调查,但是惟恐办案委员认真彻查,把茅金声挖了出来,严刑盘问,供出了福公司的事,把他刘鹗也牵连进去,这事就糟了。于是立即写了两封信,一封给程文炳,让他心中有底,别一封给马贡三,汇去一笔银子,嘱他向两江文案上打听吴御史的参案交谁办理,然后上下打点,务使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