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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我反驳道,写作时有时要经过开头那没有价值的思路,直至逼近那埋在下面的高尚的思想。他说:“这对你适用,对我不适用——这就等于让那些错误的感觉占上风。”1920年2月28日,我记下了另一次谈话。他说:“我们是上帝头脑中涌现的虚无主义思想。”我相应地引证诺斯替教关于世界的恶创造者德米乌尔根关于世界是上帝的原罪的学说。“不对,”卡夫卡说,“我相信,我们不是上帝急剧的堕落,而是他的一次恶劣情绪,一个糟糕的日子。”“那就是说在我们的世界之外存在着希望碑?”他微笑着:“许多希望——对上帝——无限多的希望——,但不是对于我们。”
卡夫卡并非仅仅在谈到这样的大题目时才显示出杰出的形象表达力,而是始终如此,从不中断——这正是他的独特之处。他的格言中令我们感到奇特之处,对他来说是自然的,舍此它没有别的生活和思想形式。他根本不能换一种方式来说话和写作。它是自然产物,甚至有时在他的妹妹们的表达方法中也有所表现。最具他的个性的是那些梦幻般诗意浓郁的、悖谬性风趣横生的措辞。他这样半誉半讥地说到他办公室的一个同事:“他不能从长长的工作时间中有所收益。”接着沉思地说,“不过也许可以促使他这么做。”当我们滔滔不绝地又谈论了一个夜晚,天快亮时才回家去时,听到了苏醒的城市生活的最早的噪声(牛奶车等等),他倾听着说:“大城市的蟋蟀!”当他有一次需要占用我一点时间,让我帮个忙时,他说:“原谅我,因为我不原谅自己。”他最后说的话中有一句也表示出这种悖谬的特征。当治疗他的克罗善斯托克大夫不愿给他注射吗啡时,他对他说:“请您杀死我吧,否则您就是杀人犯。”关于报告肺结核产生的第一次大吐血,他说的是(他把这个疾病说成是摆脱当时的困境——指计划中的婚姻——的是合乎心意的出路):“我的脑袋和我的肺背着我商量好了。”……
尽管列举的这些事例把事情说得如此清楚,却不足以充分地道出卡夫卡人格的全部实质。他周身散发出的最根本的素质不是其才智横溢,而是成为才智基础的深深的自信,是运动的安闲。我愿意再度求助于我的《戈尔塔》,摘录如下:“在他身边的人会直接感觉到,伟大的终将被证实为伟大,即使一切现象都在唱反调;会感觉到,世界高贵的核心将不会永远被所有弊病触犯,不会永远被人滥用。他没有说这话,很少说到类似的意思,而且也只是犹豫不决地通过一闪即逝的、听上去常是开玩笑似的形象来表达。然而他的所有举止,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动作,哪怕人们只是观察着他怎么梳理他的头发,一举一动都仿佛不言而喻地象征着对一种正确的、巧妙的、纯洁的、不可逆转的生活方式的坚定信念。它存在着。困难的只是——找到它,到达它的身边。否认这种巨大的困难是他决不会干的。相反,他比所有的人都更密切地注视着世界上模糊不清的、滑稽可笑的事物。他明白,每迈出一步,都难免纠缠卷入,难免磕磕绊绊。然而他相信内在的优越素质会成熟起来。”
第三章 围绕职业和使命的斗争
1906年6月18日,卡夫卡在布拉格卡尔…费迪南特皇家德语大学被授予法学博士学位。
然后他要按照惯例通过所谓的“法庭年”,亦即那些想要投身于律师职业的法学毕业生必须经过的无薪法律实习。卡夫卡从来没有当律师的念头——他只不过利用这一年作为紧张的考试后的喘息机会,并通过这个喘息机会寻找一个有工资的职位。因为他同父母达成了默契:一旦有可能,他不多一天依靠父母的钱包过日子。这连他父亲也完全没有明白,将他此举视为最不像话的无理取闹。我已经说到过:是否可以给这个才华出众的儿子(但是他的父母是否了解他的才华呢?这才华有没有显露出来都是问题)以一种特殊的自由,比如批准他到国外去学习几年。这个家庭的物质条件那时是充分的。但是要想获得这么一种待遇,弗兰茨必须有足够的甩开膀子闯路的精神。可是他最缺乏的不就是这种精神吗?他的能力仅仅是内向的,表现为执拗、消极的坚韧。从这里可以找到他悲剧性的咎由之所在。他受着罪,默不吭声。但是不可忽视的是,他的才能的独特表现形式不仅仅在父母眼里、而且事实上也似乎是没有实用价值的。而实用性与弗兰茨在艺术中追求的纯洁性是从头到脚格格不久的,他在日记中称“写作是祈祷的形式”。在寻找挣钱的职业时,弗兰茨根出要求:这个职位不得与文学有任何联系;以文学作为挣钱的职业在他心目中是剥夺文学创作的尊严。挣钱职业和写作艺术应该绝对分开,二者的“混合”,比如记者的行业,亦为卡夫卡所否定——但他从不发表教义,而只是自己微笑着退缩,声称他自己“却不能这么做”。他的这种观点给我和我的职业选择也带来了旷日持久的影响。我(像他一样)出于对艺术的尊重,在最可厌的、远离艺术的、枯燥乏味的法律职业中翻来覆去地折磨自己,直至很久以后才走上了戏剧评论和音乐评论的道路。今天我认为卡夫卡在这一点上的严格态度是一种高尚的迷误,我后悔我自己像卡夫卡那样在办公室里任由成百上千个毫无乐趣的时辰在几乎是绝望的心情中流逝,从而亵渎了上帝崇高的造物——时间。
我们俩热烈追求的是一种“普通频率”的职业——也就是说从早晨到中午二或三点上班(我把这个“或”字写得这么轻松,其实照我们当时的想法,这一个小时决定着我们的整个内心幸福),下午空闲。私人行业的工作上午和下午上班,以致一天剩不下任何进行文学工作、散步、闲读、看戏等事项的时间。即使三点以后回家去,这才吃饭,略略恢复摧残神经的工作造成的疲劳,打算进入心中向往的自由状态——然而一天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我们渴望的到二点为止的频率只有在极少数工作单位存在,几乎都是国家机关,那时,在旧奥地利时期,这种机关已经是只接受由高层担保推荐的犹太人才能进入的了。我并不想在此陈述我们寻找合适的位置的希望经常遭到破灭的故事,这些故事那时每天都像幽灵般出没在我们的谈话中。好在卡夫卡经过在最紧张的私人机构(AssicuzioniGenerali)工作中的短暂序幕后,终于在1908年7月在一个半国立的公共机构找到了合乎愿望的职业,这个机构叫“布拉格波希米亚王国工人事故保险公司”。
在这两个岗位上,弗兰茨都受到上司的青睐。但是事态很快就表明,他作了许多尝试来分配时间,以便不受阻碍他从事自己酷爱的写作,然而没有成功。写作需要有衔接着的许多小时,使创作力将执笔者带入高涨的情绪,这种情绪持续上升,尔后重新消逝。然而这短暂的下午总是使人想到明天将要在保险公司度过的荒凉的日子,在这段时间里卡夫卡不能够沉入这个过程之中;而我很快也开始过类似的日子,也只有在投入最高度的精力和思想最高度集中的情况下才勉强可以进入这个过程。于是恶劣的时期在我们俩面前展开了。我在与卡夫卡共作休假旅行时写给这位朋友的一首诗充分表现了我们的烦恼
卢加诺湖
——给弗兰茨…卡夫卡
蜻蜓憩息在我们的腿上,
轻柔的双翼伸展得笔挺,
从的热的墙上钻入水中,
把我们当成岩石或花来想象。
高高的公路变成锯齿模样,
带着纯石灰粉,烧得像发白的太阳;
沉甸甸的葡萄串向我们把腰来弯,
葡萄叶的绿荫投下女性般的清凉。
但我们的心灵啊,亲爱的朋友,
它在为痛苦的过去激动异常,
语言的音响黑暗而遥远。
尽管我们知道,现在被晒得黑黝黑黝,
临近的日子将强压我们以同样的重量,
我们被压弯,无情地变成苍白。
卡夫卡试着下午睡觉,夜间写作。每一次这种尝试总能持续一段时间,然而却不能睡得充足(弗兰茨深受睡不安稳和对噪音特别敏感之苦),于是出现了精疲力竭的状态,迫使他不得不拿出他残存的一切力量来应付办公室内的工作。他有许多要求,包括有些物质也被他视为“卑鄙”(这是我从他那里听到过的最尖锐的表达反对意见的词),比如当时社会保险遭到颇有几分道理的攻击,而这种攻击遭到新闻宣传的围剿,卡夫卡对此便用上了“卑鄙”一词。故此他在日记中写道:“写出了一篇支持和反对本机构的诡辩文章”(这一种嘲讽,证明他其实并没有完全脱离新闻文体的写作)。
我作为邮局职员度过的那些年里,我下午和晚上常埋头写我的《图科’布拉厄》,这些年头在我的记忆中已是晦暗无光,我几乎记不起什么细节了。一切都被无形的力量填入了无意识的血盆大口。也许有朝一日还会有什么浮现。留在我脑子里的只有一种直接的感觉,即对工人阶级遭遇的几乎不可理解的苦难的感觉。这种苦难抓握着所有不得不从事自己毫无兴趣的工作的人。这种苦难经由泰勒制和“流水线”更是升入了离奇的境界。这怎么能够忍受呢?也许我们只是想入非非,以为人们忍受着这种难以设想的苦难;因为实际上它超越了人的反抗力,超越了人的自卑可能性(可惜这与前一因素在此是一回事)。我完全同意那种对社会问题的设想,那种对劳动收益的合理分配,然而我的阅历还指出另一个理于更深处的问题——劳动幸福的问题,对劳动、对自己的工作的快乐的问题。就此也许还可以再说一些。
相距许多年后,几年前我又来到了位于波利契旁的工人事故保险公司——弗兰茨…卡夫卡的工作地。我以前经常到这里找他,同他一起在荒凉的、响着回声的走廊里走来走去。这回我与一个负责官员、卡夫卡当年的同事谈了话。弗兰茨…卡夫卡(据这先生说)受到普遍的喜爱,他根本没有敌人。他对义务的忠实堪称楷模,他的工作得到高度评价。这位先生强调指出,弗兰茨…卡夫卡能够从与众截然不同的角度来处理问题(这位先生的这个评语非常恰如其分。他还不知道,他说话时卡夫卡已经闻名世界了)。得到强调的还有卡夫卡性格中的一定程度的天真。他是“我们办公室里的孩子”。他叙述了一段有特征性的卡夫卡轶闻:“有一次他走进房间时我正在吃黄油面包。‘你怎么吞得下这块油脂,’他说,‘营养最好的是一个柠檬’。”
他在工人事故保险公司内的职责范围是预防事故和撰写关于将企业划入不同的不安全等级的上诉书。
他自己认为他的专业工作干得并不很出色,但他的上司却对之高度赞赏。他经常以近乎五体投地的钦佩谈到他的头头(马尔史纲)的专业知识和“聪敏才智”。对他后来的上司奥斯特齐尔——著名的捷克指挥和作曲家的兄弟——的钦佩则更甚。
当他看到由于安全设施不足而致残的工人时,他的社会感得到极大的激发。“这些人是多么老实啊,”有一次他对我说,眼睛瞪得溜圆,“他们到我们这儿来请求。他们没有冲进保险公司,把一切砸得稀巴烂,却跑来请求。”
1909年这个事故公司的年度报告中有一段是身为职员的卡夫卡写的,我将在下面引述。报告中当然没有提到卡夫卡。可是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卡夫卡把这份年度报告带给我看,说明这一段是他的手笔。他的上司对草稿作了修改,然而即使在这么一篇公文中卡夫卡的风格仍确切无疑地在各个段落中显示出来。而且那位友好地接待了我的负责官员也确认了这一段,同时他还指出1910年的年度报告中的一段为弗兰茨…卡夫卡的文字。
文件的下面这一部分就是从几个角度看都是令人感兴趣的:我们的示意图绘出了四棱轴和圆轴在安全保护技术方面的区别。直接以螺丝固定在四棱轴上的刀具锋刃裸露,每分钟转三千八百至四千周。刀轴和台面的大距离对工人产生的危险显而易见。在这种轴旁如果处于对危险的无意识中操作,危险可能更大;或者也可能不得不在意识到始终存在的危险的情况下操作。特别谨慎的工人自然会留心在刨刀头上推移木块时手指不超出工作件,然而主要的危险对一切谨慎报以嘲笑。即使是最小心谨慎的工人也有可能在一只手把刨件按在机台上,另一只手引来刀轴的情况下,或者由于打滑或者由于并非罕见的木块反弹而致手误入刀具夹缝。木块的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