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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的老兵故事 作者:王外马甲-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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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马甲小时候,爹妈是修水电站的,家就住在工地上。那时候的住宅都是一溜平房,中间的住户房间少,两边的住户房间多。马甲家住的那排房子,左边尽头是老邓家,右边是老王家,老邓头和老王头都是老工人,都参加过抗美援朝,还都立过功。
  老邓老王都挺能生孩子,只不过老邓家生了六个儿子,一个闺女也没有,老王家却是清一色的五个丫头,气得老王经常打老婆。老邓和老王关系极不好,彼此争吵打闹频繁(老邓太瘦,打不过老王),可邓家孩子却和王家孩子关系极好(王家老四后来还嫁给了邓家老二),所以老头打架,两边子女从不帮忙。刚开始的时候,书记还来劝架,说你们都是复员军人应该有觉悟什么的,老王眼一瞪回答:“觉悟?老子揍他就是帮他提高觉悟!”书记以后就不露面了。
  马甲小时候也不喜欢老邓,觉得他不仅小气而且爱占小便宜,比如他拿公家的红油漆去和农民换鸡,然后又把鸡卖给马甲家,比如马甲亲眼看见他在玉米地里偷粮食……现在马甲成家了才明白,三十多块钱的工资,农村老婆六个儿子,不这么做真会饿死人的。
  老王头的形象则光辉得多,他是起重工,体格强壮嗓门洪亮,他的老婆不但漂亮而且有文化,是技术科的描图员。
  老王老婆有文化,自己却没文化,他是要饭的出身。在当时,复员军人、立过战功、要饭出身,这都是响当当的红色招牌,所以有次学校里搞忆苦思甜,就请老王做报告。
  会场上,老王站直身体、手抚话筒、山东口音、声情并茂:“在万恶的旧社会,俺们渔民穷啊,天天吃鱼、天天吃鱼,俺腿脚利索,就去济南要饭了……”天啊,马甲家想吃鱼,得凭票,还得排队,可人家老王解放前就能天天吃鱼了。当时底下就有人嘀咕“敢情老王要饭不是因为饿,是想换换口味啊。”王家老五是马甲的小学同班,小丫头本来就不乐意她爹宣布她家要饭的事,现在再听别人这么议论,登时就气哭了。在那天的忆苦思甜大会上,高呼口号、情绪激动的人很多,但真正流出热泪的,估计就她一个人。
  老王家虽然只生产闺女,但老王却很喜欢别人家的小子,所以马甲得以时常出入王家,混吃混喝。老王盲目崇拜知识分子,对马甲爹妈这样的穷酸老九卑躬屈膝,却很少讲自己打仗的事,若是问他,也只是说“老子是皮定均的队伍”。碰巧有次老王饭后得意,才讲到他立功的经过。
  那是在西方山战役中,老王他们连奉命去攻击一个山头阵地。“说是一个连,其实比现在两个连的人还多。而且那个山头已经争夺过好几次了,所以虽然是晚上,大家也知道往哪里冲。”
  “怎么冲锋?就是跑呗。使劲跑,也不打枪,打枪打炮是后面部队的事,我们就是跑,先跑到山上再说。”
  在接近敌方阵地之前有一个火力封锁区。“在那里死得人最多了,子弹扫过来像刮大风一样,前前后后的人不断地倒,也没功夫去看是死了还是受伤了。”
  “有没有假装受伤趴在地上的?”马甲厚颜无耻地问。
  “我不知道,那时候当兵的人不聪明。反正我没事,跑过去了,跑到了再一看,冲过来的人只剩下一半。”
  事隔多年,马甲体会到当时自己的问话其实很无聊。在激烈的战斗中,出现一时的惊慌是可以原谅的,在枪林弹雨面前,能奋勇向前冲锋的当然都是英雄,但一时慌张趴下的,却也可以在以后的战斗中成为好汉。
  “冲到跟前敌人就慌了,枪也打得不整齐了,我们就开始喊。我不会喊口号,什么缴枪不杀、举起手来,我不会,我就是叫,乱喊。”呵呵,马甲想起老王和老邓打架的时候,也是不喊口号,抱在一起“呀呀”地叫。
  敌人阵地前沿虽然火力弱一些,但地形却更险恶。“坡陡,有铁丝架子,有地雷还有炸弹。”
  在复杂的地形面前,老王头摔了一跟头,“嘴摔破了,满脸血,枪也掉了,枪滚到坡下面去了……我不敢去拣枪啊,战场上往回跑是犯纪律的,我就拿帽子做了个记号,抓着手榴弹接着冲”。
  “为什么要做记号啊?”马甲傻乎乎地问。
  “天明了还得来找枪啊,枪不见了是要罚做检讨的。”
  “冲上去以后看不见我们班的人,我就顺着沟往里跑(老王把战壕叫做沟),那时候到处都响枪,也不知道哪里有多少敌人,反正我就是往里跑,也不是瞎跑,跑的时候还是勾着腰。”(“勾着腰跑也是瞎跑”王家小姐如是说)
  “跑不多久发现前面黑糊糊猫着几个人,再走几步就看清是鬼子在安机枪,我就丢手榴弹了。”
  “没炸着,手榴弹扔沟边上滚外面去了。但他们看见就跑开了,三个人,跑了两个,我追上去按住一个。”
  “那家伙不行,我一按着他,他就坐地上。我就揍,把他揍哭了……”(真的哭了?)
  “真的哭了,抱着脑袋哭呢,我闹不清该怎么跟他说话,就把他扯回到机枪那里。”
  “抓了他,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先把机枪搂下来,我不会用机枪,就这么抱着,他蹲着,我站着看”(忆苦思甜大会后,王家五小姐回家哭着指责老王,理由就是“你连机枪都不会用,还好意思去忆苦思甜”,嘎嘎)。
  “后来某某某(老王说了名字,马甲忘了,应该也是马甲爹的同事,只是马甲年纪小,不认识)来了,我问他怎么办,他说交给连长,连长在后面。我带着俘虏往回走,这才知道大家都在后面,刚才是我一个人冲上来了。”
  “后来?再后来就是鬼子跑了,我们守阵地呗。”
  “哦,还有,我把俘虏交到文书那里的时候,才发现这家伙还挂着把手枪呢。先前黑糊糊地没注意,还真他妈危险。”
  “手枪?那俘虏是个军官了?”
  “不是,是个兵,美国小兵也有手枪,真阔气。”
  “王伯伯你真勇敢”,马甲小小年纪就很会拍马屁。
  “呵呵,老子是皮定均的队伍,打仗么,不勇敢还行?”
  正当这时候,马甲娘来了,“马甲,你缠着王伯伯干什么?回家写作业去!”
  “我在听王伯伯讲英雄事迹呢。”
  “呵呵,我有什么英雄事迹”,老王头一见到臭知识分子就特别谦虚,“我打了两年仗,连伤都没有受过,得个二等功算是拣便宜了,像那边那位(老王指指左边),才是真正受过伤、立过一等功的呢”。
  什么!搞错没有?那个偷农民包谷的老邓,那个被老王一把就推到水沟里面去的老邓头,居然是个一等功臣?
  我顿时来兴趣了。
第四章
  马甲很早就知道老邓也是个复员军人。但马甲对他从来不感冒。
  马甲很少去老邓家。在马甲的印象中,老邓家的门口永远是乱七八糟的,干干瘦瘦的老邓和模样有些吓人(脸上有块大疤)的老邓的老婆就忙忙碌碌地穿梭于各种杂物之间。
  老邓家的孩子无论大小,一律外战外行、内战内行,从不在外惹事,专门在家练拳,所以不管什么时候经过他家,都可以听到打闹和哭喊的声音。尤其是邓家老五,这倒霉孩子好像成天不是被他哥揍就是被他爹打,反正一年四季都坐在门口哭,从来就没消停过,直到现在,马甲闭上眼睛使劲想,也想不出他不哭的时候应该是什么模样。
  老邓和老王都有使用“家庭暴力”的毛病。只不过老王是专打老婆、不打孩子;老邓是专打孩子、不打老婆。所以,老王家的闺女见了老王可以揪耳朵,老邓家的儿子见了老邓只会打哆嗦。
  马甲家人对老邓的评价各不一样,各有各的道理。马甲的观点在上一段里已经说了,是“小气而且爱占小便宜”,马甲爹的观点是老邓“老实、正派”,而马甲娘的观点却是他“心好、重感情”,这就和马甲我的直观感受完全相左了。
  马甲爹的观点主要来源于工作。
  比如有件事是这样的:老邓头是木工。水电建设的木工分好几种,有什么内木、外木、细木、大木等等,具体的界限不大清楚,大概细木是做精加工的,在屋里干活,有技术;外木是搭建筑架子的,在工地上干活,比较苦。老邓属于细木工。
  1974年夏天,工地抗洪的时候,脚手架被冲倒了几座,外木班二十六个人死了十七个。这时候需要再调人干外木,可没有人敢去了,于是就开会动员。书记在会上说,党员要带头,有经验的老同志要带头。老邓不是党员却是老同志,他看书记说了一两个小时还没人吭声,就举了手。书记问:“老邓你要去?”老邓说:“我原先是从外木班出来的。”他就讲了这么一句,原来在外木班干过的人都坐不住了,都举手。结果调回到外木班的人比原来的编制还多了几个。后来有个也回到外木的师傅不甘愿,认为是老邓害了他们,马甲爹一反平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作风,严厉加以反驳,并且评价老邓“老实、正派”。
  马甲娘的观点则主要来源于对其家庭生活的隐私探密了。
  老邓的老婆,马甲叫她“邓妈”(那时候我们工地上的习惯很怪,有正式工作的女士就有名有姓,没工作的女士是“家属”,其称呼是在丈夫的姓后面加“妈”或“姐”,不知其他地方有这个情况没有)。这个邓妈身体不好、人也丑,很少出门,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和马甲娘关系比较亲密,时而在一起嘀嘀咕咕,马甲娘也因此知道了邓家的一些历史情况。
  老邓和邓妈都是山东一个什么地方的人,同乡。老邓祖上是开车马店的,邓妈家则开木材铺,俩人的爹是拜把兄弟。邓妈很小的时候,她爹就把她许给了邓家,但不是许的老邓,是老邓头的哥哥大老邓。快解放的时候,邓妈家的木材铺遭了场大火,家人死了好几个,东西也烧光了,只好回到乡下种地。邓妈虽然没死但受了伤,脸上也落下好大一块疤。
  解放以后,老邓的爹老老邓头安排大老邓娶邓妈,大老邓一想到姑娘脸上的大疤就头痛,干脆报名当军工,去帮志愿军搞运输,没想到半年后牺牲在朝鲜了。老老邓头是个守信义的汉子,大老邓死了,他就命令其弟弟继续娶邓妈,这下该老邓着急了。
  老邓比邓妈还小两岁,他那时的惶恐是可想而知的。情急之下,他也想起用大老邓的办法。可是,当时家乡又没有招录军工的,一咬牙,老邓就直接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反正老老邓再霸道,他也不敢反对抗美援朝。
  1956年,当老邓再回到家乡的时候已经是复员军人,有正式革命工作的人了。面对曾经扛过枪、打过仗、受过伤的儿子,老老邓头也不敢耍横再要求什么。探亲假快满的时候,老老邓头说,咱们不娶人家了去看看人家就当走亲戚吧。老邓说可以啊,拎着盒点心就下乡准备住一晚就走人回单位继续美好人生。
  邓妈这时已经是农民。她家解放前在乡下有几块地,因此解放后就评了个地主。可她家偏偏又没当过地主,在城里开了两三代木材铺,家里几乎没有人懂得怎么种地了。这么一来,在贫下中农监管下自食其力,其艰难困苦自然就可想而知。老邓去走亲戚的时候,邓妈家已经知道这件婚事不可能了,人家也没说什么,吃饭客气几句天黑各自睡觉。
  寂静中,邓妈想起往事,想到现在、再想想将来,不禁泪下,不知觉里竟哭了一夜。隔壁,老邓听见哭泣夜不能寐,夜不能寐翻身坐起,翻身坐起听见哭泣更加夜不能寐,夜不能寐听见哭泣不由得思绪万千……
  天还没亮,老邓去敲邓妈爹的门,进门就说:“让她跟我走吧。”
  于是邓妈就跟着老邓走了,于是老邓就有了六个儿子。
  马甲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觉得很好笑。老邓为了躲邓妈宁愿去打仗,连死都不怕,结果别人哭了一晚上他就投降了,这不是没出息嘛。
  马甲娘于是批评马甲小孩子不懂事,并说人家老邓“心好、重感情”。
  马甲爹和马甲娘无论怎么评价老邓,马甲都不感兴趣。可是,自从老王头透露老邓居然是个一等功臣,马甲就不得不注意老邓了。
  注意了半天,马甲还是没有办法对他感兴趣。俺马甲虽然年纪小没参过军,可打仗的电影毕竟看过不少,对于如何正确辨认红军和白匪军、如何正确识别一般战士和战斗英雄还是很有经验的。比如老王那般满面红光、孔武强壮的形象,说他是黄继光的战友都没问题,可看看老邓,面黄肌瘦、愁眉苦脸,连走路的姿势都是鬼鬼祟祟的,这样的家伙别说是英雄,就是当个志愿军战士也给中国人民丢脸。所以,马甲很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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