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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贞逊谢说道:“贞家诸父皆知名天下,诸兄群弟无不英才杰出。贞何德何能,敢称‘乳虎’二字?”别的都可以谦虚,但是说到族人的时候不能谦虚。
秦干笑道:“若论人才之盛,君家固颍川第一。县君说完这句话后,功曹李艾问道:‘南阳何顒以为文若有王佐才。贞为乳虎,则文若何如’?你猜县君怎么回答的?”
荀贞诚心实意地说道:“文若之才,胜我百倍。”
“县君答曰:‘文若,雏凤也’。”
“雏凤?”
“‘虎重有威,能行千里;凤虽俊逸,非梧桐不栖’。”
县令朱敞的这十七个字评语,分别概括了他对荀贞和荀彧的印象。
荀氏乃颍阴名族,朱敞自来任县令后,与荀家人多有来往,对荀彧、荀攸等荀家的晚辈都很熟悉,虽然之前与荀贞见的次数不多,但这几个月荀贞多次给他惊喜,也算较为了解了。这十六个字的评语分别以虎、凤的特点来比喻人,言简意赅。
荀贞心道:“‘虎重有威,能行千里’,这是在说我才学有不及,但能自立。‘凤虽俊逸,非梧桐不栖’,这是在说文若才学高,志气也高。”
他默然片刻,还是刚才那句话,说道:“文若其才胜我百倍。雏凤之评,精妙恰当。……,只是请教秦君,县君因何以为我能行千里呢?”旁观者明,既然县令朱敞说出了这个评价,他也很想知道原因是什么。换而言之,他也很想知道在别人的眼中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椽吏胡勉当时亦有此问。县君答道:‘贞之治境三月,一亭晏然,声威远播,使高素折腰,令群盗不敢犯’,非有干才且脚踏实地者不能如此,故吾知他虽身重,却能行千里。……,椽吏胡勉又说道:‘设若以此论之,文若有王佐才,区区十里之宰,一亭之治,何足挂齿’!县君答道:‘文若固有此才,但是文若会肯去做这一个亭长么’?故吾知其为雏凤,非梧桐不栖。”
朱敞的言外之意,荀贞和荀彧两个人相比,一个浊重,能脚踏实地;一个清高,如凤翔九天。
荀贞回味了一会儿,不得不承认朱敞的这两句评点很有道理,当下说道:“良禽择木而栖。文若志存高远,我所不及。”
尽管在朱敞的眼中,他还是不如荀彧,但这个评价不算低了。
在士子们视名声如性命的当代,他一个中人之资,能够得到这样一个“好评”已该知足了。颍川郡人文荟萃,颍阴县贤人辈出,来这里当县令的人都是士族出身。朱敞虽非名士,对人物的点评也远不如汝南许氏兄弟,可以一言使人天下知,一言使人海内弃,但也是有点分量的,至少等这几句话传出去后,颍阴县里的人就会对荀贞有一个更高一层的观感了。
秦干说道:“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
“秦君请讲。”
“县君早有意擢君为门下主记,此次闻君之功后,更是要当场传檄,但是谢武却说,君之志向不在县廷,而在乡野。荀君,你有这样的才干,却为何就是不肯在县中为吏呢?”
这个问题,荀衢问过、县令朱敞问过、谢武问过,几乎每个人都不能理解。荀贞解释得都快烦了,但是又不能不解释,他恭谨地说道:“县君既以为贞为乳虎,那么请问秦君,可曾见过有虎不愿放纵山林,却愿困於柙中的么?”
秦干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说道:“此真妙答!待吾回到县中后,必恭喜县君:今我颍阴有一卧虎矣!”堂外日头西移,时辰不早,他起身告辞,说道,“君且耐心等待,多则四五日,少则两三日,等郡中的批复下来,购赏赐下,你便可缠钱上任,嗷啸山林了!”
荀贞把他送出亭外。
秦干上了轺车,待要走,忽然以手抚额,说道:“只顾与君叙谈,险些忘了一事!”
“何事?”
“汉家律法,生擒贼一人,或斩贼二人,拜爵一级。你们前夜总共斩杀了十五个贼人,生擒了三人。杀贼者是谁,擒贼者是谁,你列一个表,写好了送到寺中,方便论功行赏。”秦干是门下贼曹,若是单纯为传达县君的嘉奖不需他来,派他来正是为了此事。
他笑问荀贞,说道:“荀君加冠不久,对么?”
“是的。”
“近三十年来,只有当今天子登基之时,在建宁元年曾赐天下民爵。荀君如今的爵位应该是公士吧?”建宁元年是十三年前,当时荀贞只有七八岁,托天子登基之福,得到了平生的第一个爵位。他回答道:“是的。”
“前夜杀贼,君功最伟,只最后生擒的那三个贼人便足够使君拜爵一级,升为上造了!”
虽说有汉以来,因为多次赐天下民爵的缘故,——不说前汉,只从本朝建武三年的第一次赐爵开始,至今一百五十四年间已总计赐爵三十四次,平均不到五年一次,并且这其中有时候还不止是赐爵一级,往往一次就赐爵两级、三级,爵位早已不如前秦时珍贵,但对黔首百姓来说,爵位高一点还是很有好处的,比如可以用来减免刑法、减轻徭役、提高地位、优先多得国家赐予之田宅等等。
不过,荀贞是“有所图”的人,连那百万钱财都不重视,自然更不会把这点爵位看在眼里。他说道:“前夜之事,多赖亭部乡民出力。贞已得县君举荐拔擢,怎么好意思再领取爵位呢?”
“噢?……。”秦干扶住车轼,倾身问道,“你什么意思?”
“贞决定将爵位与县君今番赐下的五万赏钱一并让给别人。”
按照律法的规定,多人共捕贼,可以把自己该得的奖赏让给别人。荀贞的这个决定虽然出人意料,但却也是合乎律法的。秦干忍不住拍打车轼,赞道:“荀君之德,吾未曾见!”
——
1,购赏。
《居延汉简》中一例:“群辈贼杀吏卒毋大爽,宜以时伏诛,愿设购赏,有能捕斩……渠率一人,购钱十万,党与五万”。
2,赐爵。
按日人西嶋定生之研究,两汉的赐爵是面向全体编户良民男子,并且“民爵赐予是对小男亦即十四岁以下男子即已实行”的。——《中国古代帝国的形成与结构——二十等爵制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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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牵挂者何
第一更。
——
秦干忍不住拍打车轼,赞道:“荀君之德,吾未曾见!”
荀贞的“德”好不好,最清楚的人是他自己。设若他不是穿越而来,设若他不知天下将会大乱,设若他是一个生於斯、长於斯的东汉人,以他荀氏的出身,他也很可能会和荀彧一样根本看不上一个小小的亭长之职,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心甘情愿地屈己待人,视钱财如粪土。
与荀彧、荀攸这样的天纵奇才相比,他一个中人之姿,唯一的优势只有“远见”,也即“知道未来”。有道是笨鸟先飞,正所谓有备而来。他既“有备”,既要“先飞”,那么做事肯定就不会如“无备”之人,而这样的做事风格落在不明内情之旁人的眼中,自然就会觉得他与众不同,看起来很有“德”,很能“脚踏实地”。
他嘿然自嘲,想道:“我自请为亭长、市恩乡里、让功给上官、让财给轻侠里民,所有一切的作为都是为了能聚众保全性命而已,要说起来其实挺‘自私’的,但是落在别人的眼中却反倒成了有‘德’。……,这算不算‘沽名钓誉’,算不算‘王莽谦恭未篡时’呢?”随即又觉得王莽这个例子举得不恰当,“呸、呸!怎么能拿这个最终身败名裂的家伙来自比呢?”
一边瞎琢磨,他一边“谦恭”地送行,直将秦干送到亭部的边界、又目送着秦干乘坐的黑色轺车在几个持刀戟的从吏簇拥下辚辚走远,方才转回。
杜买、程偃、陈褒也在。这时等秦干远去,在回亭舍的路上,杜买三步一回头,一副神情不属的样子,手中的短戟都差点滑出,掉到地上。——这短戟,是他为了在秦干面前显示武勇,特地拿出来的。
荀贞拍了拍他的肩膀,吓了他一跳,好悬踩到路上被压出来的深深车辙里,急避过去,回过神来,抓牢短戟,尴尬地笑了笑,说道:“荀君?”
荀贞笑道:“可是在想你什么时候能够正式就任亭长么?”
“嘿嘿。”
“秦君不是说了么?此事已经定下。再过上两天,县里的任命文书就会到了。”
杜买感激之极,落后荀贞一步,躬身弯腰地说道:“全靠了荀君举荐,小人才能升任亭长,小人定会不负君望!”话说完了觉得自家似有些急於上任的样子,忙又补充一句,“若无荀君,便无小人。以后,这繁阳亭还是荀君你说了算!”
陈褒轻笑说道:“荀君不日就将会升迁到乡里,就职‘有秩’,全乡上百个里,十几个亭,哪里还会有看得上一个繁阳?”
“是,是。荀君少年英才,心存壮志,非我辈庸人可比。荀君你放心,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小人必一如从前,定唯君之马首是瞻,唯君之命令是从!”
荀贞哈哈一笑,调笑似地说道:“杜君,你曾说过你的愿望是做一个百石吏,今为亭长,已始於足下了。要好生努力!”求盗和亭长一步之差,却是大不相同,前者只是副手,追贼捕寇,冒风雪,刀头舔血,危险且累;后者却是十里之宰,能够独当一面,舒服多了。
“是,是。荀君的教诲,小人牢记在心。……,不知荀君还有何叮嘱?请一并示下。小人坚决做到。”
“也没什么别的叮嘱了。”荀贞瞧了他一眼,“……,只是有两件事,我有些放心不下。”
“荀君请说!”杜买拍胸脯保证,“不管是什么事儿,小人定能使君放心。”
“如今回想起来,在繁阳的这三个月里,我还真做了不少事儿。”荀贞顿了顿,反问杜买,问道,“你觉得哪一件是我最牵挂的呢?”
“荀君曾助敬老里买桑苗,如今桑苗大多刚刚种下。荀君最牵挂的应是此事!”
“民以农桑为本。里民既得桑苗,必会妥善培育。此事我并不牵挂。”
“不牵挂?……,荀君慷慨豪气,好结交朋友,在亭中这几个月,常与亭部中的豪桀少年饮酒下棋,博戏欢乐,其中尤与大小苏兄弟、史巨先、冯巩的交情最好,如今君将上任乡中,最牵挂的也许是他们?荀君放心,小人会对他们多加照顾的。”
“苏、史、冯群辈皆壮士也,为我友,他们若有事,我自会照拂。对他们,我亦不牵挂。”
“……,荀君赈赡孤老,全亭乡民无不感恩称颂。荀君可是担忧走后,小人不能善待他们?”
“我与你相识三个月,虽不敢说尽知你的为人,但也对你了解一二。你不是严苛的人。对此,我亦不牵挂。”
杜买笑了起来,说道:“是了!荀君牵挂的必是老黄、阿褒、阿偃、繁家兄弟。”
“黄公长者,繁氏兄弟本亭人,阿褒人缘好,我也不牵挂。……,至於阿偃,我已决定带他去乡里了,当然更不牵挂。……,对了,阿偃,此事还没与你商量,你愿意随我入乡么?”
程偃求之不得,欢喜说道:“怎不愿意?俺就寻思这两天给荀君说呢!荀君此去乡中,人生地疏,身边没有人怎么能行?俺虽愚笨,但好歹是乡亭人,人头熟,也许有能为君尽力之处。俺与君卿商量好了,都跟着你去乡里,为君牵马执鞭,开道前驱!”他只是个亭卒,还是招募来的,比较自由,不想干了请辞就是。
……
从桑苗说到朋党,再从朋党说到亭中孤老,又从亭中孤老说到亭舍诸人,能想到的地方都想到了,荀贞却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杜买犯了愁,左思右想,实在想不出他牵挂何事,又问道:“那么,荀君可是牵挂小夏、小任几个?”割肉似的咬着牙,保证说道,“若是为此,则请荀君放心!小人一定会如荀君在时一样,好吃好喝地养着他们!”
“亭舍又不像县廷,没什么余财。小夏、小任几个在舍中的吃住所用,一直都是由我出钱。今我要去乡里,不会把他们留在亭中的。我会与他们商量一下,若是他们愿意,可与阿偃、君卿一起跟我上任。……,对此事,我也不担忧。”
“如此,荀君可是牵挂许母、幼节?”
陈褒实在听不下去了,打断了杜买的话,说道:“许母、幼节是东乡亭大王里人,又不是咱们亭的人!老杜,就算你想去照顾,也照顾不了啊!何况,荀君又不是升迁到外地去了,升任的乃本乡蔷夫,许家正是治下之民,要说‘照顾’,还用得着你么?”
杜买愁眉苦脸地说道:“荀君,小人实在想不出还有何事值得你牵挂了!”
荀贞问陈褒,说道:“阿褒,你能猜出来么?”
“荀君所牵挂者,无它,必是里民操练一事。”
荀贞畅快大笑,说道:“知我者,阿褒也。”
杜买楞了一愣:“里民操练?……,这眼看年底一过,明年开春,这操练就要散了啊!”
“正是为此,我才牵挂。”
“……,小人斗胆,请问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