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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说,朝廷又能撑多久不解党锢?最多十年,天子必会解党锢,用贤人,重振朝纲,以解苍生倒悬。”
荀攸松了口气,复又放松身体,说道:“原来你是这个意思。……,希望如此罢。”叮咛荀贞,“贞之,咱们家中本就受到党锢,你今初为吏,万事要谨慎,不可妄言,以免惹祸上身啊!”
荀贞笑道:“不必你说,我也晓得。”
荀氏一族,在党锢前为官者甚多。只荀彧、荀攸两支,其祖、父辈出为两千石郡守、国相者便有数人,剩下宰百里地,当过县令(长)的更多,不但是士林名门,也是仕宦世家。荀攸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下,要说不关心时政,不想出为官吏,上则报效天子,下则造福一方,中则留名后世,显然是不可能的,被荀贞打开话头,说起“时政”,他叹息连连。
“天子本聪灵,奈何被小人、阉竖蒙蔽,近年来,立鸿都门学,西园卖/官。西园卖/官,就好像在商铺上卖东西一样,将国家名/器一一标价,如贾人售卖,二千石二千万,四百石四百万,三公、州牧、郡守、县令长各有价,有钱无德者以此进,无钱有德者空长叹,使吏治败坏。买/官者无德,凡到任,无不日夜以贪污为业。又卖关内爵,五百万。怎会不民不聊生呢?
“故太尉陈仲举曾上书天子,说:昔明帝时,公主为子求郎,不许,赐钱千万。左右问之,帝曰:‘郎,天官也,以当叙德,何可妄与人耶!’今陛下以郎比一把菜,臣以为反侧也。……,如今,天子已经不单是把郎比成一把菜,而且将三公、郡守、侯爵都比成一把菜了啊!设若陈太尉今尚未亡,目睹眼下,恐怕就不会仅仅是‘反侧’这么简单了!”
荀贞跪坐帐中榻上,手放在膝盖上,远望帐外竹林清溪,远处的乡路上时有乡人来往。
他默然不语。
荀攸喟叹连连,停了会儿,又接着说道:“前年,光和元年,天子立鸿都门学,令群小以虫篆之技见宠於时,受不次之赏。如乐松、江览、任芝、师宜官、梁鹄诸辈,不闻其有通经之称,而俱侥幸以文辞、工书见宠,竟就都或入为尚书、侍中,或出为刺史、太守,乃至有受封侯赐爵者。这已经不但是败坏吏治,更是在挖掘我大汉治国的根基了啊!”
鸿都门学是当今天子的一个“创制”。鸿都门,乃洛阳北边一个宫门的名字。鸿都门学,即设置在此门内的一个学校。
在鸿都门学设置之前,帝国的中央学校只有两所,一个是面向平民和部分官吏子弟的太学,一个是四姓小侯学,本是专为外戚樊氏、郭氏、阴氏、马氏四姓子弟设立的,后来只要是贵族子弟均可入学。这两所学校的招生对象和招生范围虽不同,但相同的是都以五经为主要的教学内容,而鸿都门学则类似后世的“艺术专科学校”,不学儒家经典,专一学辞赋、书画等。
汉之得人,多从察举而来,名臣良将多因明经入仕,而鸿都门学里的学生却都是精擅诗词歌赋、书法画画的“才艺之人”。当今天子出於个人的爱好对他们委以重任,事实上也就是在察举之外“以才艺取士”,这严重违背了正常的选举制度,间接堵塞了学经儒生的仕进之路,没多久就遭到了天下儒生的群起攻之。然而,当今天子却一意孤行,完全不听反对之音,依然我行我素。
荀攸是正统的儒生,对此很不满。
荀贞倒是能理解“天子”一二,想道:“‘天子’立鸿都门学,固然有他个人爱好的原因,也有受阉宦推动的缘故,但今之察举,流弊多多,或为权门所荐,或为世家彼此推举,所得多非人,对朝政、地方无助,徒增权门、世家的势力而已,而又朝堂之上宦官掌权,士大夫多结朋党,地方上的豪族势力亦越来越强大,民谣云:‘州郡记,如霹雳,得诏书,但挂壁’。
“‘天子’内不能掌握朝堂,外不能控制郡县,察举所得之人又不堪使用,当然会想培养一批自己的亲信,对外加强控制,对内抗衡士大夫,恐怕这也是他大加重用鸿都门生的一个重要原因吧?”
他这些想法都是平时自己琢磨得来的,不管对不对,都不会对“儒生”荀攸说。
他扭脸看了看坐在一边儿的文聘,又看了看跪侍温酒的小吏以及披甲执刀、侍立在帐外的董习诸人,笑道:“公达,现在不是在仲兄家里,也并非族中辩经、论政之时,咱们只是出来游玩的,你又何必说这些败人兴致的话呢?”
荀氏家学渊源,家门之内学业长讲,自办的也有族学,为熏陶学风,提高族中子弟的经学水平,平时隔三差五,或两三月一次,或半年一次,都会将族中的后辈们聚集在一处,任由他们互相提出问题,互相诘难辩论。族中有对政治感兴趣的年轻人,仿照此例,也常常会和各自交好的兄弟子侄组成不同的小圈子,相约共聚一室,议论时政、评点人物。
——荀攸、荀贞也是其中之一,也有一个他们自己的小圈子,常常相聚的有四五个人。这也是世家大族和寒门子弟的一个不同之处。一人计短,两人智长。经常受此熏陶,经常身处在这样的环境里,世家出来的子弟对经书的理解明显就要比寒门子弟深,眼界也更开广。
荀攸从案上漆盘中捡了枚青豆,丢入嘴中,举起刚刚温好的酒,一饮而尽,亦远望林外,只见沃野青苗,里聚星罗,叹道:“如此江山,如此江山。……,如果真能如贞之所言,假设有一日,朝廷解我党锢。我必提三尺剑,登天子堂,与英雄谋,为天下除害,还海内晏然。”
荀攸和荀彧齐名族中,但性格不同。
荀彧更多的是温文尔雅,奉行儒家的中庸之道,对人彬彬有礼,令人观之如玉。
荀攸因为少孤,又早慧,面对外人的时候,可能表现得很谨慎,才华不外露,甚至会给人一种“此人怯弱”的印象,但作为他自小玩伴儿、对他极为了解的荀贞却深知他极有胆气,又因从祖父荀翌被宦官所害,祖父荀昙受牵连被禁锢终身的缘故,对宦官、奸佞深恶痛绝。
竹林外,有两个人相伴行来。
——
1,庠序。
两汉的学校,中央为“太学”,地方上郡国为“学”,县道邑为“校”,乡中为“庠”,里聚为“序”。
2,四姓小侯学。
小侯,相对列侯而言。
3,天子的个人爱好。
汉灵帝“躬秉艺文,圣才雅藻”,“善鼓琴,吹洞箫”,热衷文学创作,“作《追德赋》、《令仪颂》”,“自造《皇羲篇》五十章”。
鸿都门生和宦官有着天然的同盟军关系,一则,二者都受到儒生的排斥;二则,汉末之时,“士大夫崇经义,而阉宦尚文辞”,宦官们大多也都是“才艺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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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虚虚实实
第二更。
——
荀攸和荀贞是相对而坐。荀贞看见了从林外走来的那两个人,荀攸没有看到,他还在接着适才的话题,继续往下说:“贞之,想我大汉的列祖列宗,高祖、孝武、孝宣、光武以及明、章诸帝,俱皆英武神明,只是从和、殇以来,帝多冲龄登基,以致外戚、阉宦相替当权。……,你官寺大门瓦当上写了‘并天下’几个字,如今的天下,天子聪灵,唯朝堂诸公却惜少有像孝武、孝宣、光武、明、章诸帝时那样的英雄、才士也!”
荀贞咳嗽了声,眼往外看,说道:“公达,莫再说了。……,有恶客来。”
荀攸“噢”了声,扭脸回望,从帐中看到了那两个走过来的人,问道:“恶客?这两人是谁?”
“前头那人叫做胡/平,本乡大姓第三氏家的宾客。后头那人不认识,应也是第三家的宾客。”
“为何是恶客?”
“一言难尽。”
说话间,“恶客”胡/平两个穿竹过林,来到近前。帐外的董习诸人将他们拦下。胡/平恭恭敬敬地向跪坐帐内的荀贞行了个礼,说道:“荀君,小人刚去寺中寻你,才知你原来在这里游玩。”
“你找我何事?”
“奉家主之令,来给您送请柬的。”
“请柬?”
荀贞微微一愣,示意董习把胡/平手中的竹简拿过来,展开观看,见上边写道:“将至正旦,生民皆庆。如此佳时,正适秉烛夜饮。在下新得了一些上好的葡萄酒,虽不珍稀,也算难得。荀君日夜为乡部里的百姓忙碌,十分烦劳,马上就要到正旦了,这是天下生民皆庆的日子,所以冒昧地派遣宾客杜/买,邀请您来我家中饮宴。各种美味的食物都已备好,待君来后,你我一起在梅林水畔听着琴声、对饮畅谈,仰望‘皎皎明月,煌煌列星’。等到喝醉了,不知世上还有人,更不知自己还有身体,难道不快乐么?”
底下的落款是第三云。荀贞知道,此人乃是第三明、第三兰的父亲,第三氏的族长。
他看完了竹简,笑道:“我方任职乡有秩不到一月,碌碌无为,怎称得上忙碌呢?常自惭愧不安,又怎么好意思接受你家家主的宴请?”
胡/平不顾林外土脏,跪拜在地,诚恳地说道:“荀君在繁阳任上时,教化风俗、劝农耕种,赈赡孤老、惩处奸猾,亭部上下无不称赞,听说还得到了县君的赞赏。今虽才来乡中任职,但已经可以想象您日后施政的风采,实为乡人之幸。家主代表乡中百姓,备下一点薄酒,只是为了略表欢欣鼓舞之情。请您不要推辞。”
上次随第三兰见荀贞时,胡/平没怎么说话。荀贞此时听了他的言辞,心道,“此人短衣长剑,一副轻侠打扮,却不料还有此等口才。”
他略微沉吟,忖思想道:“这第三氏是个什么意思?先是第三明叫第三兰来给我送钱、赔罪,接着又他俩的老子第三云请我喝酒。……,这算服软么?还是别有用意?”一时猜不透。
他说道:“你家家主的心意我领了,只是我近日没有时间。”指了指荀攸、文聘,笑道,“这是我的族侄荀公达,这是我的师弟文仲业,他两人都是从县里来的,我这几天都要陪他们。你回去告诉你的家主,就说我非常感谢,等有空时必登门拜访。”
他这是睁眼说瞎话。荀攸、文聘不可能在乡中住好几天,最晚到今天傍晚就要回去。荀攸含笑,文聘抬眉,他两人皆看了荀贞一眼,不过都没说话。
帐中坐着的只有荀贞、荀攸、文聘三人,刚才胡/平行礼时已给荀攸、文聘两个行过礼了,这会儿闻言,忙又复再拜行礼,说道:“小人胡/平,见过二君。”劝说荀贞,“荀君族侄、师弟之名,小人的家主早就知道,闻名已久。荀君若能携二君同来,小人的家主必定求之不得。”
荀贞哈哈一笑,把竹简递给董习,命交还给胡/平,说道:“我荀贞岂是厚颜之人?今来乡中,寸功无有,片德未立,一个人去你家吃白食已很不好意思,怎么能还再带两个人呢?你回去罢。告诉你家家主,等我为乡中做下一两件事、树立恩德后,再吃他的这顿酒宴不迟。”
“君若拒绝,小人必受责罚。荀君,您好心肠,想来是不愿使小人受罚的,请接下这请柬吧!”
荀贞微微蹙眉,心道:“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刚还夸他好口才,没几句话就露出了他第三家跋扈无礼的本性。”
文聘不知荀贞为何拒绝,也不知他为何说此人是恶客,但不妨碍他不满胡/平的言辞,横眉立目,斥道:“你受不受你家主的责罚关荀君何事?荀君说不去,便是不去。你还不速速退下?”
文聘虽小,这一怒也颇有威仪。帐外的董习诸人便要过来掐起胡/平与随从他来的那人,胡/平见荀贞只当没看见,知是请不动他了,只好起身,又行个礼,告辞离去。
荀攸扭着脸,看他走出一二十步远后,回过脸问道:“贞之,你为何说此人是恶客?”
荀贞先没回答他,而是从怀里摸出十几个钱,交给董习,说道:“把这钱给那胡/平,就说我赏他的。”
文聘大奇:“荀君,你这是作甚?既称他为恶客,为何还要赏钱给他?”
荀贞瞟了眼跪侍在侧、正在温酒的那两个佐史,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正因为是恶客,所以我不敢得罪他啊。”
文聘愕然。
荀攸心细,注意到了荀贞的异样之处,眨了眨眼,若有所思,顺着他的话头,说道:“这其中必有故事。贞之,你讲来给我二人听听。”
当下,荀贞将第三兰劫乐进一事从头讲说一遍。文聘勃然大怒,按剑而起,怒道:“一个乡下贱民,也敢冒犯君之虎威?请君下令,我这就带着董习诸人去灭了他的全门!”
他的反应太激烈了,荀贞吃惊失笑,说道:“当日你与高素斗气之时,也没见如此恼怒。”
“高素所辱者,聘也。第三氏所辱者,君也。辱聘者,看君之面,聘可忍。君乃聘之父辈、师长,辱君更甚辱聘,不可忍!”文聘小小年纪,性格还有种种不足,没有彻底定性,但“尊长忠师”的观念却已经深入到骨子里了。
荀贞大笑道:“何至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