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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十三钗_严歌苓-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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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你自己的地方去!”阿多那多切断她的思路“不守规矩,我马上请你们出去!”“你叫法比吧?”红菱还是嬉皮笑脸。

    “你回不回去?!”阿多那多拇指指着仓库方向。“那你帮我来找嘛。”红菱全身一动,身子由上到下起一道浪:“找到我就回去。”

    阿多那多看女孩们一眼,意思是:她还有资格谈条件。

    “法比也不问问人家找什么。”红菱一嘟嘴唇。

    她虽然身段粗笨,但自有一种憨憨的风韵。

    “找什么?”法比.阿多那多没好气地问。

    “麻将,刚才掉了一副麻将在这里,捡回来缺五个。”

    “还有心思玩!”阿多那多说。

    “那我们干什么呀?闷死呀?”他发现女孩们个个兴趣盎然地盯着这个下九流女人,她穿一件宝蓝和黑色杂呈的花旗袍,头发已精心梳过,束了一根宝蓝缎发带。清晨她来时的狼狈,已荡然元存。只有第一排末尾的书娟眼睛看着地面,每一句话从红菱嘴里吐出,书娟都把嘴唇抿得更紧。

    阿多那多叫女孩们进餐厅。女孩们明白法比是为她们好,怕红菱的妖形丑态脏了她们的眼睛。她们却慢吞吞地不肯离开,这类女人难得碰上。

    这时那位稍年长的窑姐走过来,远远就对红菱光火:“你死在那儿干什么?人家给点颜色,你还开染坊了!回来!”她说话声音温厚,一听就是不习惯这样扯开嗓子叫喊。

    红菱说:“她们叫我来找的,缺牌玩不起来!”“回来!”

    红菱开始往库房方向走。突然刹住脚,指着女孩们:“你们趁早还出来噢。”

    没人理她。“你们拿五个子玩不起来,我们缺五张牌也玩不起来。”红菱跟女孩们拉扯起生意来了。女孩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一个胆大的学她的江北话:“……

    也玩不起来……”一声哄笑,全跑开了。阿多那多呵斥她们:“谁拿了她东西,还给她!”

    女孩们七嘴八舌:“哪个要她东西?还怕生大疮害脏病呢!”红菱给这话气着了,追着她们喊:“对了,姑娘我一身的杨梅大疮,脓水都流到那些骨牌上,哪个偷我的牌就传给哪个!”

    女孩们一声作呕的呻吟。书娟无法想象,她父亲和这样的贱坯子在一块是怎么混的。

    年长些的窑姐已到了红菱身边,拖了她就往仓库方向走。红菱上半身和腿脚拧着劲,上半身还留在后面和女孩们骂架叫阵:“晓得了吧?那几个麻将牌是姑娘我专门下的饵子,专门传大疮给那些手欠的!……”她嘎嘎地笑起来,突然“哎哟”一声,人往后一抽,然后指着年长窑姐对站在一边看热闹的陈乔治说:“她掐我肉哎!”似乎他会护着她,因此她这样娇滴滴告状。阿多那多问:“请问小姐叫什么名字?”

    年长的窑姐站下来,回过身。她确定了这个中年神父问的是她,才微微地屈一下膝,上身端得笔直,回答说:“叫玉墨,文墨的墨。”

    她不是那种艳丽佳人,但十分耐看,也没有自轻自贱、破罐破摔的态度。女孩们和阿多那多都给她收服了一刹那,忘掉了她是一个身份低下的风尘女人。“那就拜托玉墨小姐管束一下你的同伴。”

第一部分 4。金陵十三钗(4)

    玉墨点头,她动作一个不多,话也是一字不多。

    在我姨妈书娟眼里,她虽然有一点拿捏矫情,但基本上是入得眼的。因此书娟抬脸,好好看了她一眼。

    从上到下地看,想挑出她哪里贱来。但她没挑出来、玉墨这时眼光也恰巧落在书娟脸上,也是在端详这十四岁的女孩。我姨妈那个时期的相片不多,一张张全给我看过:一个剪童花头穿校服的少女,单薄干净,校服总是黑白两色,不过我猜那是深海军蓝,上面翻着水手领或白色方领、圆领。我在多年后看到的那些发黄的相片在这个时候还黑白分明。玉墨看到过其中一张。因此,玉墨这个在英文中称为Courtisan的女子想,也许她不久就要在我姨妈书娟面前披露真实身份了。玉墨的微微矫情是竭力想纠正人们对她们这类女人的印象,竭力想和红菱之类形成天壤的区别。

    她在认出书娟后更加娴雅端庄,几乎就是淑女了。

    她要把背影也树立得姣好无比:一头长波浪,一身素花棉布旗袍,一双黑皮鞋。她扯着红菱进了黑黝黝的仓库,在扑面而来的霉尘中眯起眼,顺手从腋下抽出手帕,掩在鼻子上。她找回娟妓领袖的面目,对正在检数细软、打盹、踱步取暖、抠鼻子挖耳朵、争嘴拌舌的女子们说:“哎哎,刚才听见了吧?有错没错,都是你们的错,你们是在人家矮檐下躲难,缩头做人吧。”阿顾已经跟她们介绍过,这间仓库原先是神学院的阅览室,多年前军阀打仗,神学院跑了半年兵反,之后就停休学了,直到现在也没再开学。女孩们现在暂住的楼房就是当年神学院学生的宿舍。

    “闷死了!”一个叫喃呢的姑娘说,一面点上从另一个姑娘那儿分来的半支烟卷。

    “就是啊,”红菱接碴子说:“这院子像一口大棺材,没盖盖子就是了。”“闷死了?”玉墨冷笑一下,“这么多经书呢!”她手一划拉,指着一捆捆皮面和布面的书。大家把膀间弄得能暂时落足了,一些破旧沙发和椅子被搬刊房子中央,上面搭着五颜六色的包袱布,墙上的画给摘下来,挂上了她们大大小小的镜子。“把这么多经书读下来,我们姐妹就进修道院去吧。”一个叫玉笙的女子说。她正对着光在拔眉毛。

    “去修道院不错呀,管饭。”红菱说。“

    你那大肚汉,去做姑子吃舍饭划得来。”

    “做姑子要有讲扬州话的洋和尚陪,才美呢。”红菱笑嘻嘻地反嘴。

    “修道院里不叫姑子吧,玉墨?”

    “叫什么都一样,都是吃素饭、睡素觉。”

    “吃素饭也罢了,素觉难睡哟!红菱……”

    说着大家哄起一声大笑,红菱抓起一本书朝那个姑娘身上砍过去。书受了潮,在空中书脊和书页分离了,菲薄的纸页飞得像一屋子白蝙蝠。红菱生性爱闹,追着那个姑娘,一嘴丑话,笑得直揉肉滚滚的肚皮。追着打着,暖和了,也不闷了,一个琵琶从圣经摞起的架子上跌下来,跌断了两根弦。法比.阿多那多朝这里走来。

    “够了。”玉墨说。

    谁也没够,所以谁也不理她e玉墨看一眼阴沉沉地站在门口的阿多那多,皱眉一笑。窑姐们逐个注意到了婀多那多,一一静下来,有的双手去拢头发,嘴里叼着发卡,有的跳着一只脚,四下找鞋。

    “我是最后一次警告你们,再不检点,你们就不再受欢迎。”

    他努力想把扬州话说成京文,惹坏了几个爱笑的姑娘。

    “从现在开始,你们不准大声喧哗,不准在外面随便走动,不准和女学生们接触……”

    “那上厕所怎么办?”

    “就一个女厕所,在她们楼上。”

    阿多那多一想:这个至关重要的大事竟给疏忽了。他说:“我已经叫阿顾帮你们解决这个麻烦了。

    好在都是暂时的,最多两天,我们就会把你们送到安全区去。”他脑子里却在讨论,是让她们用铅桶,还是让她们用木桶,那么用什么做盖子?

    “所以我代表英格曼神父,请求你们在这两天里不要放肆,亵渎神灵。”

    “真要入修道院了。”红菱说。

第一部分 5。金陵十三钗(5)

    “闭上嘴听,我没说完!”阿多那多又忘了仪态,粗声大气吼叫道。

    “一天开几餐呐?”豆蔻问道。她正在对小粉盒上的镜子挤鼻子上一粒粉刺。“你想一天吃,几餐呐?小姐?”阿多那多忍住鄙夷和恼怒问道。

    “我们一般都习惯吃四餐,夜里加一餐。”豆蔻一本正经地回答。

    “你来这里走亲戚呐?豆蔻?”玉笙说,飞一眼给阿多那多。

    红菱说:“夜餐简单一点,几种点心,一个汤就行了。”她明白阿多那多要给她们气死了,但她觉得气气他很好玩。她的经验里,男人女人一打一斗,就起了性子了。

    喃呢问道:“能参加做礼拜吗?”

    红菱拍手乐道:“这有一位要洗心革面的!神父,其实她是打听,做礼拜一人能喝多少红酒。她能把你们的酒坛底子喝通!”

    “去你妈的!”喃呢顶她。

    阿多那多刚要吼,谁的脚踢了一下地上的琵琶,断在空中的两根弦嗡嘤一声。玉墨无地自容,她对阿多那多做了个不与同伴为伍的姿态,说:“能够收容我们姐妹,已经让我们感激不尽。战乱时期,南京粮价一涨再涨,姐妹们在此能有口薄粥吃,就很知足了。”

    阿多那多说:“谢谢体谅。”他眼睛向她一瞥,也没多少好气。薄粥稠粥,就像她们还有什么选择似的。他对门外说:“阿顾啊,面包拿进来吧。”

    阿顾一直等在门外,此刻听到招呼,拎一只布口袋跨进门来。

    “也没存多少粮,只能靠学生们牙缝里省一点下来给大家。”阿顾说着,解开布口袋。

    一声五雷轰顶般的巨响,女人们全蹲下来,窗子玻璃咯吱吱直颤,一拨拨灰尘从摞起的圣经上倾落。

    又接连来了几记轰响,阿多那多自己也趴了下来。

    接下来的几分钟,所有人都在连续的炮声中畏缩着,满脸的苍白。

    阿多那多想,难道美国和日本宣战了?难道挂了美国国旗反而成了炮轰目标?又过几分钟,他判断出来,炮弹并不是朝教堂而来,只不过炮阵离得很近罢了。炮轰一直持续到中午。

    女学生们下午被英格曼神父召集到教堂坐待弥撒大厅。她们见六十岁的神父呆呆地站在圣母婴像下面,平静而缺乏活力。她们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祈祷是为了她们的国家祈祷,神父说到“你们从此进入更深灾难的父老兄弟、母亲和姐妹”时,听上去像致丧。只有我姨妈书娟没有辨出神父的祷辞和昨天不同。书娟心不在焉,在想她的父母此刻在干什么?那一上午的炮轰,她的父母在美国也许还像平时一样睡得深沉。我姨妈书娟后来知道炮轰时她父母一直守在无线电旁边,半天不换一个姿势,听着那个美国男广播员不关痛痒地报告着日军的每一步得逞。他们一夜没睡,接下来的一天也不会睡,因为消息越来越坏:大批中国战俘和百姓被进了南京城的日本兵屠杀了。他们抱头痛哭,就像此刻书娟和所有女孩们抱头痛哭一样。

    神父在半分钟前告诉她们:日本军队占领了她们的总统府。神父说:“孩子们,这一天是公元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是你们民族最不幸的一天。”她们哭了一阵,突然听见响动,转脸看去,十几个窑姐站在后面,很想打听出了什么事,却又不敢打听。那天的晚餐只有一个素菜汤,里面连做做点缀的碎红肠也没有。意思女孩们都明白,因此吃得格外肃穆。她们不知道自己避在安全区的父母是否安全,更为逃到乡间的家人忐忑。当时父母们把她们留下,一是图美国和宗教对她们的双重保护,再则,也希望她们的学业不至停顿。

    这时豆蔻走进餐厅,自己也知道有些不识相,绣花鞋底蹭着老旧的木板地面,讪讪地笑道:“有米饭吗?”

    女孩们看着她。

    “你们天天都吃面包啊?好干啊。”还是没一个人理她。

    豆蔻只好自己和自己说下去:“不行,土包子一个,吃不来洋面包。”她走到桌前,看看那只汤桶,里面还有一节节断了的通心粉和煮黄的白菜,她厚着脸皮又是一笑,拿起长柄铜勺。那勺子和勺柄的角度是九十度,盛汤必须得法,如同打井水,直上直下。

    像豆蔻这样不知要领,汤三番五次倒回桶里。女孩们就像没她这个人,只管吃她们的。

    “哪个帮帮忙?”她厚颜地挤出深深的酒窝。

    一个女孩说:“谁去叫法比.阿多那多神父来。”

    “已经去叫了。”另一个女孩说。

第一部分 6。金陵十三钗(6)

    豆蔻自找台阶下,撅着嘴说:“不帮就不帮。”她颤颤地踮着脚尖,把勺柄直直向桶的上方提,但她胳膊长度有限,举到头顶了,勺子还在桶沿下。她又自我解围说:“桌子太高了。”“自己是个冬瓜,还嫌桌子高。”不知谁插嘴说。“你才是冬瓜。”豆蔻可是忍够了,手一松,铜勺跌回桶里。

    “烂冬瓜。”另一个女孩说。豆蔻两只细眼立刻鼓起来:“有种站出来骂!”女孩们才不想“有种”,理会她这样的贱坯子已经够抬举她了。因此她们又闷声肃穆地进行晚餐。

    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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